听陆抗的口气,吾彦知道又有仗可打了,顿时来了精神,铿锵有力地说:“我部将士体力已经恢复,随时都可投入战斗!”说罢,眼巴巴地盯着陆抗,等待着将令。
陆抗瞅着吾彦,沉稳地说:“朱乔、俞赞因前些日受到鞭笞而怀恨在心,今夜已偷偷溜下围城,投奔了晋军。汝立即返回本部,率领所有将士,悄悄登上西面围城。原朱乔部也暂时划归汝部,由汝统领。”
吾彦诧异地问:“末将来此途中,见晋军正在连夜往东边调兵,欲攻打张政部防地,镇军大将军为何却命我部增援西边?”
陆抗反问道:“汝以为晋军真欲强攻张政部防地?”
“晋军如不欲强攻张政部防地,为何连夜向东边集结?”
“此乃杨肇声东击西之计,汝莫要被此假象所迷惑。”
“声东击西!”吾彦惊讶地瞅着陆抗,“镇军大将军何以料定杨肇是在声东击西?”
“杨肇弄巧成拙,暴露出其狐狸尾巴。”陆抗深谋远虑地说,“朱乔乃我军旧将,深知各部战斗力之强弱,又对我军布防了如指掌,定会劝说杨肇用重兵从西面攻打围城,以求破围入城,与步阐会合……杨肇如欲从东面攻打围城,就应趁着黑夜,偷偷将大部兵马调往东边,突然发起猛攻,打张政部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他却违背常理,故作声势,惟恐我军发现不了他正往东边调集兵马。杨肇此举,意在制造假象,迫使我军将重兵调往东面,去增援张政部,从而造成西面围城空虚。据此,我料定杨肇是在声东击西,故而才派遣汝部前去增援西边。”
“万一要是……”吾彦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喉咙眼却又卡住了。
“没有万一。”陆抗加重了语气命令着吾彦,“时不我待,汝速率部前往西面围城!”
“遵命!”吾彦半信半疑地退出了大帐。
吾彦按照陆抗的命令,在三更天时率部来到了西面的围城之上,把两部将士混编在一起,重新布防。四更天时,雷谭也带领着本郡兵士,把引火干柴与油脂搬运上来。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吴军将士严阵以待,只等晋军来攻。
吾彦站立在围城之上,全神贯注地监视着不远处的晋军。晋军的营寨内静悄悄的,像是一座空营,并无任何要发动攻击的迹象。吾彦久久地观望着,默默地思考着,平生第一次对陆抗部署的正确与否产生了怀疑。尽管他一再地提醒着自己:镇军大将军智谋超群,对敌情的判断从未出现过错误。可是,面对着悄无声息的晋军营寨,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疑虑:智者千虑,难免一失,镇军大将军今晚会不会偶尔失算呢?
时间在吾彦怀疑、矛盾、担忧的复杂心态中慢慢流逝,当东方刚刚露出第一缕曙光时,他的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与呐喊声从张政部的防地骤然而起,飞过了西陵城,传人了他的耳中。虽然他看不到晋军是如何攻打张政部防地,但凭着他多年的作战经验,也能够判断出晋军正在进行猛烈的攻击。“咳!”他使劲地跺了下脚,恨不得立即率军前去增援张政部。然而,他又不敢违抗命令,擅自离开自己的防地,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围城上转着圈子。
就在吾彦焦急万分之时,陆抗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防地上。晋军已经在东面发起了攻击,陆抗不去那里督战,反而跑到西面来进行视察,这着实让他大惑不解。他急忙迎上前去,粗喉咙大嗓门地提醒着陆抗:“晋军已向张政部防地发起猛攻!”
陆抗像个没事人似的,不以为然地说:“张政部擅长防守,就让晋军去攻吧。”
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可陆抗却不为所动。吾彦惊讶地瞅着陆抗,加大嗓门说:“听那声响,晋军攻势十分凶猛。”
陆抗冷冷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不必理睬。”
吾彦见陆抗仍然无动于衷,实在有些憋不住了,瓮声瓮气地说:“镇军大将军应该立即调兵前去增援张政部,以免……”
“吾将军不必担忧,张政部防地万无一失。”陆抗打断了吾彦的话,认真地问,“此处是否已准备就绪,能否抵御得住两万晋兵猛烈攻打?”
“两万晋兵?”吾彦小声地嘟囔道,“晋军大部兵力已调往东面去攻打张政部防地,何来两万晋兵?”
陆抗指着不远处的晋军营寨,肯定地说:“晋军昨晚已将大部兵力偷偷调集到此处,隐藏了起来。时候一到,就会蜂拥而出,猛攻过来。”
吾彦摇着头说:“昨夜晋营中十分平静,并无任何异常。”
“无任何异常就是十分异常。”陆抗朝着东方望了望,严厉地说,“晋军不久就会向此处发起猛攻,马上传令全体将士,准备痛击攻打围城之晋军。看到树起黄旗时,就用箭弩进行射杀;看到树起黑旗时,就往围城下抛掷石块;看到树起红旗时,就把那些浇洒过油脂之引火干柴点燃后抛下围城。有敢违令者,严惩不贷!”
吾彦虽然至今仍对晋营中是否隐藏着重兵、是否会在此处发起猛攻心存怀疑,但一瞧陆抗那冷峻的样子,不敢再提出异议,立即让几名亲兵分头到各营去传令。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橙色的朝霞染红了东半边天,一阵高过一阵的鼓声与呐喊声,源源不断地从张政部的防地上传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锥子,一下接一下地刺着吾彦的心。他紧皱着眉头,再次把目光投向陆抗。只见陆抗面色凝重地伫立在围城上,聚精会神地瞅着晋军营寨,一语不发。他的几名亲兵,手执黄、黑、红三面大旗,立在他的身后。
看到陆抗这种如临大敌的阵势,吾彦不禁疑窦丛生。他跟随陆抗已经多年了,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过许多次,但却从未见到过陆抗亲临前线,更没见过陆抗会如此紧张。这位一向举重若轻、处变不惊的镇军大将军,今天到底是怎么啦?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位镇军大将军一反常态、判若两人?
就在吾彦暗自纳闷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吵嚷声。他连忙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原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似的晋军营寨,猛然间变得像是一锅开了的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群群黑压压的晋兵,从各个营寨中拥出,向着围城奔了过来。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前来攻打围城的晋兵果然有两万左右,与陆抗原先的猜测基本相符。事情到了这种分上,他才真正理解了陆抗那句“无任何异常就是十分异常”所包含的深刻道理,原先所有的怀疑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们的是对陆抗的肃然起敬与由衷的钦佩。他瞧着仍在注视着晋军动向的陆抗,心悦诚服地说:“镇军大将军神机妙算,末将望尘莫及!”
陆抗两眼依然紧盯着步步逼近的晋军,头也没回地说:“吾将军速去各营督战,以旗帜为号,按令行事,不得有误!”
“遵令!”吾彦手持宝剑,在围城上边跑边喊,“各营以旗帜为号,按令行事,违者军法处置!”
杨肇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与朱乔并肩立于寨门之外,边观察着围城上的动静,边做着一个时辰攻破围城的美梦。为了今天的这场战斗,他昨晚彻夜未眠,煞费苦心,精心安排了一个声东击西的骗局,企图以假乱真,迷惑陆抗。然而,他这种班门弄斧式的伎俩,或许可以骗过吾彦、雷谭等人,但却难以瞒过陆抗。而恰恰是他耍的这一欲盖弥彰的花招,让陆抗看出了破绽,暴露出他真正的意图。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大损兵将的惨败,等待着那些进攻兵士的将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劫难。
从各座营寨中拥出来的两万晋兵,在围城外半里处汇合到一起,好似汛期时的长江,后浪推着前浪,翻滚着涌向围城,逐渐接近了吴军箭弩的射程之内。而围城之上却是十分平静,万余名吴军将士睁大双眼,屏住呼吸,张弓搭箭,瞄准了蜂拥而来的晋兵,只等着黄旗树起。
陆抗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默默地注视着翻滚而来的晋兵,当有三四千名晋兵进入箭弩的射程之内时,他才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树起黄旗!”
随着陆抗的一声令下,一名亲兵应声举起黄色的大旗,使劲地摇晃着。
霎时间,平静的围城上犹如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喷发出一阵滚雷般的呐喊。与之同时,无数支箭矢,仿佛被捅破了蜂巢的马蜂,倾巢而出,迅速地飞下了围城,扑向那些已进入射程之内的晋兵,有人被射死,有人被射伤,侥幸没有中箭者抱头逃窜,与后面拥上来的人挤成一团。晋军本来还算整齐的队形立即乱成了一锅粥,一窝蜂似的向后退去,在围城下数十步的地带上留下了两三千具血淋淋的尸体。
正在观战的杨肇,虽然早就料到围城上的吴军肯定要用箭弩进行射击,并对此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吴军的箭矢会如此猛烈而密集。他板着脸,瞧了眼身边的朱乔,粗声大气地说:“围城上吴军箭矢为何如此猛烈?与朱将军昨晚所言甚不相符。莫非吴军早有防备?”
尚且蒙在鼓里的朱乔,根本就没想到陆抗会识破他与杨肇精心策划的骗局,已及时地把全军战斗力最强的吾彦部调到了此处。他偷觑了杨肇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杨刺史不必担忧,此段围城上仅备有三万余支箭矢,经此一阵猛射,已经消耗殆尽,再无多少箭矢可用矣。”
杨肇两眼盯着朱乔,严厉地问:“围城上果真只备有三万余支箭矢?”
朱乔毫不迟疑地回答:“昨日下午。朱某还亲自清点过,绝无差错。”
朱乔话音刚落,围城上的那面大黄旗就已收起。随之,震耳的呐喊声与飞泻而下的箭雨,也犹如夏季过路的急雨一般迅速地停止了,围城上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围城上的举动似乎验证了朱乔所言的正确无误,也让杨肇心里踏实多了,命令着身边的鼓手:“擂鼓催战!”
“咚、咚、咚……”鼓声激烈地响起来,催促着攻打围城的晋兵继续前进。已经退回到吴军箭弩射程之外的晋兵,听到催战的鼓声,不得不冒着丧命受伤的危险,用盾牌遮掩着上半身,小心而缓慢地再次向着围城下拥去。
或许是正如朱乔所言,围城上的箭矢真的已经消耗殆尽,晋兵果然没有再次遭遇到箭雨的袭击,顺利地来到了围城的脚下。就在杨肇暗自庆幸之时,围城上又树起了一面黑色的大旗。随之,激烈的呐喊声夹杂着无数斗大的石块,像是一阵骤然袭来的冰雹,从围城上倾泻下来。晋兵手中的盾牌,无法抵挡如斗的石块,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盾牌被砸为碎片,兵士被砸得血肉横飞,几步以内的晋兵很少有人幸免。围城下又增加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晋兵又一次被迫后退……
这种混乱的状况,自然逃不过杨肇与朱乔的眼睛。不过,朱乔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未待杨肇进行质问,便主动地说:“围城上所备矢石均已用尽,应趁此机会发起猛攻,一举破围。”
杨肇稍作犹豫,痛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高声地吩咐着亲兵:“速去告知我军将士:围城上所备矢石皆已用尽,再发起一次猛攻,定能破围!”说罢,便夺过一名鼓手的鼓槌,亲自擂起了战鼓。其他的鼓手见此情形,也纷纷挥动起鼓槌,使劲地擂击起来。曾一度低落下去的鼓声,再次高涨了起来,仿佛一道严厉的命令,督促着那些攻打围城的晋兵。
“围城上所备矢石皆已用尽……”杨肇亲兵的高喊声伴着催战的鼓声,止住了晋兵后退的脚步。他们虽然已经遭到了两次重创,死伤了四五千人。但他们毕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知道军令是不容违抗的,不得不横下心来。把生死放在一边,踏着同伴的尸体,第三次向着围城拥去。
工夫不大,晋兵重又来到了围城脚下,而且越聚越多,像是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堤坝,溅起排排波涛。
“树起红旗!”围城上的陆抗又果断地下达了第三道命令。
围城上又沸腾了起来,两千捆被点燃的干柴,像是一阵密集的流星雨,拖着一道道长长的光尾,带着噼噼啪啪的响声,坠落下围城。顷刻之间,围城下烟火升腾,变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那些聚集在围城下的晋兵浑身冒着火,犹如无数个大火球,满地乱滚,到处乱窜,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浓烈的焦煳味四处飘散……
正在擂鼓催战的杨肇,做梦也没有想到吴军会给他来这一招。他望着围城下熊熊燃烧的大火,嗅着刺鼻的焦煳味,听着震耳的惨叫声,不禁大惊失色,手中的鼓槌跌落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鸣金收兵!鸣金收兵……”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与呐喊声消失了,熊熊的大火慢慢熄灭了,只有数千具被烧焦烤煳的晋兵尸体,还在冒着缕缕轻烟,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怪味,犹如一群无家可归的冤魂幽灵,在野外四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