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三年里,他过着“枯寂”的生活,埋头苦读,按专修馆的要求,每天读俄文和法文11个小时,另外,还看佛经和中国哲学典籍。他以为,这些东西对他后来通过利他思想转而进入服务人类的超越境界颇有助益。他的唯一社交活动是在他的俄文班的同学中间,再就是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李大钊的办公室里见到的一小伙人,他们常在一起讨论马克思主义理论。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毕业之后,也到了北京,当时也正在北大图书馆做助理馆员,他也参加了他们的讨论会。从李大钊讲述的马克思主义中,瞿秋自得到了一些安慰,因为他所看到的世界都是消极的,北京的官僚腐败现象令他感到压抑和气愤,他的大家庭成员之间的嫉妒与仇恨让他困惑,使他感到“人生的意义,昏昧极了”。李大钊也是刚开始研究俄国和马克思主义,可他向这些年轻的中国听众提出了一个令人鼓舞的观点,那就是,俄国是一个榜样,它说明一个国家可以从其后进入现代世界一事中得到启发。1918年7月,李大钊写道:“亦正惟其文明进步较迟也,所以尚存向上发展之余力。”他暗示,中国可以照此而行。四个月后,李大钊宣布,“Bolshevism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这一胜利将把军阀、官僚和资本家一扫而光。他像15年前的邹容那样大声宣布:“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Bolshevism战胜的旗帜。到处所闻的。都是Bolshevism的凯歌的声。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瞿秋白依然态度谨慎,继续在佛经中寻找类似的解放。他认为佛教的普救主义,才是挽救世界危亡的正途。世事没有永恒不变的,社会制度也是一样。
对瞿秋自来说,促使他行动起来。改变思想方向的,是1919年5月4日的游行抗议活动,而不是这些抽象的讨论。据他自己后来回忆说,5月的头几天,他还是一个不情愿的参加者,他之所以成为俄文专修馆的代表。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干;但是,自他参加了5月4日和6日的游行集会之后,特别是被抓进北京监狱,与其他数百名学生关了三天后,他觉得自己像是“卷入旋涡”似的,便和一批在京的朋友“热烈”参与学生运动。当时,他才20岁,他在后来的著述中描绘过游行抗议活动对他当时的思想的影响:
我们处于社会生活之中。还只知道社会中了无名毒症,不知道怎样医治,——学生运动的意义是如此,——单由自己的体验,那不安的感觉再也藏不住了。有“变”的要求,就突然爆发,暂且先与社会以一震惊的刺激,——克鲁朴德金说:一次暴动胜于千百万册书报。……
当时爱国运动的意义,绝不能望文生义的去解释他。中国民族几十年受剥削。到今日才感受到殖民地化的况味,帝国主义压迫的切骨痛苦。解醒了空泛的民主主义的恶梦。学生运动的引子。山东问题,本来就是包括在这里。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瞿秋白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报道和社会活动中,这些行动不只是受了“五四的激进主义”大气候和最早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的影响,也受了像“中国青年会”这类改良组织的影响,后者在当时反动派与军阀控制的中国有相当大的影响。他早先潜心研究中国哲学典籍和佛学,后来又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现在,他又对罗素的著作产生了兴趣。
1920年10月,瞿秋白曾作为《晨报》驻莫斯科的通讯记者赴俄。这一年的12月,他写了一首诗,这诗表现出他开始怎样将佛教的物质生活的虚幻感、他的世界的动荡感与他正要去探索的世界的紧迫“现实”调和起来了。诗中说:
蒙昧也人生!
霎时间浮光掠影。
晓凉凉露凝,
初日熹微已如病。
露消露凝,人生奇秘。
却不见溪流无尽藏意,
却不见大气潆洄有无微。
罅隙里,领会否,个中意味?
“我”无限。“人”无限。
笑怒哀乐未厌,
漫天痛苦谁念。
倒悬解待何年?
知否?知否?倒悬解待,
自解解人也:
彻悟,彻悟,饿乡去也。
饿乡将无涯。
在俄国,瞿秋白继续看到了不同层面的失望与希望,经历了凉与热。他没有掩藏他警告过的消极现象,比如社会主义国家是“梦想,幻想;枪,监狱。”他注意到饥饿的俄国农民吃死人尸体或绝望地在家中自焚的报道;注意到对喀琅施塔得水兵暴动的残酷镇压情况;尝过了俄国的黑面包——“其味其酸,泥草臭味,中国没有一人尝过的,也没有一人能想象的。”
瞿秋白常常满怀乡愁,思念江苏和北京的花草树木,亲朋好友,还有美景。这种乡愁在感人的《家书》一文中表现的淋漓尽致。不过,这种乡思和他日渐提高的分析中国社会的能力结合起来了。《家书》一文描写了他看到弟弟的来信后的感受,这封信是1921年3月寄出的,他11月才收到。他对弟弟在信中说“家里还好”一语感到震惊,根本不信——他记得家中的生活情形,他对中国“士”的作用的看法,使他无法接受这种安慰之辞。他对母亲的爱,对她的死及支离破碎的家庭的记忆,以及他对他们都属于“士”的阶级的看法——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弟弟言不由衷。瞿秋白开始认识到,“士”的阶级既不是明显的资产阶级。也不是明显的封建阶级,他们因把持知识而获得权力,并以此权力“治”无知的农民。正像外国列强以其科学治中国的资产阶级一样。这些反省使瞿秋白意识到自己也是“士”的阶级中的一员,要想不照此下去,“士”只有“无产阶级化”,他发誓,“总有那一天。”
1935年5月间,瞿秋白在狱中写了长篇自白,他称之为《多余的话》。他死后,这份文献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流传到世上来,后来又登载出来。虽然有一部分内容是一位获准到狱中采访瞿秋白的记者看过的,但是原稿可能被国民党的审查人员删节了,甚至其中的一些内容是否被篡改过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样,共产党认为,这种自我贬低和带有嘲讽腔调的自白不宜列入纪念他的专集,所以正式的《瞿秋白文集》中没有收录这篇自白。然而,这篇自自从许多方面反映出了这样一个瞿秋白:15年前曾去莫斯科旅行,但现在却病魔缠身、疲惫不堪,不过满36岁。却觉得已经垂垂老矣:
一只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在负责政治领导的时期,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筋]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产党四中全会开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员之后,我的精神状态的确是“心中空无所有”的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瞿秋白所说的“空”,可能是指他继续从事宣传工作。虽然从思想上说,这项工作确实令他感兴趣,但仍无法替代俄国文学的研究,研究俄国文学仍是他自己的“真正爱好”。他写道,正是“历史的误会”使他担任了党的领导职务,因为“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陋习未除’的”,是那些对世界没有什么贡献的“高等游民”之一。瞿秋白写道,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他对这些学问只知道一点皮毛,只是偶尔掌握了一些使他感兴趣的内容,而忽视了其余的内容。比如说,他根本没有读过《资本论》,因为他对经济学没有兴趣。但是,这种随意的研究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给他提供了寄托自己思想的天地,尽管他把自己早年阅读时得来的托尔斯泰的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混在了一起:
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至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级[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无所谓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先]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使我觉得很有趣。
在自白书的另一段。瞿秋白补充道: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够跟随你们了。”
在自白书的结束语里。瞿秋白描述了多年来几乎压倒他的万分的厌倦,这种厌倦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病引起的,一部分则是由他的政治工作的性质造成的。现在,在进入长眠状态之前,他可以享受一阵儿难得的完全坦白的时光。他的遗憾是多种多样的:他没有能够超越自己的阶级背景,更好地为共产党服务;他对自己的同志不是完全坦白的,对自己的妻子杨之华也是这样,尽管他真挚而深切地爱她。他把自己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当作了一出“滑稽剧”,他在剧中扮演了太多肤浅的角色,当过党的领袖、大学教授、翻译家、丈夫、初等教育专家:他再也看不到他的小女儿了: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的一个躯壳。如果我还有可能支配我的躯壳。我愿意把它交给医学校的解剖室。听说中国的医学校和医院的实习室很缺乏这种科学实验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结核者(从一九一九年到现在),时好时坏,也曾经照过几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见]我的肺部有许多瘢痕,可是医生也说不出精确的判断。假定先照过一张,然后把这躯壳解剖开来,对着照片研究肺部状态,那一定可以发现一些什么。这对肺结核的诊断也许有些帮助。虽然我对医学是完全外行,这话说得或许是很可笑的。
总之,滑稽剧始终是闭幕了。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恋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伟大的”休息。至于躯壳,也许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了。告别了,这世界的一切!
最后……
俄国高尔基《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鲁定》,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被行刑队枪杀。
瞿秋白临死前有诗《偶感》: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怜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什么都是空的,包括他这篇“本报宣言”,也似乎在“万缘空”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