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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仍然不知道我们是要去哪里。虽然在星宿海上已经生活了八年,可是他现在带着我走的,却是一条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路。
踏上终年积雪的昆仑西麓,我们直接来到最高的一座山峰——飞鹭峰。他向着远方的一座山峰眺望,我也望过去,与这里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同样被云雾所萦绕的那座不知名的山峰呈缤纷的色彩,绿色是基调,可同时也不缺乏任何一种颜色的点缀,就像是彩虹的源头。
我茫然地望向他。
他也望向我,然后微微一笑:“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地方。”然后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已经向前跃出。
我一声惊呼。我们是站在峰巅,向前一步便是云雾萦绕的不知道有多深的深渊。我一时有些惊慌,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但是我们并没有飞快地下坠。
他轻揽我的腰,我们在云雾之间向前穿行,向着那座神奇的山峰,如天上的神仙。一团团一丝丝的云和雾靠近时便如空气般消逝不见,我只感到脸上微有凉意,很舒服,飘飘然如在梦境之中。
我不禁也同样搂紧了他的腰。
滑行。我们终于接近了那座山峰,我的眼睛忽然睁到最大。
满地的星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暗夜中闪烁着七彩的光辉,树林中有奇异的轻雾萦绕,更衬出如仙境一样的梦幻色彩。
我们轻轻落在星瑶丛中。我仍然搂紧他的腰,怔视这一难得见到的景象,而他温柔地低头望着我。
我终于抬头望向他:“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很美,是吗?”他的眼睛中有东西亮晶晶的,然后我在他眸中看见了眼中同样有星光闪烁的自己。
心醉神迷。
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有他身体的温度实实在在,其它都像一场梦。
让人不肯醒来的美丽梦境。
我凝视了他良久,这才终于有些慌乱地向飞鹭峰的方向看看:“我们……我们为什么可以过来这里?”
他笑了,轻拉起我的手,缓缓来到崖边:“你看。”
我终于看清,一条细细的铁索横跨过两座山峰,把它们连在一起。太细了,所以在云雾的缭绕中若隐若现,如果不是仔细去看,根本就无法察觉。即使能察觉,想要仅凭借这么细而长的铁索横渡两座山峰,没有绝高的轻功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如我,就做不到,如果没有他带着我的话。
我望向他,他仍然微笑着,暖暖的,我喜欢这时候的他,如孩子似的天真。
“很久以前,我时常在飞鹭峰向这里眺望,我知道这里有很多的星瑶,因为它们在夜里仍然能散发出七彩的光辉。……没有路可以通向这里,所以我一直只是远远地看着它们。”他望向那条铁索,轻轻地开口。
“那么这条铁索……”
“有一天,我所认识的一个傻丫头,只为了一朵星瑶竟然可以连命都不要,于是我又想起了这个地方。”他淡淡地说,虽然没有向我望上一眼,可是那种他所独有的温暖已经弥漫在我身边的空气中。
“可是……可是没有路……”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笑了:“有些事情,再怎么难也必须做到。”然后他一弯腰,已经拉住铁索的这一端,接着慢慢站直。
有一样连在铁索这端的东西被从坚硬的岩石中拔出来,是一柄极为普通的铁镖。
样子极为普通、随处可见,可是如果是从他的手中发出,那么这就是一柄不折不扣的夺魂镖,可以做到任何事。比如,从飞鹭峰上带着这条细长的铁索,没入这无名山峰的岩石中。比如,为不可能连结起来的两座山峰间,造一座神话中才有的桥。
这就是那一大捧星瑶的来历,当他放在我的床头时,花上夜露未干,他又是怀着种怎样的温柔心情,想象我醒来时孩童似的欢呼雀跃?
我只知道那时候的他,脸上一定有淡淡而又温暖的笑容,就像现在。
他把铁索紧紧地系在岩石上,拉了拉确定万无一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满意足地转过身,于是意外地发现我在流眼泪。
“……为什么哭?不喜欢这里吗?”他探究似地直望到我的内心深处。
“我……我是……被沙……迷了眼……”我泣不成声,同时又在心中暗恨自己的无用和软弱。我竟然流了泪!
从我六岁时起,我就再没有在人前流过泪,因为我认为那只是软弱的表现,而我痛恨软弱。即使是在家人惨遭不幸的那一天,虽有撕心裂肺似的痛楚,我仍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流眼泪,我以为我从此会变成副铁石心肠。
可是,我却流泪了,在我仇人的面前,在我决心用所有的余生去痛恨的那个人的面前。
而且不可抑制。
他凝视着我,良久,唇角的笑意中有了一丝惘然,他轻抚我的肩头:“……傻丫头……”
我伏向他的肩头,把眼泪鼻涕都胡乱地擦在他的衣服上,于是感觉到他再次微微笑了,仍然轻拥住我,没有介意,没有不满。
我知道我再次原谅了他。
也许不管多少次,在我和他之间,也都只有这相同的结局。
十月初七。
我的心情很差。已经日上三竿,我仍然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屋顶上的某一点。
他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喂,大懒虫!太阳照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
看见他让我的心情更加恶劣,我猛地坐起来,瞪住他:“你会不会敲门?”
他怔一怔,然后回避了这个话题:“……到时间练习了。”
“我没心情,今天休息。”我凶巴巴地顶回去,同时避免看到他。
他沉默了半晌,我知道他一定在用疑惑而又无辜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没有心软。一年里的任何一天我都有可能心软,只有今天不会。
“……那……我们去晒太阳吧?”他试探着问。
我一阵烦躁,腾地跳下床:“别来烦我,今天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我陪你都不行?”
“特别不想看到的就是你!”我冲着他大吼,然后愤愤地向门口走去。
他呆立在原地,直到我走出房门,才听见他一声轻轻的叹息,和几乎不可闻的自语:“……十月……初七……”
是的,十月初七。他是不是也已经注意到,每年的十月初七,我的心情都会无缘无故地变得很恶劣?他又有没有可能猜出其中的原因?
我暗笑自己的傻。他又怎么可能猜得出?他每年所杀的人,不计其数,他又怎么会记得这个日子?他又怎么会记得多年前的这一天,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我大步走出小院,没有停留,没有回头。
终年积雪的昆仑西麓,今天又飘起了雪,更加地寒冷。
可是对今天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我。
独坐在峰巅,任雪花飘得满头满身,似乎要把自己冻僵的冷直袭入心里,我才发现原来最冷的反是我的心。
十月初七。我忽然感到自己是个罪人,以前不觉得、偶尔遗忘的事情都清晰起来,我为自己曾经动摇的决心感到羞耻。
身体里的百里依瞬间占据了上风,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八年前的这一天,在家门口向内望去时所见的惨像。
一地的血泊。曾经逗弄过我、爱过我的人都躺在血泊中,冰冷地,咽喉上是一柄直没入底的铁镖。
再不会对我说话,再不会对我笑,再没有人把我抱在肩头颠来颠去,夺走我所拥有的一切的,只是柄看起来极普通的铁镖。
那一刻我的心完全凉透,以后在什么样的冰天雪地里,我都不再感觉到冷。
真是可耻。我竟然险些忘记了这一切,我竟然在拖延着时间,我竟然让他就这样逍遥地生活着,而遗忘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我的手慢慢地捏紧。萧亦君,我无法再逃避下去,我没有能力再这么拖延,我只能学成他的绝技,然后杀了他,或为他所杀。
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自我身后席卷而来,我忽然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侧身滚到旁边,然后在雪地上一跃而起。
又一股冷风紧接着袭来,这一次我清楚听见风声中还有弹剑的轻鸣声。的的确确,是有人想要杀我,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而且是在星宿海之上?
我向着剑风的来处连发三镖,黑影疾闪,于是我眼前有暗红的匕首轻闪而过。
影杀?他是影杀的人,可是,又是为什么要来杀我?
剑光闪,我侧身闪过,再发三镖,来人微退两步,于是我终于也有时间退开两步,第一次与他打了个照面。
是那个黑衣人,我曾经在无痕门见过的那个黑衣人,目光中有我所恍惚熟悉的绝望和不顾一切。
可是他的目光中转瞬又被极度的惊讶、失望和愤怒所取代,他手中长剑本蓄势而发,这时也忽然一滞。
这是个好机会,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分神,可是我已经看出他的武功在我之上,如果不想死,我只有抓住他这个失误。
我手中再次扣上两枚钢镖。
“……小依?!”他忽然轻唤,声音中有试探的意味。
什么?我紧盯住他,几乎拿不住手中的那两支镖。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他的眼神会让我有熟悉的感觉,仿佛在许多年前曾经看见过?
“……你真的是小依!”他的声音开始愤怒,“想不到会是你!”
猛地拉下蒙面的黑巾,他用和他的容貌一样冷峻的眼神盯着我,我手中的钢镖忽然落下地去。
是哥哥。竟然是分别了八年的哥哥!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身材更加高大,肩膀也更宽厚。我还记得他当年带着我,到许多门派去乞求他们收留,乞求他们教他武功让他可以复仇,可是每一个听说萧亦君名字的人,都毫无例外地把我们拒之门外。
最后我终于绝望,我知道这个天下没有人可以帮我们杀死萧亦君,除非,是他自己帮我们。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在考虑上星宿海,开始计划学他的武功,只为了借他自己的手,为我的家人复仇。
哥哥决定走另一条艰险的道路,他不肯带上我,因为我只是个女孩子,而复仇是男人的事情。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那绝望而又孤注一掷的眼神,他把我托付给一个普通的人家,然后远走他方。在那之后不久,我也偷偷离开,决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复仇。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哥哥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他想借助谁的力量来杀萧亦君?多年来我一直很好奇,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他是去了影杀,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也许他认为,终有一日,他可以借影杀之手复仇,江湖中也只有影杀或许有这个实力。
可是他这八年来,又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哥哥……”我颤抖着,向他奔过去,像儿时一样拥抱住他。
可是他厌恶地推开了我,眼神仍然是愤怒而又冷漠:“原来你就是黎晴,就是主人要我来杀的人。……”
“你要杀我?”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迷惑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
“我不知道。”他狂躁地低吼,雪飘下来,我们兄妹都凝视着对方,带着不同的心情。
他慢慢地摇头,目光中似有利刃,直穿透我的心:“八年前你忽然失踪,我那么担心,到处去找你,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你。我该高兴吗?”
他冷笑起来,冷笑中他语气开始冰冷:“主人给我任务,要我来星宿海杀一个人。黎晴,萧亦君的徒弟黎晴。我根本就没有犹豫,萧亦君身边的人同样都该死,既然我还杀不了他本人,能杀死他所关心的人、让他痛苦也很不错。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你就是黎晴……”
我惶急地开口:“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他狂吼,“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你还记不记得萧亦君是什么人?我不怪你八年前不告而别,我不怪你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让我担心,可是你竟然是来了星宿海,而且还和他在一起,认一个不共戴天的死敌为师!……”
“不是!不是这样!你听我说,真的不是这样……”我流着泪大喊。
可是他根本就不想听我解释,只是愤怒而又失望地看着我,然后脸上慢慢有疲倦的神色:“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杀你,可是我知道,你的确该死。”
我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哥哥,求求你听我说,就算你要杀我,也至少听我说完……”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然后缓缓叹了口气:“我今天不会杀你,任何日子都可以,只除了今天。可是今天以后,世界上不再有百里依这个人,我百里信,也不会再有亲人。”他猛一挥剑,割断了自己的衣袖,也割断了我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怔然紧握手中那半幅衣袖,心像在滴血,为什么?为什么连我唯一的亲人也不肯相信我?或者是,在局外人的眼中,我真的是那么、那么地在乎着萧亦君?
他毅然转身,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
而我,紧握那幅断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心越来越痛,令得我慢慢蹲在皑皑白雪中,无助地低声哭泣。
十月初七日夜。洛孤峰头。
我喝得大醉。
十几个酒坛在我身前或立或倒,每一坛都已经开封,每一坛中都是不同的酒。
我抱起这坛喝上两口,再挑起另一坛。十几种好酒混杂在一起流进空空的胃里,火烧似的难受。听人说过,这么喝酒最容易醉。
而我就是想要醉。
有人抢下我手中的酒坛,暗香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你这样喝法,很伤身体。”
“不要你管!”我不看他一眼,从地上又抱起另一坛,他伸手把那一坛也夺过去。我呆坐了一会,再次伸出手,他索性右足连踢,瞬间已经把地上所有的酒坛统统打碎。
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但立即天旋地转地摇晃了几下,他伸肘一扶,我才终于站稳,立即质问他:“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望着我,眸中有些担忧的神色:“萧亦君说你不对劲,叫我来看看你……”
“别提他!”我捂住耳朵大叫。
“……你和他到底怎么了?”
“说了叫你别提他,是朋友的就别提。”
沉默了片刻,他把手中酒扔了一坛过来:“好,我不提。我只陪你喝酒。”
我接住,随即借着醉意揽住他的肩:“好,这才是好兄弟……”
我想笑,可是泪水也随着涌出,满地的酒香让我醉意转浓,脚下一绊,我和他一起跌坐在地,我们都不再站起来,就坐在一地的狼藉中开始喝自己手中的那坛酒。
他果然什么都不再问,只是默默地陪我喝酒,这就是暗香的好处。他永远懂得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懂得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这么多的酒下肚,挤得心底埋藏已久的许多事情都争先恐后地向外冒,不吐不快。
“今天有人想杀我。”我终于开口。
他喝酒的动作蓦地一顿,转过头来望着我,脸上有紧张的神色:“有人想杀你?”
我苦笑:“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竟然是我的哥哥,亲生的哥哥,他加入了影杀,今天要来杀我。”
暗香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酒坛:“影杀要杀你?为什么?”
“我不管,也不在乎!可是他是我的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大声地喊,这一天的所有恶劣心情都由此而宣泄出来,“我的亲哥哥竟然要杀我,他说我该死,因为我竟然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朝夕共处……”
暗香整个人都僵住,他紧盯着我,没有说话。
“是的,就是这样。你问过我很多次,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来到星宿海,为什么一定要学萧亦君的武功。我骗了你,从头到尾我都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黎晴,我叫百里依……”
“百里……”他喃喃自语,看他的神情,我知道他已经想到了我的身世来历。果然,他再次缓缓地开口:“你爹,是百里明?”
我点头:“八年前,十月初七,就是在那一天,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只有哥哥和我,当时被打发到镇上去玩,所以才逃过一劫……为了复仇,哥哥才加入了影杀,而我……”
“所以你跟我来星宿海,学萧亦君的夺魂镖法,强迫自己进入这个你根本就不适合的江湖,其实也是为了复仇?”他平静地问。
“是的,是的,我一直在骗你,一直在利用你,对不起……”头昏昏沉沉,可是我仍然要把心中多年来对他的歉疚表达出来,这是难得的机会。
他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不会怪你。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痛苦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我感到意识在逐渐离开我的身体,慢慢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我轻声说:“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我只有一直这么走下去……暗香,星宿海上,只有你知道这个秘密,也只有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转头凝望着我。
我闭上眼,再次喃喃地开口:“别告诉……任何人……”
我始终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因为我已经失去了知觉,就在那最初的半梦半醒之中,我仿佛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了我的面颊。
于是我安心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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