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字是一篇文章的主心骨】苏轼《留侯论》是评论汉朝开国功臣之一张良的一篇精彩论文。《唐宋文举要》在这篇文章一开头的“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下面夹注中就引了汪武曹的评语说,忍字是一篇文章的主心骨。接着下文紧扣这一“忍”字大做文章。第一步先肯定张良是“能忍者”,是老人教子房(张良)以能忍。能忍乃能成功。第二步递进:子房又教高祖能忍。“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这就突出了题意,全文全以“忍”字为着眼点。■/摘自清·高步瀛《唐宋文举要》
【《过香积寺》有诗眼】《王右丞集笺注》说王维《过香积寺》里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写出了深山僻境常见的景象。诗人用了一个“咽”字,幽静的氛围一下子就让读者感受到了;突出一个“冷”字,深僻的景色就好像亲眼目睹一般。这就是古人所谓的“诗眼”。有人认为上一句比喻心境的空灵自然,下一句比喻心境的清净淡泊,这就不免求深,反而把写景丢了。■/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过香积寺》注:“泉声”二句,深山恒境每每如此。下一“咽”宇,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昔人所谓诗眼是矣。或谓上一句喻心境之空灵动宕,下一句喻心境之恬淡清凉,则未免求深反谬耳。
【“不见”是全诗好眼】《唐诗归》说: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钟惺批语说它:“内‘不见’好眼,‘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周振甫分析说:“钟惺批语,注意‘不见”,说是‘好眼’,‘好眼’指精神贯注处,就在不见昭王这样的人(指不能知遇当年高筑黄金台广招各方人才的燕昭王)。又说:‘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胸中想的,天地悠悠,在封建社会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样遭遇的人又不知有多少,那么他的下泪不光是为自己,也在为自己同样遭遇的人下泪了。”■/摘自明·钟惺、谭元春编《唐诗归》卷一;周振甫《诗词例话·形象思维》
【“三国”半部书有眼】金圣叹在《三国演义》第61回《赵云截江夺阿斗,孙权遗书退阿瞒》开头批道:“前卷与后卷皆叙玄德入川之事,而此卷忽然放下西川,更叙荆州;放下荆州,更叙孙权;复因孙权,夹叙曹操。盖阿斗为西川四十余年之帝,则取西川为刘氏大关目,夺阿斗亦刘氏大关目也。至于迁秣陵(南京秦称秣陵)应王气(古代迷信,说帝王所在有祥光瑞气),为孙氏僭号(冒用帝王尊号)之由,称魏公加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的权臣九种物品,后世权臣篡位前往往先获赐九锡),为曹氏僭号之本,而曹操梦日、孙权致书、互相畏忌,此鼎足三分一大关目也。以此三大关目为此书半部中之眼,又妙在西川与荆州分作两边写,曹操与孙权合在一处写,叙事用笔之精,直与(赶上)腐史(司马迁曾受腐刑,写《史记》,后世因称《史记》为腐史)。■/摘自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6l回“圣叹外书”
§§§第六节 字词准确
【杜诗无一字虚设】杜甫诗《水槛遣心二首》的第一首中有这样两句“细雨鱼儿出,风轻燕子斜。”这是描写江边景物的。南宋涛人叶梦得评论说:“细雨着水面为沤(ōu欧,水泡),鱼常上则浮而淰(niǎn捻,跳),若大两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他又说:“此十字殆(殆,几乎)无一字虚设。”■/事见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
【只—字不妥】唐朝,浙江兰溪贯休和尚颇有文名,他的住处与新进士王贞白家距离不远,但从未见过面。王贞白仰慕贯休大名,有一次拿了自己的《御沟水》诗去请教贯休,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远,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王贞白自以为这首诗写得超绝一时,一见面就提到了它,说:“敬请高僧匡正。”王贞白自忖:贯休对这首诗必然赞不绝口,没想到贯休看完之后只讲了一句话:“这首诗还有一个字不妥贴。”王贞白脸色顿时一变,随后长袖一甩不辞而别。贯休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这位相公思路敏捷,他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接着,贯休在自己手掌心写下了那个该改的字,安心等王贞白再来。过不一会,王贞白果然回来了,只见他一进门就对贯休说:”此波涵帝泽’应当改为‘此中涵帝泽’对不对?”贯休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掌一摊,把掌心所写的“中”字给他看。两个人相视一笑,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之8转引《唐子西语录》: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为卷首云……自谓冠绝无瑕,呈僧贯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笔书“中”字掌中。逡巡,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宇,云‘此中涵帝泽’”。休公将掌中示之。
【苏轼不惮累改】宋代何蓬讲过这么一个小故事:何蘧曾在欧阳修后辈那里得到苏轼的几篇诗稿,发现其中一篇是和欧阳修次子欧阳荣(叔弼)的。诗中有这么一句:“渊明为小邑”,苏轼就这5个字几经修改,起初苏轼感到“为”字含混,就圈掉它,改用“求”字,后来又觉得“小邑”所指不明,就又涂掉了,改成“县令”二字,这样改3次,才改成现在的“渊明求县令”。这件事令何蓬不胜感慨:即使苏轼这样大手笔,虽然下笔快,却不是写过就算了的,而是一改再改、不嫌其烦。■/宋·何莲《春渚纪闻》:蘧尝于欧阳文忠公诸孙望之处得东坡先生数诗稿,其和欧阳叔弼诗,‘渊明为小邑’,继圈去‘为’字,改作‘求’宇,又连涂‘小邑’二字,作‘县令’二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屡改也。
【“扶”、“失”两字最妙】宋代文学家苏轼的妹妹苏小妹聪明异常,擅作诗词。一天晚上,月淡云微,风轻露细,苏轼和黄庭坚正在花园里切磋诗词,苏小妹也过来吟出一联:“轻风细柳,淡月梅花。”请苏轼和黄庭坚在各句中间填一个字,凑成五言诗。苏轼吟道:“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苏小妹说:“前人都用过了,太实了,不新颖。”黄庭坚吟为“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苏小妹说:“太俗了。”于是自吟道:“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苏轼和黄庭坚听了都禁不住拍手称赞:“妙,妙极了!”他们知道:“扶”字既形象又新颖,把无形的风和无知的柳都拟人化了,把“风”形容为娇弱的少女,扶住柔嫩的柳丝,更加摇曳多姿。“失”字用得恰到好处,正好表现了月光和梅花那种水乳交融朦胧幽美的淡泊境界,给人以无限的想象余地。■/清·褚人获《坚瓠集》:东坡与小妹、黄山谷论诗。妹云:“轻风细柳,淡月梅花。中要加一字作‘腰’,成五言联句。”坡云:“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妹云:“佳矣;未也。”黄曰:“轻风舞细柳,淡月隐侮花。”妹云:“佳矣;犹未也。”坡云:“然则妹将何说?”云:“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二人抚掌称善。
【李白诗工在“压”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酿酒新熟,压出酒汁)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欲行不行,指行人李白自己及送行的金陵子弟;觞,酒器)。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白这首诗题为《金陵酒肆留别》,是写行人(李白)和送行的金陵子弟的惜别之情的。《苕溪渔隐丛话》评论它说:“好句一定要好字,比如李太白诗里的‘吴姬压酒唤客尝’,写出了新酒刚刚酿熟,压紧榨床取酒的情景,从而托出江南风光景物的诱人,更增添了惜别金陵的情意。这里面一个‘压’字用得好,仿佛不尽的情意尽从这当中汩汩而来。”■/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诗眼》:好句须要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
【贾岛苦吟为推敲】贾岛有一次乘空隙之时骑着驴子去探访山居的李余。在驴背上突然灵感来了,酝酿出“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这两句诗,但自己对诗中的‘推’字总觉不满意,想改作“僧敲”,想来想去,决定不下,于是一边吟诵,一边用手做推敲的手势,旁观的人非常惊讶,不知他在干什么。这时,京城长官韩愈的车驾正好过来,贾岛没有发觉,就这么冲撞了韩愈的仪仗,手下人就把他带到韩愈马前。贾岛这时只好老老实实回话,说自己是由于“推”与“敲”决定不下,思想不集中,不知道回避车驾。韩愈听后,停住了马,想了想说:“敲字好。”接着韩愈还叫贾岛与他并马而行,把他请到自己家,与他在一起谈论诗文,与他结为布衣交。■/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贾岛》:(贾岛)乘间(jiàn荐,间隙,指工作学习之余)策蹇访李余幽居,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严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
【欧阳修的炼词】欧阳修有一首《浣溪沙》,开头是:“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自来评论家都十分推崇。比如晁补之就特别指出:这首词单单就以一个“出”字而论,那确是后人所写不到的。今人王国维《人间词话》进一步评价说:我认为这个“出”字是脱自冯延巳的《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是,欧阳修的句子更为精妙。■/宋·晁无咎评欧阳浣溪沙:绿杨影里(应作“绿杨楼外”)出秋千,只一出宇,自是后人道不到处。■/清·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有一次乘船,船泊在瓜州。当时,他家住金陵钟山,虽然非常想回家,但有公务在身,只好写下一首绝句《泊船瓜州》留念:“京口瓜州一水(长江)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南一带读书人家有珍藏这首诗草稿的,发现原作第三句改动多次,开始说“又到江南岸”,后来圈去“到”字,自己批注“不好”,又改“到”为“过”字,接着又圈掉“过”字,改“入”,之后又改为“满”。像这样改来改去,换了10多个字,才最终定为“绿”字,这一改,不仅使色彩鲜明。而且把思归的念头也带出来了。■/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八: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宇,始定为“绿”。
【苏轼论炼词】苏轼认为,诗歌语言要求精当,如果一字不工,就会使全诗毫无精神。他举过下面的例子: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采菊时偶然看到了山,本来采菊不是专为看山的,可是这一来恬适的景色与从容的感情自然融汇了,所以感到高兴。现在不少本子都写成“望南山”。语言就失去了精神。还有,杜甫的诗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是讲白鸥自在飞翔,消失于广阔的万里烟波之中,可是宋敏求对我说:白鸥不会钻到水里去,改成“白鸥波浩荡”比较恰当。苏轼感慨地说,这两首诗,一个“见”字硬被改成“望”,一个“没”硬被改成“波”,这二字一改,就觉得两首诗一点神气也没有了。■/宋·苏轼《东坡志林》: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于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宇,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精神全在“卷”字】苏轼自广东回北方时,经过保昌县,在进士徐信书房,煎上好茶,赋诗为乐,还写下了一个小柬帖说:他曾遇见王平甫(王安国,王安石之弟),王平甫写了一首叫《甘露寺》的诗,当时非常自负,尤其诗中“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这两句更认为是自己得意之笔。当他把这首诗送给苏轼看时,没料到苏轼当即指出这两句用字欠当,王平甫不服气,就问苏轼:“什么地方用字不对呢?”苏轼轻轻一笑,一晃脑袋说:“这首诗精神全在一个‘卷’字,然而可惜的是‘飞’字和它不称,而且又太俗……”王平甫毕竟是个行家,认真一想,顿时觉得苏轼所说大有道理,就忙不迭地央求苏轼改一改。苏轼这才告诉他:”飞”改‘横’,就贴切而有气势了。”王安国十分折服,立即取笔改了过来。■/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入:岭下保昌县沙水村进士徐信,言东坡北归时,过其书斋,煮茗题壁,又书一帖云:尝见王平甫自负其甘露寺诗:“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余应之曰:“精神全在‘卷’宇上,但恨‘飞’字不称耳。”平甫沉吟久之,请余易,余遂易之以“横”宇,平甫叹服。
【著一字境界全出】北宋宋祁《玉楼春》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和张先《天仙子》词中的“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两句词同为当时文坛盛传的名句。它们之所以好,后人评价不一。其中王国维的评析可谓精辟。他指出:”红杏枝头春意闹’,著(突出、抓住)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参摘清·张思卢辑《词林纪事》卷三、卷四;清·王国维《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