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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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吾彦手持宝剑,身先士卒,行在队伍的最前面,为兵士引路。虽然他曾随陆抗在西陵驻扎过几年,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走到要去的地方,不致迷路。但是由于夜太黑、雾太大,眼前一片漆黑,行路十分艰难,稍有不慎就会弄出声响,惊动巡夜的晋兵,破坏了陆抗的部署。所以,尽管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率军冲入晋军囤积粮草之处,一把火将那些粮草烧个净光。可是,为了确保这次偷袭的成功,他只能耐着性子,一再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并再三低声地提醒着身后的兵士:绝不能弄出声响!在他的引导下,队伍就仿佛一条行动迟缓的大蜈蚣,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田间小道上慢慢地向前蠕动着……

此时,陆抗正伫立在围城之上,面对着夜幕与雾幔向远处眺望,急切地等待着他期望中的那片大火。尽管他眼前是模糊一片,耳边是寂静无声,但他似乎能看到吾彦正率军摸索着向目标接近,似乎能听到将士们的呼吸声与脚步声。今夜的这次偷袭,对于陆抗来说太重要了,能否成功,不仅直接关系到这场战争的结局,而且还会关系到荆州与国家的安危:只有烧掉晋军的粮草,晋军才会溃退;只有晋军退去,他才能从步阐手中夺回西陵;只有夺回了西陵,他才能回师东救,去夹击攻打江陵的晋军,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这场因步阐降晋而引发的战争,是一场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灾祸,是对他的严重挑战与考验。他是被迫应战,要用三万兵马去对付羊祜的八万兵马,而且还只能胜不能败,这确实太难为他了。他只能用灵活的战术去与敌军周旋,只能以智谋代替兵马去与敌军较量。因而,他要锱铢必较,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发出的每一道命令,都必须经过反复的掂量与精确的计算,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铸成大错。他的当务之急是夺回西陵,保住荆州,赢得喘息的时间,挽救岌岌可危的国家。而不是急功近利,用兵士的伤亡去换取局部的胜利,为图眼前之功而留下后患。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张政等将全线出击、歼灭围城之外晋军的请求;严令围城上诸部只准与吾彦部遥相呼应,大造声势,而绝不许下围城出击。

可是,今晚的偷袭能否成功?即使偷袭成功又能否收到预想的效果?若是杨肇已有戒备,以重兵守护粮草,使偷袭无法得手,他又该如何是好?如果杨肇识破了他的计谋,固守营寨,继续对峙下去,他应采取何种举措?

夜色如墨,浓雾似乳,西陵城外漆黑一团,万籁俱寂。但在这宁静之中,正酝酿着一场急风暴雨与电闪雷鸣。陆抗在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

午夜时分,气温已经接近一天中的最低点,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摸索,吾彦终于率军来到了预定的地点。他伏卧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屏住呼吸,瞪大双眼,认真地观察了一阵子,带着八名亲兵,在夜色和浓雾的掩护下,慢慢地向着寨门爬去。然后,他们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那几名昏昏欲睡的把守寨门的晋兵,悄悄地打开了寨门。两千伏在不远处的吴兵见吾彦已经得手,都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持着刀剑,抱着浸过油脂的引火干柴,百人一队,飞快地冲进寨门,分头奔向一个个草垛粮堆,放起火来。顷刻之间,那数百个草垛粮堆皆被点燃,冒起了烟火。随后,他们又借着火光,分别扑向了一顶顶军帐。那一千名守护粮草的晋兵,从睡梦中惊醒之后,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被冲进去的吴兵一一砍杀刺死,无人幸免……

陆抗默默地伫立在围城之上,凝视着晋军的营寨。忽然,他透过沉沉的夜色与浓浓的大雾,发现晋军营寨的背后出现了许多光点,像是有一群萤火虫在飞舞。转瞬之间,那些萤火虫似的光点又迅速地增大变亮,犹如许多个火炬在不停地晃动。随之,一阵清晰可闻的呐喊声从晋营背后传来,在漆黑的夜空中回荡……

“好个吾彦!”陆抗等待与盼望了大半夜的东西终于出现了,他转忧为喜,高声命令着身边的亲兵,“擂鼓!”

“咚咚咚一”陆抗的话音还没落,早已等得心焦的亲兵就使劲地擂起了战鼓。紧接着,围城之上的二百面战鼓一齐擂响,两万多吴军将士齐声呐喊起来。冲天而起的战鼓声与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仿佛突发的惊雷,将厚重的夜幕与雾幛炸得粉碎,把大地震得微微颤抖……

杨肇苦思了大半夜,也没有想出破解粮草与冬衣两大难题的办法。由于在浓雾中站立得太久了,雾气在他的脸上凝结出一层米粒般小水珠,冷冰冰的,像是有针在刺着面颊。他抹去了面颊上的那些小水珠,正准备返回中军大帐。忽然,一阵激烈的呐喊声从营寨的后面传来,像是隆隆的雷声,在他的头顶上滚过。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尽管杨肇并非智勇之将,但他也能从这突然爆发的呐喊声中判断出:肯定有一支吴军兵马正从背后冲杀过来。他必须立即找到吴军偷袭的方位,并马上调动兵马进行反击,将这支偷营劫寨的吴军赶走!

就在杨肇紧张地思索着如何调动兵马进行反击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光。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朝红光闪烁的方向望去,只见营寨的东北角上燃起了一片大火。熊熊的烈焰蹿出好几丈高,犹如一把锋利的宝剑,划破黑暗与浓雾,将它的光芒射到杨肇的面前。

望着那片越烧越旺的大火,杨肇终于明白了:吴军并非偷营劫寨,而是在放火焚烧全军将士赖以生存的粮草!失去了那些粮草,便断绝了全军将士的活路,休说再坚持半个月,就连两天也挺不过去!想到这里,他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猛地摇晃了几下,险乎栽倒。

这时,沉寂了大半夜的围城上,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与呐喊声,像是有数万兵马正呼啸着冲下围城,向着晋军营寨席卷而来。与之同时,营寨的背后再次响起了激烈的呐喊声,与围城上的吴军遥相呼应,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被半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烧得心惊胆战的晋军将士,见粮草被烧,腹背受敌,心理上已经被彻底摧毁了,精神上也完全崩溃了。他们根本无心进行抵抗,纷纷丢弃了兵器与盔甲,像是炸了群的羊,一哄而散,惊呼大叫着拥出营寨,朝着襄阳方向逃窜。

“速速各归本部,坚守营寨……”杨肇挥舞着宝剑,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企图制止住那些从他身边仓皇而逃的将士。然而,那些已成惊弓之鸟的将士,都把杨肇的命令当成了耳旁风,根本不予理睬,仍旧奔逃而去。

杨肇眼睁睁地瞅着属下的将士一窝蜂似的狂奔而逃,知道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了。他万般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跳上战马,带着他的几名亲兵,也加入了溃逃的队伍之中……

兵败如山倒,两万多仓皇而逃的晋军兵马已经溃不成军,在黑暗之中将士相互践踏,战马相互冲撞,兵士的呼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与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朝着东北方向滚去。

围城外那股巨大的声浪越滚越远,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晋军营寨中的那片大火也逐渐变小变暗,慢慢熄灭了。被大火划破的夜幕又重新合拢了,再次笼罩着大地。陆抗伫立在围城之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笼罩在天空上的阴云,似乎也被昨晚那阵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与呐喊声吓坏了,与围城外的晋军将士一起溃逃而去。弥漫在地面上的雾气,抵挡不住朝阳锐利的光芒,也像那些仓皇而逃的晋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昨天还是旗帜林立、刀枪闪光的晋军营寨,一夜之间已变得旗倒入遁,一片狼藉,犹如一个被废弃的村落,失去了生气与活力。而围城之上则是旌旗飘扬,秩序井然,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一个金光闪烁的大项圈,镶嵌在长江岸边。

彻夜未眠的步阐与步玑,带着满脸的倦容,站立在西陵城上,默默地眺望着戒备森严的围城与空空荡荡的晋军营寨,久久地沉思着。

一个月来,步阐与步玑就像是两只被抛进滚滚波涛中小舟,在剧烈的颠簸与震荡中苦苦地挣扎着。原先,他们曾幻想着与晋军援兵里应外合,打败城外的吴军,保住西陵,使他们冒险作出的降晋的决定有个圆满的结局。但是,城外那座平地崛起的围城,彻底打碎了他们的幻想;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晋军援兵,不仅没能突破围城的隔阻进入西陵,反而被吴军击溃,逃之夭夭。面对着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他们既大为吃惊,又深感失望,更为全家人的命运担忧。没有了晋军援兵的策应与支援,西陵已成了一座孤城,步氏一族随时都可能遭到灭门之祸!如何保住西陵,避免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们正在为此而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着……

太阳越变越亮,耀眼的光芒把步玑从沉思中刺醒,他打量了一下疲惫不堪的步阐,低沉地说:“叔父彻夜未眠,先回府歇息吧。城上之事,由侄儿代劳。”

“唉——”步阐长叹了一声,心烦意乱地说:“值此危难之时,为叔哪还歇息得下。”

步玑年轻气盛,有些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精神和劲头,强装镇定地说:“西陵城墙高厚坚固,城上防御设施完备,檑木滚石与箭矢十分充足,吴军短时无法破城。”

步阐哭丧着脸,灰心气馁地说:“援兵已经溃退,西陵成为一座孤城,即使能够坚守上一阵子,但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终难逃脱玉石俱焚之厄运!”

“事情尚未到山穷水尽之处,只要能坚守上半个月,就会出现峰回路转之机。”步玑苦笑了一下,继续宽慰着步阐,“援兵被迫撤退,只是权宜之计。不久,大批晋军兵马必会重新汇聚在西陵城下,与陆抗进行决战。”

“晋军还会派遣大军来援救西陵?”步阐心灰意冷地说,“玑儿莫要异想天开?”

“非侄儿异想天开,而是时局使然。”步玑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使他在失望中又产生了希望,“侄儿在洛阳曾与晋帝彻夜长谈,知晋帝要不惜一切代价占据西陵,绝不会因一次失败而动摇其志。据侄儿猜测,车骑将军羊祜此次仅遣杨肇率兵来西陵,而不是亲率大军前来,其中必定隐藏着深意。以侄儿度之。羊祜很可能是欲以少量兵力拖住陆抗。而其亲率大军前去攻取江陵。待夺得江陵后再挥师西进,前来聚歼吴军主力,一举夺取吴国之荆州……”

步阐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玑儿何以得知羊祜已亲率大军去攻取江陵?”

步玑振振有词地说:“晋之荆州有十余万兵马,除去守城戍边者外,可动用兵马达八九万之多。而杨肇仅率三四万兵马前来西陵,其余五六万兵马又留作何用?以羊祜之智,他岂能按兵不动,错失良机?因而,侄儿料定。羊祜必是亲率那五六万兵马去攻夺江陵。吴之荆州可动用兵马仅三万有余,现已悉数来到西陵,江陵只有张咸部守城。江陵虽城池坚固,但毕竟兵微将寡,以其区区五六千人,岂能经得住五六万晋军兵马轮番攻打,破城之时已指日可待。江陵城破之后,羊祜定会率军前来西陵。”

步玑的分析启发了步阐,使他在绝望中又看到了一线光明,有所醒悟地说:“玑儿之言似有道理。若果真如此,事情便会出现转机。只是不知羊祜之智谋能否与陆抗匹敌,是否会重蹈杨肇之覆辙?”

步玑连忙回答:“晋帝召见侄儿时,曾多次提及羊祜。据晋帝所言,羊祜乃晋之名将,曾用计打败过陆抗。”

“此话恐是不确。”步阐摇了摇头,深表怀疑地说,“据为叔所知,羊祜自出镇襄阳以来,还未曾与陆抗在战场上较量过,何时曾打败过陆抗?”

“羊祜用计打败陆抗,是在其出镇襄阳之前,而非此后。”步玑反问着步阐,“叔父可还记得八年前陆抗率军与罗宪争夺夔门之事?”

“此事为叔刻骨铭心,没齿难忘!正是为与罗宪争夺夔门,使为叔痛失兄长,使汝兄弟痛失父亲!”步阐拉下脸来,痛心地说,“在我兄弟攻打夔门遭挫之后,孙休又遣陆抗率军前去攻打夔门。陆抗采取诱敌之计,迫使罗宪陆续将赖以保卫夔门之木筏与战船全部放出。就在罗宪束手无策、夔门必失无疑之时,魏军采用‘围魏救赵’之计,遣荆州刺史胡烈率军前来偷袭西陵。陆抗迫于无奈,只好放弃了攻夺夔门,回师东救……”

步玑又问:“叔父可知,此‘围魏救赵’之计出自何人!”

“出自何人?”

“正出自羊祜。”

“噢——”步阐不禁一怔,颇感欣慰地说:“陆抗自出镇荆州以来,多次打败过魏晋之军,仅仅遭到过这一次败绩。如此看来,羊祜之智谋并不逊于陆抗!”

“见一斑而可知全豹。仅此一例,便可知羊祜之智谋不仅不逊于陆抗,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步玑为坚定步阐守城的决心与信心,趁热打铁地说,“以羊祜之智,岂能坐视陆抗重夺西陵!他在得知杨肇败于陆抗后,必定会另谋良策,以挽救西陵。侄儿坚信:只要我军能坚守半月,西陵必然会转危为安。”

“坚守半月……”步阐沉吟片刻,心虚地说,“以西陵之防御设施,坚守半月并非难事。然而,城内所存粮食已消耗殆尽,最多可供将士七八日之需。一旦无米下锅,将士必然无心守城,到那时只怕……”

“侄儿有一法,可使我军不致断炊。”

“玑儿有何办法?”

步玑迟疑了一下,孤注一掷地说:“城内尚有五百匹战马可供食用,若将那些战马全部杀掉,肉粮参半,分发给守城将士,便能维持半个月。”

已经没有了退路的步阐只好忍痛割爱,破釜沉舟地说:“事已至此,只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