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离与我说话时,我正紧张兮兮的瞧着林子那边的动静。
我思忖着最近不知造了什么孽,总是碰见莫名其妙的人。伏寒是,水离也是。
这非亲非故的能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有事告知?怕你自己会后悔?”
“正是。”
我瞟了他一眼:“你后悔……与我何干。”
“……”
此人在永寂谷便是说什么要告诉我的身世,说完便离奇消失,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我观察了下生死树旁的景况,一半生一半死,故名生死树。半荣半枯的枝叶两旁,两只凶兽似着了迷魂,一动不动的恹恹睡着。
虽只是一半茂盛,却像是能足足挡了半边天,我们隐于枝繁叶密的半荣枝干上,倒也还算隐蔽。
而五千年才开花结果的陀因果却独独长在光秃秃地半枯之干上,弯月形的透明外皮,筋络清晰可见,中腹一颗圆鼓鼓的凸出,阳光穿透其身,便像是孕育了金灿灿的生命。
陀因果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上古以来众仙也并不知为何生死树旁总会守着两头凶兽,只因最古的药典在神魔大战时,众神为了研究提高神力之法将其从藏经阁取了出来,却被当时某个不识字的神将阴差阳错地充当手纸给用掉了,从此,许多药草药果,便成了不可解释的传说。
但自从天界的药剂仙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陀因果的妙用探了出来,它又变成了人人想要的香馍馍。
陀因果,同念因果,同生净土,它并非是什么食了以后便能三头六臂或永生还魂之类的仙果,而是利用它可进入往尘境。
若有执念,往尘境里便可看到你执念的因果,看到你的前世,甚至前前世。
往尘境也并非是好地方,曾有个神仙入了往尘境,看到他的前世是头猪,归来后萎靡了好几百年。
一念悟。随净缘。一念迷。随染缘。
陀因果也好,往尘境也好,讲究个念,也讲究个缘。
师父说,生死树旁,必有玄机。
我问他见过没有。
他说没有。
我沉默。
思索间,林子中忽的晃出一个黑影来,我心中一紧,似绷了根弦。以伏寒的洞察力,恐怕很快便会被他发现。
我反身瞧了眼生死树后,竟是虚无缥缈的云雾,弥漫成远不见边的雾海。我怕是山崖,不敢往下跳。
“弹歌天仙,我来掩护你。”水离见我紧张的神色,游刃有余的模样道。
我瞅他一眼,指了指雾海:“你先往里边跳一个给我看看。”
“为何?”
“我先判断下是不是山崖。”
“……”
正说完话,一道阳光劈开了云雾中的一条细缝,我见到了半簇开得正艳的八仙花,心中一喜,踏步跃了进去。
八仙花个头矮,由此可见,云雾弥漫处并非山崖,却极有可能是花海。
我稳稳落地,顾不得方向,匆匆穿过云雾,晨露湿重,只记得眼前的八仙花有紫有粉,流霞簇锦。
似有优雅的琴声入耳,云雾散去,眼前万物如春,水流风逐,几只蝴蝶轻展红翅,翩翩飞来。
我顿住了脚步,红蝶起舞之处,有一个模糊的俊逸身影抚着一把古琴。
我揉了揉双眼,再望去,却只有那飞舞的红蝶。
“你心中有执念。”
我茫然回首,水离立在不远处,笑看着我,红蝶纷纷往他的方向飞去。
我没理他,转身准备继续往前,却听他又道:“你不用再逃了,伏寒已有人拦着他了。”
我一顿,猛地回过身问道:“遥止来了?”
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欲原路返回,水离却挡在了我面前,问道:“你不觉得方才的身影很熟悉么?”
我一愣,抚琴的身影确实熟悉,可如此模糊,我无法断定。
他的眸子浮上一抹幽深,看着我道:“他可是你师父,你不记得么?”
我心下诧异,我师父司命星君可没这么年轻,那身影,分明像是遥止。
“那人不是我师父。”
水离笑了一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为了偷偷看他抚琴,还翘了一堂佛理课,被你师父骂了一通。你心中委屈,还离家出走了一次。”
我心想我从小到大,虽然经常翘课,经常被骂,但是内心坚强,从没离家出走过,这说的又是何人的事。
我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和我说这些。”
水离神色悠然:“我既然入了弹歌天仙的梦,自然便是风生阁的梦仙,我既是梦仙,入了你的梦,我便能看见你所有的记忆。”
我心中一惊,难怪之前做了奇怪的梦,而水离也在梦中,原来是他故意入了我的梦。风生阁里是诸位水火木土金神所建的仙阁,而梦仙是其中的一位弟子。
“可据我所知,梦仙在几百年前便被驱逐出了风生阁,如今你并非是仙。”
他眼中隐了一股凄凉:“我只不过是犯了小小的错误而已,可那些所谓的大神们丝毫不留情,将我赶了出来。若不是娆玉,此刻我恐怕已成厉鬼。如今我非仙非魔,也自在。”
非仙非魔的话,恐怕他支撑不了多久便会湮灭,可如若有太上老君的护魂丹,他便能安然无恙。既然娆玉护着他,以她的地位和手段,区区几颗护魂丹也是手到擒来。
我不禁想起永寂谷他对我说的话,说他喜欢娆玉,便回道:“既然如此,你且跟随娆玉便可,为何来找我?”我转念一想,恍然大悟道:“哦!莫非你是来替娆玉来报仇雪恨的?”
他笑了笑:“你从没害过我,我为何要害你?我既已看了你的记忆,我便想来传达而已。”
不知为何,那些红蝶纷纷聚集于他紧握的右手。我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传不传达是你的事,听不听却是我的事。”
“我说了,你心中有执念。而你自己却不知。”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遥止他并不爱你。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补偿你。”
虽然说别人的话不可信,特别是陌生人的话更不可信,但亲耳听到这些,心中也是难免一丝难过,我笑了笑回道:“梦仙说笑了,遥止从未做过对不住我的事,何来的补偿?”
他直直地看着我:“对你云弹歌是没有,可对夜月却是有。”
“夜月是夜月,我弹歌是弹歌。再者人已逝,梦仙还请莫说三道四。”我冷冷回道。
“莫非你就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世?你可知那命格册子里写的是,鹿王云家,因祖上作乱,三代只单传一子。”他振振有词道。
我心中一乱,想起了师父的话,说我出生便该夭折,身世恐怕确实有隐情。但是他非友非敌,我使劲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我不能动摇,怎能轻信别人的话,口中回道:“我云弹歌是鹿王的女儿。我不会相信你的话的。”
“只可惜,你不相信我也要说。当年夜月上仙痴情于遥止,可遥止频频伤了她,害得她被罚凡间,还死于非命。如今遥止对你看似情深意切,实则是为了补偿他犯下的错,为了弥补他对夜月的愧疚。”他竟娓娓道来。
我心中莫名的一痛,想起了永寂谷的深潭旁,遥止对我说的话,他说,他要好好补偿我。可我还是不信,补偿夜月为何要对我好,真是荒谬。
“你不必说了,夜月与我没有关系,何来的补偿?你若想用胡言乱语破坏我和遥止的关系,我只能告诉你,妄想。”我坚定的回道。
他竟独自笑了几声:“我又不傻,我巴不得你和遥止在一起相亲相爱,如此也能让娆玉一心在我身边,我为何要来破坏?只是我看着你甚是可怜,对遥止浓情厚意,掏心掏肺,却岂知他对你只不过是同情和补偿罢了。”
“闭嘴!”我厉声道。
“你生气了?也是,一个女人如此用情,换来的却是假意。遥止他如今对你这么好,却是因为你身上有夜月的魂魄。”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心中只不断的喃喃着,我身上有夜月的魂魄,我身上竟有夜月的魂魄。头竟隐隐地发疼,我紧紧地按着胸口,来减轻突然涌上的痛感。
水离不依不挠道:“他为了弥补从前对夜月的伤害,只有对你好才能减轻他心中的愧疚。所以如今才会对你如此之好。”
我无力的回答:“你胡说。你胡说。”
“我并未胡说,遥止太了解夜月了,只需和你待上一阵,他便能察觉到。他连夜去执掌生死簿的鬼王那里确认,便能知道你身上是否有夜月的魂魄。”他讲得有据有理。
我虚弱地笑了一声:“一个身体哪能容得下两个魂魄。”
他捏起我的下巴,笑得妖媚,眼角的红触目惊心:“云弹歌哪来的魂魄。你的身体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魂魄。至于为何会这样。你不妨问问伏寒。”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子开始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他伸出右手缓缓地张开,一颗玉珠般的圆物出现在眼前,又似透明虚无,金光耀眼得我睁不开双眼,他念念有词道:“陀因果生,往尘境入。”
他迅速地将其击掌于我的脑门,似有无数地红蝶飞入了我的脑际,我没支撑住,便倒了下去。
瞬间,灵台一片混沌,脑中似有千百个声音在不断的回响。
“师父,我不想抄经。”
“师父,我一个人睡害怕。”
“我永远都不离开师父,好么?”
“师父,我等你。可你怎么还不来。”
我头痛欲裂地捂住脑袋,那些声音犹如千军万马自脑际中奔腾而过。
我忍不住痛苦地喊了一声。
忽然间,一切都安静了。一刹那的时间,周围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缓缓地挣开眼,扶上自己的额,随之却有喜庆地鼓乐声响起。我看到了燃着红烛的高台,烫金地大红喜字,挂满堂的红绸带和红缎绣。
喜字下坐着一身大红吉服的身影,清冷的眼神,淡漠的表情。
那是,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