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张爱玲
不知为何,总觉得黄昏给人一种垂暮中的安全感,像怀了一肚子故事的老者一样让人感到安详,除了使人有昏昏欲睡的宁静,还有种天荒地老的意味。
就像张爱玲的家,她说父亲的家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要沉下去、沉下去。但父亲的家并不十分让她厌憎,她厌憎的是后母来了以后的家,在那之前她喜欢这股子黄昏气,跟后来的姑姑家一样给她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黄昏时分,在女佣咚咚咚切菜的声音里,那声音是人间烟火的美妙音乐。伴着饭菜飘雪的气味,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静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小游戏,扮家家也许能够使得他们暂时忘记了母亲的离去。
原本她们并不记得母亲,只是老妈子丫头们隔三差五地问他们:“这个是谁买的啊?这个是谁送的啊?对,是妈妈和姑姑。你们要记得啊。”妈妈姑姑永远一体,也难怪张家的人要说她们是“同性情人”。
母亲虽然远在欧洲,但是心内总是惦记着她的一双儿女,不时寄回一些衣物。一张张爱玲和弟弟的老照片上,姐姐怀里抱着洋娃娃身上穿着民国时期的夹袄和裙子,弟弟的怀里则抱着一只小狗安静地坐在藤椅上。
洋娃娃是妈妈从英国寄回来的,而那只姐弟俩十分钟爱的小狗也是母亲养的,在母亲走后它成了姐弟俩亲密的玩伴——只是后来那只可怜的小狗因为吵着父亲被下人给送走了,送走一次它又跑了回来——多忠心,想着就让人心疼的小家伙,再一次被送走的时候,下人将它的眼睛蒙上,送到了遥远的郊区。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洋娃娃在张爱玲的怀中,初看起来显得那么突兀,中西合璧的样子,自然看着触目惊心得很。中式传统袄裤像父亲那一面的遗赠,而洋娃娃是母亲那一面,那么迥异的特质却被她后来妙笔生花地搭配了,那么惊艳而动人,像她的文字总有人说用西方心理分析法写中国老故事,在二十年后的上海滩没有谁能像她这样写作,凄清而冷艳,也许根底就在这里。
弟弟虽然只比姐姐小一岁,但从小体弱多病,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很是头疼。于是才有了张爱玲所写的那样“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因为不让他多吃,怕他的胃消化不了,于是常年的饥饿使得他特别嘴馋。
古老的中国人总是特别愿意相信一点饥饿使人清醒和健康,宁愿吃不饱也不能吃撑了,这和中国人的信仰也是有关的。在别人看来也许“过”与“不及”都一样不好,但在中国人心里,则“过”似乎比“不及”还要让人讨厌。这样的事例多到无法列举,诸如宁愿做个缩头乌龟则不能去做那出头鸟,在“过”与“不及”的较量中,中国人是宁愿选择“不及”的。
不仅张爱玲的弟弟受过这样的饿,末代皇帝溥仪也如此,在他的自传《我的前半生》里,他就写过一次因为实在饿了偷吃了一块驴打滚最后被几个太监架住往下“蹲”的事情——老太妃们愿意相信这样就能将积食“蹲”下去了。
因而这个弱小的张子静不能看见别人嘴巴动,总免不了要问一句,你吃了什么。想来实在也可怜,像他怀里的那只“没人要”的小狗一样,人人都只当他是个可爱的小玩意儿。
“我弟弟生得美,而我一点也不……”张爱玲说他长了一双大眼睛,尤其长长的睫毛特别漂亮,他们常常逗他玩,问他:“你的睫毛能不能借我一下?”他一定是摇头否定的,设若遇到有人夸赞某个人漂亮,他会用孩童的虚荣问道:“有我漂亮吗?”
此时的姐弟俩关系是他们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他们的世界里暂时还是一元的,没有妈妈那一面的欧风美雨,只有父亲的旧诗词旧小说,以及请来的先生满口的子曰这样子曰那样。
这时候的她还是完全中国式的。
偶有亲戚走动,姨太太虽然也抽鸦片,但那时跟父亲一切都还过得去,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最开心的还是能够与弟弟一起玩耍,那种童年的记忆跟着她一辈子,走到哪儿都忘不了,后来她在小说里散文里都写下了这样一段游戏的场景:
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人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姐弟俩守住这小小的秘密,姐姐觉得自己像个指挥若定的小女侠,威风凛凛,很是受用。
孩子们的把戏往往早被大人看在了眼里,有一天他们玩耍之后,一个机敏的丫头便开玩笑喊了他们的名字——月红、杏红,这一叫不得了,张爱玲立刻赶到一种灰心丧气的颓败感,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女侠,没料到却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小玩笑罢了。
这件事给了她特别强烈的启示——“霎时间她看见了自己在这个人世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假装是会使双剑的女将有多么可耻荒唐“。
这就是张爱玲,早慧,记性好。
大约所有的天才都是相似的,某个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早熟,某个方面又会特别的迟钝。上天待人实在是公平——天才的乖僻与“无能”用不了多久便显示了出来——不过这迟钝也得等到母亲归来的一日才能被看到。
现下她还是个小书虫,每天喜欢钻到父亲的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父亲甚至觉得她是很有点天资的,因而鼓励她读书认字。
三岁就会唐诗的她,等到母亲离开那一年已经认识不少字了,自然认字这方面母亲的心力也没有少。
那年冬天,家里佣人何干带着她去拜访隔壁路上的两个叔叔。其中一个前清的遗老让她记忆深刻:他总坐在藤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有一百个吧?有三百个吧?”那一声声的问话中都是饥渴,渴慕下一代的声音。
张爱玲叫他二大爷。二大爷以前做过前清的总督,受了皇帝的恩惠,因而时时不忘以前皇家的好,北洋政府也好民国政府也罢,再也不曾出来谋过一官半职。
因而他过得十分潦倒,张家称他们这一房叫“老房子“——有老就有新,”新房子“也是他们的兄弟,便是那位交通部长张志潭,给张志沂谋了铁路局秘书职位的那一位。新、老之间不太来往,”老房子“生”新房子“的气,觉得他是丢了张家的脸,忘了从前的皇恩。但到底是一大家子,”新房子“每年会给”老房子“这边一点接济。这位二大爷从来不接——他的儿子背着他统统接下来了,日子,总是要过的。
“背首诗我听听“,二大爷想听听张爱玲奶声奶气的背诵声。她略微有些紧张,缓缓开口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做声,她却看见他偷偷地拭泪。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他的前程已经随着皇帝的逊位而埋葬了,想到从前清室的恩宠,不免难过落泪。
这是天津留给她的荒凉,也是笼罩在他们家族的阴郁。
对她父亲那一辈人来说,清朝就是他们的国。国没了,他们无力复国,只好放纵自己,用酒精、鸦片和女人来麻痹自己的感官。
“国“没了,他们的所有幻梦全灭了。
只是还不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