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一次降临到了位于瞿塘峡与巫峡之间的宽谷地带,长江岸边的柳树抢先吐出尖尖的嫩芽,急不可耐地向人们传递着春天的消息。居住在江边的渔民按照世代相传的生活规律,开始修理渔船、织补渔网。对于这些以打鱼为生的人来说,春天的到来只是预示着江水已经开始变暖,一批又一批肥硕的鱼儿将要源源不断地洄游到此处产卵,一个忙碌的收获季节将要到来。他们只盼望着今年的鱼汛会好于往年,能多捕捞些鱼儿,用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然而,让渔民们大为惊诧的是,他们等来的并不是从巫峡游上来产卵的鱼儿,而是从瞿塘峡拥下来的战船。千余艘大小不等的各式战船,像是一大群顺流而下的大鳄鱼,突然出现在宽谷的江面上,绵延十余里。已经平静了七八年的宽谷之中,再一次变得喧闹起来。一场激烈的大水战又将在这里展开,清澈的江水又要被将士的鲜血染红。
在这众多的战船之中,鹤立鸡群般地停泊着一艘巨型战舰。它长有五十来丈,宽有二十来丈,高有五六丈,犹如一座忽然冒出来的小岛,耸立在江心。船上以木为城,起楼阁,开四门,甚至可以跑战马,像是一座建在江心岛上的小城。船首绘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大水兽,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在准备吞噬它的对手。在这只大水兽的头顶上。屹立着一位披甲戴盔的老将,正默默地眺望着隐约可见的巫峡。
他就是这支水军的统帅王濬。从奉命在长江上流建造战船时起,他就盼望着能够率领着这支水军,东出瞿塘峡,穿过巫峡与西陵峡,横扫西陵、江陵、夏口、武昌,直捣建业,实现羊祜制定的灭吴计划与他的人生价值。为了这一目的,他精心准备了七年,苦苦等待了七年。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东进之路,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为艰巨也是最有意义的征战。面对着巫峡,他思绪万千,想起了已经长眠于地下的恩公羊祜,想到了即将展开的一场场血战。遥望着巫峡,他心潮起伏,暗暗地说:“羊公啊,部将王濬率领着水军来矣。请羊公助濬一臂之力,使我军能穿峡越险,势如破竹,抵达建业。待到灭吴之后,濬定到羊公墓前告慰英灵!”
王濬正暗自念叨着,李毅轻轻地来到他的身边,劝说道:“初春时节,江风料峭,龙骧将军年事已高,还是回舱歇息吧,以免染上风寒。”
“无妨,无妨。”王濬头也没回地说,“大战在即,我岂能歇息得下。”
“龙骧将军不必忧虑。”李毅微微一笑,自信地说,“据末将所知,巫城仅有守兵三千、战船百只,不足为虑。请龙骧将军安心歇息。待明日,末将率领二百只战船,先将吴之水军歼灭于江上,然后再乘胜登岸。攻打巫城,一举将其夺取,为我军东进扫除障碍。”
“轻敌乃兵家之大忌,古往今来,凡多败于少、强败于弱者,皆因轻敌所致。”王濬瞟了李毅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巫城守将吾彦,乃吴军中一员虎将,勇猛异常,能攻善守,深得陆抗赏识。七年前羊公率军南征时,就是吾彦率部击溃杨肇,斩杀步玑,生擒步阐,收复了西陵,使羊公功亏一篑,被迫退回襄阳,错失了夺取吴国荆州之良机。此等智勇之将,我等岂能轻视?大战尚未开始,胜负难以预料,允刚切不可有轻敌之念,以免临战之时酿出祸端!”
李毅自知言语有失,惭愧地说:“龙骧将军教诲得是,末将定铭记在心。”
王濬眯缝起眼睛打量着雄踞于长江北岸的巫城,谨慎地说:“巫城三面是深涧,一面临大江,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又有吾彦镇守,我军若要夺取之,不仅伤亡惨重,而且大费时日。以老夫之见,我军不如放弃攻取巫城之念,夺路而走,直赴西陵。允刚以为如何?”
李毅眺望着坐落于一座孤山之上的巫城,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了王濬的用心,恍然大悟地说:“龙骧将军所虑甚是。我军为小小之巫城而损伤兵将、耗费时日、耽误行程,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置巫城于不顾,穿峡东进。末将以为,仅凭吴军那百余只战船,若想拦住我军东进之路,乃螳臂当车。”
“螳臂当车……”王濬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着李毅,“允刚,若是把汝换成吾彦,将如何用百余只战船来阻挡千余只战船东进?”
“这……”李毅被王濬难住了,紧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设身处地说:“那就只有把战船改成火船,采用火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对啊!我等能想到之事,吾彦又何尝不会想到。”王濬的脸色立即变得冷峻起来,严厉地命令着李毅,“汝率领二百只战船,做好防火准备,在距我军船队下游二里处进行巡视,昼夜封锁住江面,严防吴军烧我战船!”
“末将遵令!”李毅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王濬目送着李毅走下大船,复又回过头来,望着巫峡发呆,嘴里还不停地自语着:“铁链……铁锥……”
李毅离开不久,奉命前往巫峡察看水情的何攀来到船头之上,心悦诚服地说:“龙骧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吴军果然在巫峡入口处设置了铁链与铁錐。”
“此非我料事如神,而是羊公生前曾派人前往江州,将此事告知于我。”王濬瞧了瞧浑身湿漉漉的何攀,急切地问,“那铁链状况究竟如何?”
何攀边比划边说:“在巫峡入口处,上下并排横悬着两条大铁链,封锁住了入峡水道。铁链有碗口粗细,上面那条距江面有八九尺,下面那条距江面有四五尺……”
“羊公所说果然不差……”王濬愣了下神,又关切地问,“那铁锥又是如何?”
何攀连忙回答:“为弄清铁锥之状况,末将与几名兵士潜入水中,仔细地摸查了一番。那铁锥粗约二寸,长近两丈,暗置于江中;每支间隔一丈左右,前后共有三行,交叉排列。船只在江面上漂过,便会被锥尖刺破……”
“如此说来,若不设法弄断横悬在峡口之铁链,排除暗置于江中之铁锥,我军战船就无法进入巫峡。”王濬听罢何攀的讲述,紧皱起眉头,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着何攀,“如何才能断铁链、去铁锥?”
“断铁链、去铁锥?”何攀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那两条铁链皆粗如碗口,坚硬无比,且悬在空中,砍不得剁不得,如何断之?那数百支铁锥皆下嵌大石,埋于江底,末将与八名兵士费尽气力,也未能将其撼动,又如何去之?”
王濬目不转睛地望着巫峡,慢慢地捋着胸前雪白的胡须,好久没有说话。
慢慢地捋胡须,这是王濬的习惯动作。每当他遇到难题时,总是下意识地捋着胡须。而许多破解难题的办法,也正是在他捋胡须时想出来的。对王濬深有了解的何攀,见王濬又捋起了胡须,心中便生出了希望,默默地注视着王濬。静静地等待着奇迹的产生。
王濬足足捋了半个时辰胡须,才停了下来,扭过脸来问着何攀:“那些铁锥之尖距离江面几何?”
“那些铁锥参差不齐,锥尖或已露出水面,或在水下半尺左右。”何攀满怀希望地看着王濬,试探地问,“莫非龙骧将军已思得断铁链、去铁锥之法?”
王濬并无把握地说:“只是不知此法能否奏效……”
何攀迫切地问:“龙骧将军拟用何法断铁链、去铁锥?”
“用烈火断铁链,用木筏拔铁锥……”王濬毫不隐瞒地道出了刚刚想出的办法。
“妙哉!”何攀大为振奋,眉开眼笑地说,“末将马上就带人去砍树扎筏,捆绑火炬。”
太阳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从南方缓缓地移到了西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孤零零的巫城与站立在城头上的吾彦。连续两个多时辰,吾彦就仿佛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城头上,遥望着江面上绵延十余里的战船发呆。
尽管吾彦早就料到巴蜀水军的战船总有一天会来到宽谷江段上,与他争夺巫峡;尽管半个月前他就探明巴蜀水军将要离开江州,东出瞿塘峡。但是,当王濬率领着千余艘战船真的出现在宽谷的江面上后,他心中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巴蜀水军的战船竟如此众多、庞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蜀水军竟如此强悍,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有条不紊的船队,显示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与巴蜀水军相比,他属下的那点战船与水军简直少得可怜,微不足道。面对着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他陷入深深的苦思之中……
六年多前的初夏时节,吾彦带着陆抗的重托与厚望,来到了巫城,担当起守护巫峡的重任。上任伊始,他就从瞿塘峡漂流下来的大量木屑中发现了晋军正在上游建造战船的秘密,并奉陆抗之命,立即奔赴建业,把这一重大军情面奏孙皓,渴望着朝廷能给他增兵拨钱,用来打造战船,扩建水军,以抵御巴蜀水军的进攻。然而,昏聩的孙皓对此却不以为然,对他的再三请求听若不闻、置之不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用陆抗拨给他的那些铁匠与熟铁,打制了两条大铁链与二百余支铁锥,分别横悬在巫峡的入口处,暗置于江水之中,企图以此来阻挡巴蜀水军的战船进入巫峡。
如今,巴蜀水军的战船已耀武扬威地摆在吾彦的眼前,随时都可能向巫城与巫峡发起攻击。在战场上从未胆怯过的吾彦,面对着十几倍于己的巴蜀水军,第一次感到心虚:就凭他手下那百余艘早已超过了使用年限的战船,若想与巴蜀水军相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能是自取灭亡;那两条横悬在巫峡人口处的铁链与暗置在江中的二百余支铁锥,也只能暂时延缓一下巴蜀水军的行程,而无法阻止其进入巫峡。如何才能守住巫峡,将巴蜀水军阻挡在国门之外?这是一个他几乎难以承受但又必须咬紧牙关来承受的重担,这是一个他似乎无法破解但又必须想方设法来破解的难题!
太阳慢慢地变成了橘红色,斜挂在瞿塘峡的上空,犹如一位慈祥的老人,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愁眉苦脸的吾彦,仿佛在抚慰他,又好似在鼓励他。那两条横悬在巫峡人口处的铁链,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两条细长的丝线,悬挂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那两条铁链是守卫巫峡的最后屏障,也是吾彦心理上的最后防线,已经伴随着吾彦度过六年多的时光。六年多了,长江的水位涨了落,落了涨;江水清了浊,浊了清。而那两条铁链却不管春夏秋冬与江水的涨落清浊,一直静静地横悬在巫峡的入口处,守护着这条咽喉水道。
吾彦远远地望着横悬在巫峡入口处的两条铁链,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抗。是陆抗教会了他如何带兵打仗,如何利用山川地势,如何设谋用计;是陆抗把他从一名只知冲锋陷阵的普通兵士,培养成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陆抗的言传身教,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他的性格;陆抗的多谋善断与临危不惧,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心坎上,给他留下了永远也不会磨灭的烙印。所以,尽管陆抗去世已经五年多了,但他对陆抗的思念却丝毫也没有减弱。而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又化成了一种强烈的责任心与使命感,坚定了他誓死守卫巫峡的决心。为了报答陆抗的知遇之恩,为了不辜负陆抗的厚望与重托,他甘愿与巫峡共存亡!
然而,吾彦誓死守卫巫峡的决心、甘愿与巫峡共存亡的信念,并不能解决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大难题。一筹莫展的吾彦不得不求助于陆抗的在天之灵,默默祈祷着:“大司马呀大司马,巴蜀水军已大兵压境,巫峡危在旦夕,末将已无计可施,请大司马教我破敌之法……”
吾彦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眼前慢慢地浮现出陆抗最后一次召见他时的情景:
那是五年多前的一个深秋时节,已经病人膏肓的陆抗仰卧在病榻之上,语重心长地叮咛着吾彦:“巫峡乃国之西门,若是落人敌手,我军便失去了长江天堑,巴蜀水军就可直指江陵,威逼建业,国家将会遭到灭顶之灾……请士则务必要精心守护,万万不可有失啊。”
“末将明白。只是——”吾彦瞧着面色铅灰的陆抗,愁肠百结地说,“末将手中仅有战船百只,且均已到了使用年限,已经开始腐朽。以此区区破旧之战船,如何去抵御巴蜀水军?请大司马教末将破敌之法。”
陆抗沉默了片刻,深谋远虑地说:“此事我已思之久矣。建平水师若与巴蜀水军硬拼,不仅无法保住巫峡,而且还会全军覆没。惟有仿效当年周瑜大都督火烧赤壁之法,方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守住国之西门……”
想到这里,吾彦豁然开朗了。他扭过脸去,遥望着巴蜀水军的战船,轻声地自语道:“火烧赤壁……火烧赤壁……”
“火烧赤壁?”站在吾彦身边的水军头领沈涛,见久思不语的吾彦终于开口说话了,忙问,“太守欲用火攻?”
“嗯——”吾彦郑重地点点头,低声命令着沈涛:“汝速回江边,把所有战船装满干柴,再浇以麻油。今晚三更时分,随我前去火烧敌船!”
“遵命!”沈涛明白了吾彦的用意,转身走下了城头。
吾彦仰望着满天的晚霞,再一次祈祷着:“请大司马在天之灵暗中助末将一臂之力,使今晚偷袭得以成功……”
巴蜀水军的到来,完全改变了宽谷里的模样。往日一到晚上便漆黑一片的江面上,今夜却被无数的灯笼火把照得一片光明,使这个群山环抱的偏远之地。奇迹般地变为一座万家灯火的水上城镇。而数里之外的巫城,与江面上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相比,反倒显得黯然失色,像是一个灯火稀疏的小村寨,孤零零地摆放在黑黝黝的山巅上。
今天正值晦日,月亮通宵都不会在天空出现。夜越来越深了,气温越来越低了,江雾越来越浓了,江面上的灯火在夜幕与浓雾的重重包裹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远远望去犹如缥缈的海市蜃楼。三更时分,吾彦率领着百余艘装满引火之物的战船,悄悄地离开了江边,排成一个楔形的船队,慢慢地向着远处那座影影绰绰的水上城镇驶去。
江水在缓缓地流淌,江面上寂静无声。战船上两千余名划船的兵士都按照吾彦的再三叮咛,桨板轻落轻划轻提,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惟恐弄出一点声响。那百余艘战船就仿佛一队夜袭敌营的勇士,在夜色的掩护下,蹑手蹑脚地朝着要袭击的目标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