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夜晚,林荫道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走着。
最热的夏天已经过去,进入八月下旬,晚风渐渐带来了一丝秋的凉意。
韩苍在去往宿舍楼的岔口与朱灵道了晚安,然后径直走向了天文苑。
天文苑的圆柱回廊在月光下投射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这些影子最后都没入了内殿的阴影中。
韩苍走上台阶,将内殿的大门拉开了一条缝隙,然后迅速侧身钻了进去。
他以前来天文苑听过几次课,包括期末考试都是在大讲堂里进行的,只不过他从来没去过校长办公室。
走廊的天花板还亮着灯,两旁墙面的装饰板均采用高光深色橡木,黄晕的灯光照在墙板上,反射出一种特殊的光彩,让人恍惚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韩苍走到尽头,来到了电梯间跟前,他盯着电梯的门框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电梯按钮。
“这——”他微微一怔,从前他都没注意过这里还有一部电梯,自然也不会关心它有没有按钮。
但现在,他知道这部电梯是去往校长办公室的唯一途径。
“要不打电话问问朱灵?——”韩苍寻思了片刻,正准备从兜里拿出手机,却听见电梯间传来一阵嘈杂的齿轮转动的声响,很快,电梯便落了下来。
韩苍扬起了一侧的眉毛,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台老式机械电梯,电梯门是那种折叠门,需要手动拉开才能上电梯。
无奈之下,韩苍只好用双手扳着门把手,费了好大力才把门拉开,然后坐上了电梯。
“咯噔”一声,电梯启动,差点没把韩苍晃倒。
待到电梯再次停下来的时侯,韩苍赶紧走出了电梯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圆形房间,周围灯光昏暗,电梯间旁边有一座老式吊钟,发出“嘀嗒”的声响。
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工艺品,看着很像私人收藏。
韩苍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生怕会碰到左右两边那些易碎的器皿。
在他的正前方,穿过几个摆放着釉彩瓷器的木台,放有一张黑檀木的酒桌,柳玲珑就坐在酒桌的后面,桌子上摆了四只青釉瓷杯,每一杯都斟满了酒。
韩苍走到桌子跟前,开口道:“校长,你又找我?”
柳玲珑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正坐在一张摇篮椅里,盯着手里的酒杯,望得出神。
“您——找我有事?”韩苍试探性地问。
“听说——”柳玲珑缓缓地抬起双眼,目光如炬,道,“你在碧水的时侯遇上了点小麻烦?”
韩苍微微一怔,并不是因为她问的这个问题,而是在她抬眼看着自己的时侯,韩苍总感觉她是在盯着自己脖子上那颗夜明珠看,而且看得十分专注,仿佛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一样。
“呃——那——麻烦——是有一点。”韩苍正在找寻恰当的借口,说话有些磕巴。
“哦?”柳玲珑扬起了眉毛,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说来听听?”
韩苍感觉她像是在试探自己,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怎么应对,总之,关于这颗夜明珠还有水底洞天的事情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关于柳校长送给自己的那柄短剑,也绝不能让她发现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韩苍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就是——在那个选拔的洞窟里,遇上了天河的一名学生,然后不得已打了一架。”
柳玲珑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打赢了?”
韩苍犹豫了一下,道:“算——算是吧。”
柳玲珑脑袋一歪:“但我听朱灵说人家可是先出来的,你在洞里待得时间够长阿,就没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最后这半句话让韩苍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里。他与柳玲珑目光接触,发现她眼中放出异样的微光,闪烁着某种令人无法确定的东西,她那种随意而又好奇的口吻让韩苍觉得十分的不安。
柳玲珑嗤笑了一声,道:“算了,问了也是白问。反倒是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韩苍睁大了眼睛。
“我差点被人暗杀。”
韩苍的眼瞳骤缩,愕然地瞪着双眼,比起这个事件本身,柳玲珑的反应才是更令人惊愕的,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就好像聊自己差点死掉跟聊八卦一样随意。
她笑著继续说:“前天晚上我送你们去轮渡回来的路上,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车的前挡风玻璃,当时是山路,情况还是有些危险的,万幸的是我没受什么伤。”
真的是万幸么?
韩苍感觉就算柳玲珑受伤了她还是会笑著这样讲,因为她似乎早已把任何事情都看淡了,她总是喝酒,只有愁闷的人才会独自饮酒,她喝酒的时侯桌子上总是要摆四只酒杯,但另外三杯她从来不喝,也许从前有人陪她一起醉,但现在陪伴的人已经不在了,所有的情绪她都只能一个人品尝。
“你那是什么表情?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心事的。”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
韩苍皱紧了眉头,说:“校长,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玲珑微微一怔,目光停在了韩苍的脸上。
这是一张极度瘦削且稍显孩子气的脸,还未被岁月染上浮尘,未经受世间浮华的纷扰。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笑道:“难道我差点被人暗杀对你来说不算大事么?”
韩苍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开口。
柳玲珑笑著放下了酒杯,然后倚着座椅靠背,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淡然道:“韩苍,人活着总要带有某种执念。”
韩苍的额头渐渐沉了下去,他避开了柳玲珑那闪烁的目光。
“在你这个年纪,能够支持人活下去的动力有很多,你可以为了晚上能吃一顿美餐而活下去,你可以为了第二天约了朋友一起上网而活下去,你可以为了能够见到倾慕的人而活下去,虽然你并没有意识到,但它们的确构成了你活下去的某种必要条件。总之,你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许多简单而且实际的理由,因为它们,你的生活并不孤单,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柳玲珑为自己的酒杯又倒满了酒,但没有再去碰它,仰坐着继续道:“在接下来的十年当中,你会发现,你曾经喜欢吃的东西渐渐地不再喜欢,曾经一起疯闹过的那些朋友渐渐不再联系,曾经反复出现在你脑海中的那张温柔的侧脸渐渐不再清晰——到那个时侯,你有生以来会第一次感慨: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探起身子,灼热的目光直逼向韩苍压低的面庞,一字字道:“亲情、爱情、友情、理想,对这些东西的美好幻想成为了支撑你活下去的新的动力,而你之所以会产生美好幻想恰恰是因为你没有这些东西。”
韩苍听得有些振聋发聩了。
柳玲珑微微低下额头,轻叹了一声,道:“可是到头来,你会发现这些东西也跟十年前那些一样,就算得到了,也还是会失去,愈是想要得到的,却愈是容易失去。患得患失,最后惶惶不可终日,你会在这样一种情绪之中受尽煎熬,到那个时侯你不会再去关心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下去,你只知道死了更加难受,所以只好勉强活着——”
韩苍的嘴唇微微颤了颤,他抬起眼皮,仿佛看见柳玲珑的眼中泛起了某种晶莹的闪光。
她终于又拿起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当”的一声把酒杯置在了桌子上。
柳玲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身子,重新放松精神,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没落地盯着桌上的酒杯,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人活着总要带有某种执念,哪怕有一天你什么都没了,但只要有它,你依然可以坚定地走下去,不伦多痛苦,多孤独。”
她的嘴角掠过一抹微笑,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执念这种东西是什么,往往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说得清楚,不过有一点是相通的,每个找到自己执念的人,都会感慨道:要是早十年我能够为它而活着,该有多好。执念往往是伴随着悔恨而生的,但活在自己执念里的人总比要活在无尽悔恨中要好的多,所以能够获得执念的人,又固然是幸运的,是幸福的。”
韩苍默然地叹了口气,校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再问了,这就足够了,他已然了解,自己活着没有任何动力。
可自己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它又到底在哪儿呢?
柳玲珑坐直了身子,又往杯中倒酒,气色与口吻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与郑重,一字字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去思考自己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韩苍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韩苍默然地转身,缓缓地向电梯间走去,他走得很慢,思维也同样缓慢,末了,到电梯口的时侯,他忽然转身,矢口问:“校长,您的执念是什么?”
柳玲珑正欲拿起酒杯再饮,却是不由地停住了,杯中的酒微微发颤,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执念,只有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