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吉祥也。”
《战国策·秦三》载:“蔡泽复曰:‘天下继其统,守其业,……岂非道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与?’”
《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曰:“时有二鱼长尺,集于武库之屋,有司以为吉祥。”
由于“祥”为“羊声”,故“吉祥”又称作“吉羊”,汉《元嘉刀铭》有“宜侯王,大吉羊”之句。《说文解字》曰:“羊,祥也。”
至于“吉”、“祥”二字的细微差别,唐成玄英在《庄子》“吉祥止止”疏中指出:“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根据这一解释,我们可以看到,在古人的观念中,“吉”指事象,“祥”为意象;“吉”指善实,“祥”为嘉征。它们虽有事实与征兆的实、虚之别,但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和功利观,它们又是一个相关相联、并存互补的整体。
自然界与人世间的吉凶纷陈,是人类创造祥物并以之趋吉辟凶的客观基础。《周易·系辞下》日:“道有变动,故日爻;爻有等,故日物;物相亲,故日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在古人的观念中,“物”之存在与驳杂决定着吉凶变化,因此,为控制这一变化,获取“福善”与“嘉庆”,祥物得到了普遍的应用。祥物不论是取自自然物或人工物,一旦在俗民社会中被赋予了文化识解的信息,并形成了传统,就超越了单纯物态的性质,带上了理念、情感、品质,成为主体的思想与人性的延伸。《老子》第51章日:“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物与道、德相贯相连,是在同一个文化链结上的不同形态。所以,作为物承文化的祥物,在福善追求与吉凶抉择中亦有道德的、理性的成分,并非只是虚妄信仰的寄托,且由此而显现其乐生人世的积极基调。
“祥物”、“吉物”的名称在汉代已有所载。《后汉书·明帝纪》曰:“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王充《论衡·初廪》曰:“文王当兴,赤雀适来,鱼跃鸟飞,武王偶见。非天使雀至鱼来也,吉物动飞而圣遇也。”可见,“祥物”、“吉物”早有定称,它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与“镇物”相反相成的又一类历史悠久、体系庞杂、内蕴丰厚的物态文化群。
祥物的应用领域十分广阔,它既见诸于物质生产、生活的层面,又见诸于社会组织与社会生活的层面,还见诸于精神文化和信仰风俗之中,同时,在语言、文字、图画、符号等文化创造与文化应用中亦时有见之。人们把祥物作为生活的帮手,作为讨吉祈利的心理寄托和理想追求的凭依,并根据不同的时空条件和生活领域对之加以创造与利用。就主要领域而论,祥物在当时风俗、建筑活动、饮食行旅、生育寿诞、婚嫁礼俗、丧祭仪典、农作商卖、社会交际、游乐活动、民间信仰等方面多有应用。
祥物的构成体系,包括日月星辰、山水云气、神佛仙道、动物植物、神兽灵物、日用器具、武器工具、乐器珍玩、经籍图画、文字符篆等,即一切被赋予祥瑞嘉庆意义的自然物、人工物及其文化符号。
祥物既是艺术情趣浓郁的民俗物品,又是心愿寄托的俗信物品。不过,在长期的传习中,它已退去巫术与宗教的色调,失去虔诚与敬畏的情感,变滞重为轻松,易惶恐为欢乐,成为人们寄托希望、鼓舞情致、提高勇气、美化生活的工具。由于祥物多用类比的、象征的、联想的方式而承传,故而含蓄委婉、曲奇多趣。
祥物是建筑在文化理解之上的精神追求,它需要的是一种心理的满足和主观的慰藉,而不是实在的因果关系和事物间客观的联系。祥物的生成,往往是其某一特质被人为夸张,其名称的音声所引起的联想,其形状、用途、性质等受到了增饰和类比,其利害关系得到了主观的认定与强化。祥物的生成作为民俗筛选的结果,成为一定社群的生活伴物。人们从日常生活与劳作中积累了对身边事物的认知与感受,并进而产生了美学评判,使那些能唤起生活激情、美感享受、创造欲望和理想追求的事物,融入了民俗传统,形成了“祥物”的系列。
祥物的形态虽纷繁复杂,然其生成却有一定的规律,就方式而言,主要有谐音法、象征法、指事法、联想法、综合法等。
谐音法,即从某物、某图的名称与他物、他事的名称在发音上的谐同或相近人手,赋予展示物以新的意义。它以转借、认同为基本逻辑,以语言为识解媒介,以语音、词汇引发新的文化符号,从而使寻常之物成为富有情感与意旨的吉祥物品。
象征法,即从物物感应、物物相通的前逻辑思维出发,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物象间建立互联通代的文化联系,赋予实在物体或图像以虚拟的复合的意义。象征作为人类文化创造的基本手段,是从原始文化阶段积累起来的知识、观念、美感的凝聚。
指事法,即以人们熟知的某些图形与符号,在应用中有针对地表达某一特定的意义。它往往以某种事理为依据,推衍到日常生活之中,并给予形象的、艺术的表现。
联想法,即从人们易于感知的物象、图像及其他文化符号人手,经识别、会意而产生联想,从而赋予构图以吉祥的主题。它往往形、声、义并用,既有较为固定的识解,又有想象的空间,成为颇富艺术情趣的创造方式。
综合法,即多个吉祥因素的叠加与组合,它使单一的祥物、祥图获得搭配、重组,并以新的系列扩充原有的祥物体系。
祥物作为福善、嘉庆的象征,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充满意志力量的符号。它与镇物相反相成,均遵循物物、物事、物人交感的生成逻辑,追求祈福或禳祸的功利目标。
祥物是人类认识自然、把握生活的强烈愿望的物化,是人类艺术与审美情感的自然表达,也是人类智慧与创造的文化结晶。祥物以其乐观的基调、坦荡的品质、执着的理念、和谐的风格成为中国民俗艺术中最具魅力的物类。
三、相互关系
镇物与祥物作为人类的文化符号和特殊工具,同服务于生活的目的。不论从风俗的角度还是从艺术的角度看,它们虽有价值取向与功能追求的差异,但在本质上却显露出趋同的特征。
镇物与祥物同为物承文化现象,都以物寄情,以物达意,在静态的文化成果背后,都有时显时潜的风俗活动和潜隐难寻的文化精神。它们都有取自自然物、人工物、身之物的多重构成方式,并以象征作为其存在的主要特征,在内容上总是集民俗、艺术、宗教为一体,服务于辟凶禳祸、讨吉祈利的生活追求。
镇除凶殃是为了吉祥安宁,而福善嘉庆就是远离凶险,因此,从根本上说,镇物与祥物相反相成,它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不仅如此,甚至镇物还是祥物的一个重要来源,或者说,镇物是祥物生成的早期形态。
原始人类由于生产水平与知识水准极为低下,不可避免地产生对外界事物的恐惧和困惑,于是借助文化的创造,用镇物等工具对观念中的鬼祟、物魅、妖邪、阴气、敌害、祸患、灾异之类加以镇辟,以求得心理的抚慰,从而增强面对严酷世界的勇气和信心。正因为镇物的存在价值是从精神与文化的方面帮助人类生存、劳作与创造,因此必不可免地随着人类知识的积累、生存能力的增强、创造手段的丰富、文化需求的提高而产生由辟凶向纳吉的目标转换。于是,镇物中的一些类型在应用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其形态发生了变化,镇物渐变为祥物。
从镇物演化而来的祥物种类不胜枚举,如钱币由“厌胜”变为“招财”的象征,桃木制成的辟阴桃符演成了红纸吉语的春联,手执兵器以拒鬼的“武门神”经“文门神”的过渡,形成各种祈福门画,诸如“推车进宝”、“五子夺魁”、“冠带流传”、“加官进爵”、“麒麟送子”、“马上做官”、“三星在户”、“一团和气”等等。
当然,祥物与镇物既相联系,又有区别。
就应用说,镇物是从反面目标人手,对一切干扰、妨碍人的生存、生产、生活的不利因素加以象征的制伏与排拒,从而换得安全感与自信心。而祥物的应用则直奔正面的目标,借助祥物的文化象征、民俗背景,以及物物、物人、物神、物事相感的文化逻辑,以获取吉利、嘉庆、祥瑞,从而为自己营造出乐观坦荡、轻松怡然的生活气氛。排除不利的因素,以对抗的方式换来安全的生存空间,本也为了吉祥、幸福,因此,也可以说,镇物是祥物的一种特殊的存在形式。从镇物到祥物的转化,是人类心理上对抗与亲和、避害与祈利、紧张与舒缓等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因素的阶段性显现。
就材料说,祥物经历了由自然物向人工物的演化。镇物较多地选用自然物,至少在早期,凡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物类,诸如动物、植物、水火、山石、牙骨、毛发、骷髅等,都曾被加以利用。祥物则以安全的、有用的、友善的和富于美感的自然物作为早期的祥物系列,如鱼、鸟、鹿、羊、马、牛、鸡、犬、豕、象、龟、猴、蜜蜂、蝴蝶、松鼠等。祥物对自然物的选用往往经过了艺术化的改造,即以图画、文字和人工造物传导吉祥的语义,而较少直接取用自然物品,民间常见的“三羊开泰”、“鹿鹤同春”、“太平有象”、“室上大吉”、“马上封侯”、“寿居耄耋”、“龟鹤齐龄”、“葡萄松鼠”、“连年有余”、“一路连科”等,均以图像和吉语替代了原物的直接运用。
就格调说,镇物因神秘、严肃而带有宗教化的倾向,而祥物以舒缓、美感而更具风俗化、艺术化的色彩。镇物本用以辟凶,故稚拙、古奥、狰狞、神秘,例如石头、草木、兽牙、兽头、兽爪、面具、符箓、镜子、毛发、粪便之类,因神秘怪异而留有原始宗教的余韵。镇物虽没有在总体上完成神圣化的过程,但它吸纳了神像、经咒和法器等宗教因素以充实自身的体系,并以民间信仰为传习、应用的深厚基础。可以说,镇物具有圣俗交融的特点和宗教化的趋向。祥物虽与镇物有承继关系,但已淡化了原本神秘的气氛,退尽了神圣的成分,成为热爱生活、表达生活、享受生活的心理寄托。祥物是在俗用中传承的,往往具有艺术的外在形式和风俗性信仰的内容,显示出鲜明的非宗教化的色调。
就发展说,镇物在当今虽见应用,但处于衰微的过程中,而祥物则有形式的演进和空间的拓展。由于镇物的辟剋对象多为虚妄的鬼祟、阴气、妖邪之类,而其所用又不乏荒诞、怪异之物,这样,在科学与理性的时代它们必然受到改造和摈弃。除一部分继续传承并沿用外,另一部分则向祥物演进,其余便渐次衰亡。祥物没有惶恐的因素,它营造人人神往的福善、嘉庆的气氛,并带给人希望、信心和感受生活的快乐。祥物在当代有了更多的应用,商家乐于用祥物作标牌、作装饰,在点画民俗与节日气氛的同时,树立自己亲和的形象。除了商业活动,在盛大的运动会、重要的文化节日、会展中,还不断见有“新吉祥物”的出现。“新吉祥物”的兴盛,作为传统祥物的延续与补充,反映了祥物文化的长效生命,反映了人类对幸福、美满的执着追求,反映了人类对和平与发展的共同心声。“新吉祥物”的涌现,开辟了祥物发展的新路径,在当代应用热的背后,我们可看到民俗传承和艺术创造的无尽活力。
镇物、祥物既相联系,又相离异,相反相成,双双合成中国物承文化中最精彩、最有趣、最富价值的类型之一,它们既有生活的色调,又有艺术的韵味,值得我们深入体味、悉心探究、继承应用和创造发展。在当今和未来,人们将继续受到自然力(来自客观世界)、生产力(来自科学技术)、道德力(来自社会伦理)和信仰力(来自精神意识和宗教情感)的制约与驱动,只要有安全的需要、成功的盼望、健康的期求和欢乐的等待,镇物、祥物就会继续存在,并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展现永不枯竭的伟大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