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悟,是禅宗用语。从词义来说,禅的本意是静虑、冥想,悟与迷对称,指觉醒、觉悟。悟是意义的转化,精神的转化,生命的转化,含有解脱的意义。禅是修持方式,悟则是修持结果,两者是有区别的。但是,中国禅宗学人却把禅由坐禅静思变为日常行事,由心理平衡变为生命体验,从根本上改变了禅的内涵。中国禅宗学人还认为觉悟要由日常行事来体现,由生命体验来提升。禅与悟是不可分的,悟必须通过禅来获得,禅没有悟也就不成其为禅。没有禅就没有悟,没有悟也就没有禅。从这个意义上说,禅与悟之间不存在手段和目的的关系,或者若从禅包含了悟的意义上说,禅就是禅悟。这是与印度佛教所讲的禅大相径庭的。
一般地说,禅宗的禅修过程大约可分为四个阶段:最初是要“发心”,即有迫切的寻求,强烈的愿望,以实现解脱成佛这一最高理想;其次是“悟解”,即了解佛教道理,开启智慧,觉悟真理;再次是“行解相应”,即修行与理解结合,也就是开悟后要进一步悟入,使自身生命真正有所体证、觉悟;最后是“保任”,保守责任,也就是在禅悟以后,还必须加以保持、维护,也就是巩固觉悟成果。
以上禅修过程中的开悟与悟入是禅悟的根本内容,也是禅宗人最为关切之处。开悟与悟入是悟的不同形态。开悟是依智慧理解佛教真理而得真知,也称“解悟”;悟入则是由实践而得以体证真理,主体不是在时空与范畴的形式概念下起作用,而是以智慧完全渗透入真理之中,与客体冥合为一,也称“证悟”。证悟和解悟不同,它不是对佛典义理的主观理解,不是对人生、宇宙的客观认识,不是认识论意义的知解,而是对人生、宇宙的根本领会、心灵体悟,是生命个体的特殊体验。也就是说,证悟是对人生、宇宙的整体与终极性的把握,是人生觉醒的心灵状态,众生转化生命的有力方式,解悟与证悟作为觉悟的两种方式,实有很大的区别。禅宗学人中,有的解悟与证悟并重,有的重在解悟,有的则偏于证悟,甚至排斥解悟,他们都抓住心性本源,强调单刀直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学人在如何看待解悟与证悟的关系问题上,所持态度的不同,实是禅宗内部不同主张的重要根源之一。禅悟不仅有性质的区别,还有程度的不同。局部、浅易的觉悟称为小悟,全面、彻底的觉悟称为大悟。
禅悟的时间还有迟速、快慢之别,由此又有渐悟、顿悟之分。解悟与证悟都可分为渐悟与顿悟两类。渐悟是逐渐的、依顺序渐次悟入真理的觉悟。顿悟是顿然的、快速直下悟入真理的觉悟。弘忍门下神秀与慧能两系,对禅悟修持的看法不同,因而形成了渐悟成佛说与顿悟成佛说的对立。
中国禅宗还在大力开辟禅悟的途径和创造禅悟的方法。禅宗历史悠久,派别众多,开创的途径和方法繁复多样,五花八门。然而概括起来,最可注意者有三:一是禅宗的根本宗旨是明心见性,禅悟的各种途径与方法,归根到底是为了见性。而性与“相”相对,相与“念”相连,念又与“住”(住着)相关。慧能认为众生要见性,就应实行无相、无念、无住的法门,也就是不执取对象的相对相,不生起相对性的念想,保持没有任何执著的心灵状态。这是内在的超越的方法,是禅悟的根本途径。二是性与理、道相通,悟理得道也就是见性。而理、道与事相对,若能理事圆融,事事合道,也就可见性成佛了。由此如何对待和处理事与理的关系,就成为禅悟的又一重要途径。祖师禅的“触目是道”和“即事而真”,就是循着这一途径而产生的两类禅悟方法。这种禅悟的途径与方法的实质是事物与真理、现实与理想的关系问题,是强调事物即真理,从事物上体现出真理,强调现实即理想,从现实中体现出理想。三是禅悟作为生命体验和精神境界具有难以言传和非理性的性质。与此相应,禅师们都充分地调动语言文字、动作行为、形象表象的功能,突出语言文字的相对性、动作行为的示意性、形象表象的象征性,以形成丰富多彩的禅悟方法,这又构成了禅悟方法论的一大特色。
悟的境界是追求对人生、宇宙的价值、意义的深刻把握,也即对人生、宇宙的本体的整体融通,对生命真谛的体会。这种终极追求的实现,就是解脱,而解脱也就是自由。禅宗追求的自由,是人心的自由,或者说是自由的心态。这种自由不是主体意志的自由,而是意境的自由,表现为以完整的心、空无的心、无分别的心,去观照、对待一切,不为外在的一切事物所羁绊,所奴役,不为一切差别所拘系,所迷惑。自由的意义对禅宗来说,就是要超越意识的根本性障碍,这个障碍就是个体生命与万物、时间、空间的差别、隔阂、矛盾,以求在心态结构的深处实现个体与整体、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使人由万物、时间、空间的对立者转化为与万物、时间、空间的和谐者。
一般说来,禅宗的禅悟是排斥逻辑的,但排斥逻辑的禅悟是否还有特定的自身逻辑可寻呢?我们认为这种特定的逻辑是存在的。禅林盛传所谓“离四句绝百非”,“四句”即: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属于概念思考。“百非”,“非”,否定,即一百种否定,多重否定。“离”、“绝”是超越的意思。禅宗认为,“四句”、“百非”都是言说的表现,而绝对真理是超越这种表现的。这绝对的真理就是“无”(“空”),“无”也是人生、宇宙的最高本体。这个“无”字是破除一切分别的,是超越二元对立的根本。若能勘破一切差别、对立,参透这个“无”字(“空”字),也就解脱无碍而自由自在了。由此可见,超越——空无——自由,是为禅悟的特定逻辑和本质。
禅,禅宗,禅宗之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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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继文
现时有各种热。文化中的热点也不少,宗教是其中之一,而又以禅最为特别,它不但热在国内,而且热到海外,传感到了西方。
禅热的原因很复杂,也不是始自国内。有信奉者,有研究者;有推崇者,有批判者;有人认为禅执不可思议的,有人认为完全可以考察。从中国胡适与日本铃木大拙的争论起,断断续续约有半个世纪,至今完成了两个普及率很高的观念:禅的认识曰“悟”,属于“非理性”范畴;禅的功能在于实现“神异”是“特异功能”的实证。
然而令人通称的“禅”,实是经过禅宗洗礼的“禅”。于是“禅”所具有的属性,也就被理解为禅宗所具有的属性。据此,禅师便成了“神异”的超人,禅宗则成了一种非理性的组织,在我国的历史上和文化上,也就留下了一块永不可解的神秘主义区域。我的看法反是非理性可以作为理性的解释,神秘主义也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何况史实远非眼下理解的那个样子。这里,我想仅就禅与禅宗以及禅宗之禅的关系问题,略谈些个人的意见。
一、禅是一种宗教修持
在世界诸大宗教中,佛教有许多独特点。有学者认为,佛教是一种“无神论”的宗教,或者只是一个哲学派别而不是宗教;有学者认为,佛教不但是有神论,甚至还是“多神论”者。从定性上,就出现这种完全相反的认识,正式佛教独特点的一种反映。
佛教的基本教理是“缘起”,基本信仰是“业报”。我所谓“基本”,是相对于“四谛”、“十二因缘”等原始教义和“佛”、“涅槃”等最高观念,甚至于被规定为佛教的特征的“三法印”而言的,它们都可以变化,可以产生歧义,唯有“缘起”和“业报”,贯彻于佛教历史的全过程,遍及于佛教各个派别。克实而言,“缘起”只是“业报”的理论形式,“业报”才是佛教主体的信仰。“业报”既是世间的本原,也是出世间的本原。
“业报”的“业”,指“身、口、意”,即人的思想行为。一定的思想行为,必然产生一定的结果,名之曰“报”。世界的一切无不处在因果的链锁中,决定这因果链锁的,唯是众生的思想行为,而与上帝、诸神和任何外力无关。思想支配行为,所以在诸“业”中,“意”又起决定作用。“意”包括认识机能(识)、观念(想)、情感(受)、意志(行)等一切精神现象,亦名为“心”是世界和人生的真正创造者,也是解脱的主体和动因。因此佛教的宗教实践,集中在个人的思想修持和行为规范上。它的修持法门异常之多,包括诸如塔崇拜、经书崇拜、佛菩萨阿罗汉崇拜,以致净土崇拜等类似外力的信仰,但从其缘起的教理上说,这一切外力都是虚假的存在,不是真理;外力崇拜作为自我净化的手段有用,而不能执为目的。佛教普遍提倡“三学”,广而为“八正道”、“三十七菩提分”,大乘佛教特别提倡“六度”或“十度”,指的都是自力修持,而无外力崇拜的内容。
在全部修持中,所谓“禅”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具特色的一项。禅居“三学”之一,“六度”之一,可以说,无“禅”不成修,无“禅”即无佛教。
一般都知道,“禅”是外来语音译“禅那”之略,意译旧作“思维修”,新作“静虑”,指在消除了食、色等欲念基础上,继续专心修持所达到的一类特殊的身心状态。它由三种心理要素构成,即思维能力、感受能力和“心一境性”。思维能力的表现形式不同,有凭借语言概念(寻、伺)进行的,有摆脱语言概念(无寻、无伺)进行的,在语言概念的运用上,也有粗(寻)、细(伺)的区别。禅的运行就是由思维之从粗到细,从凭借语言概念到摆脱语言概念的过程。与这一过程相应,身心感受都处在一种轻适愉悦的状态,并推动和维持禅的持续活动。但这种感受有自觉(喜乐)和不自觉(舍)的差别,自觉中也有粗(喜)、细(乐)的区别,与思维形式同步演变。正是基于禅过程中思维形式和主观感受的不同,呈现为过程的阶段性,因而被划分为四种,通称“四禅”。
四禅的共性是绝对不受食色等生理本能的驱使,身心安适,思维明晰;最高境界则是排除任何名言和感受的扰动,令身心安适、思维明晰,处于一种自然无为的状态。因此,就其抽象形式而言,禅的这种修持与中国的气功类似,如果用于调节身心平衡和保健医疗,可以成为一份很有开发价值的遗产。就佛教而言,在大多的情况下是利用它的专心一致、思想明晰的功能,观想佛理、实证真谛。据说真谛是不可以语言把握的,而禅的高级阶段则提供了这种可能。
所谓实证,亦名亲证、现观,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但仍属于认识论探讨的范围。禅本身的神秘性主要表现在它之能够产生“神通”上。所谓“神通”,指一种超人、超自然的能力,一般分为五种,简称“五通”,实际上包括一切神智异能,也就是原始巫觋所信奉的那类不受任何客观限制的能力。佛教一般把神通作为吸引信徒、普度众生的“方便”,亦列入“智”的一种。在中国,向东晋时的支遁、道安、慧远等佛理大家,也都相信它的真实性,历代《高僧传》还专列《神异》一门,记载这方面的人物。但“神通”始终没有在中国佛教中占据主导地位,一是戒律严禁自我宣扬,二是国家严禁妖言惑众。
禅之激发“神异”现象,与禅过程的诱导和禅思维的内容有关,也与禅激发主官感受的特殊性有关,属于自控或失控下的一类心理、生理畸变。在自控条件下,由禅诱发的种种幻觉、幻象和特殊感受,大体是预期的,理智可以驾驭,所以入禅与出禅、幻境与现实,行者比较清楚;反之,禅若失控,理智丧失,以幻为真,把身心异常当作“神通”,即是“禅病”。佛教涉及禅病的经论不少,列举的种类很多,其范围就相当于精神失常。因此,佛教也有许多专治禅病的经论记载流行。尽管如此,仍有人把“禅病”视为禅的常态,甚至将禅病行为当作真有“神通”的证明,这影响也是不小的。
禅与佛教教义关系最紧密的,是后者关于“世间”的构想。按佛教的宗教分类,“世间”有二,曰器世间、众生世间;二者的统一,构成为“三界”、“五(或六)道”。众生按善恶业报法则流转轮回于三界、五(六)道之中。所谓“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五(六)道”中,唯“天”为高,“天”组成色界和无色界以及欲界的一部分。此中“色界”,就是行禅者死后投生处;禅有“四禅”,故“天”有四禅天。禅的原意及其功能大致如此。
但在实际运用中,“禅”所指谓的范围要广泛得多。禅的三要素中称作“心一境性”的那一支,是音译“三摩地”、“三昧”,意译“定”、“止”等的本质规定性,相当于普通心理学上的“注意力集中”,是正常人任何认识活动都必须具备的心理条件,在佛教的心理分类中列在“大地法”类,谓其“恒于一切心有”,就是这个意思。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对象,按什么思维路线运作,观想什么样的内容,是决定认识性质的一般进程,佛教用于自己的宗教修持,就形成各种各样的禅法。“禅”与“定”、“止”、“三昧”等,通常可以互用,或合称“禅定”。从这个意义上说,禅法就是运用注意力的艺术,它们千差万别的性质,决定于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对象及其控制的思维路线和内容。上述“四禅”中的禅仅是运用注意力于佛教实践的一种。
中国佛教早期流行的禅法中,除四禅外,尚有“四无色定”,是勾画“三界”中“无色界”的禅定基础。“四禅”、“四无色”合称“四禅八定”;如果加上“四无量”,即是汉魏两晋期间广为流行的“十二门禅”。然而影响最大的禅法乃是被称为“二甘露门”的“数息观”与“不净观”。此二门都属“观身”范围,进一步扩大则为“八背舍”、“十一切处”等,传说的达摩“壁关”,就属于这类禅法。与“观身”相应,尚有专以“观心”为务的禅法,在南北朝以后由为盛行,传说达摩或神秀即撰有《观心论》,到了北宋,围绕“观心”问题,天台宗还曾发生过重大争论。观身、观心,又都属于“四念住”的范围。“念住”即思想止于一处,也是注意力集中的意思。有不少佛典对此作专门的记述。在大乘佛教特别标榜的禅法中,以观佛与悟理并行为主要内容的“般舟三昧”、“首楞严三昧”最受欢迎。由于大乘教理繁多,所倡三昧也多,几乎每部经典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禅法,所以它的三昧不可胜数。
总结这些禅法的基本功能,不外乎三个方面:其一是“对治”。对治心绪波动或心地暗昧,对治世俗欲望和情感,对至种种令人不安的烦恼等。这类功能,后来被集中包括在“五停心”内。其二是用于觉悟佛理,生长佛智。所谓四谛、二无我、性空、妙有等,据说都得靠禅定证得。其三是获取神通,并成为由释迦崇拜转向多佛崇拜的桥梁,不但构画世间三界,而且观想出世间的种种佛国净土,成为净土信仰的心理基础。
二、禅宗是一种社会运动
禅,作为一种宗教修持,为中外一切佛教派别所奉行。禅宗则是中国特定历史的产物,是对佛教,包括禅在内的全面革新,具有社会运动的性质。就保存和发扬禅的本义而言,天台宗远比禅宗要多得多。现在国内外谈禅者,忽视天台宗,是一个绝大的误会。
禅在中国佛教中的传播,大都与“智慧”结合一起,汉魏之际有所谓“禅数学”,即“定慧”双运,南北朝以后多讲“止观”兼行,成为隋唐诸大宗派的共性。起自两晋,也出现定慧相互分离的倾向,梁、唐、宋三种《高僧传》均设“义学”和“习禅”二门加以区分。实际上,这种区分是相对的,即使以“禅师”命名的高僧,也没有离开慧学的指导。真正将禅独立出来,用以统摄佛教一切法门的,当始于以修禅的名义聚众流动的禅僧团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