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民俗批评,对于言作品之所未言,发掘评析其深层的文化精神,具有特殊的功能。即使是一些已失却了当时生活场景和思想情感的作品,在文艺民俗批评的解剖刀下,也会栩栩如生地展现出其真实的风貌和原有的情怀。因为民俗它是文化中具有独特功能的层面。在社会现实中,它是某一民众群体在生产、饮食、居住、婚姻、丧葬、节庆、娱乐、交际、礼仪、信仰等物质生活、制度生活、精神生活方面广泛流行、重复出现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它形成于民众群体生活中,并随人类的延续而超时空地传承。即使某一民俗在流传中受阻或中断,但它在原来社会及后续社会中所留下的传播轨迹却难以抹去。例如诗经《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适彼南亩,田畯至喜”。一些注者在训诂中指出,“一之日,一月的日子,这里指周历一月,相当于夏历十一月(周历比夏历早二个月)。下面,二之日,为周历二月,夏历十二月,‘三之日’则为夏历一月,以此类推。”注者还认为此诗是周历、夏历互用。这是出自今人的美好想像,虽然也有历法的旁证,但终因对当时民俗的岁时模式不甚了解而谬以千里。纵观全诗,《七月》叙述了从一月至十月的年中行事,中间没有出现过十一月和十二月,这说明了什么?这不是无名诗人,准确地说不是全民诗人集体创作中的疏忽,而是在诗歌发生的时代,根本还没有十一月、十二月的历法概念。中国古代民间曾长期流行十月太阳历,这在我们彝族地区和部分汉民族地区语言遗存中仍可见到痕迹。民间残存的十月太阳历的岁时模式是,一年10个月,二个月为一季,每月为36天,一年10个月共计为360天,按太阳的周期一年为365天余,还差5天,这就是年之余日,刚好用作度岁过年。我国传统的春节(元旦)年假一般也是为5天左右。故一之日、二之日等,应为岁首的第一天、第二天,相当于后来的年初一、年初二之类。至于四之日,那是为祈农事顺利的祭祀日,田唆也不是什么农官,而是中国农夫心目中,至今仍崇信的管农事庄稼生长收成的田神,即田公田婆。其实诗中说得很明白,大年初一、初二,北风凛冽,饥寒交加,“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怎么渡过这年关!
金克木先生说:“不注意无‘文的文化’,不重视历时最久范围最大的民俗心态,中国有‘文’的文化是说不清也说不全的。”[21]这无“文”的文化便是民俗,我们的文艺批评不能没有它。现代文化也不例外。金克木先生在论及《新诗·旧俗》一文中认为,新诗孙猴子也难跳出中国民俗心态老佛爷的手掌心。他例举了二三十年代深受法国象征派影响的戴望舒,因他的成名作是《雨巷》而被称之为“雨巷诗人”,其诗开头一节“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里的油纸伞、雨巷、丁香,都有特定的民俗意味。为什么只用丁香而不用荷花呢?古人云:“丁香空结雨中愁”,丁香与愁怨相结,至少在一些读书人心中成了习惯语,也就成了‘俗’了。而荷花在中国民俗意象中,不论是含苞或开放,都与愁怨的情感挂不上号。当然,其间深厚情愫的感悟,只有对中国这些民俗比较了解的人才能更深刻的理解,而文艺民俗批评,可以进行文化解码,让更多的读者能细细品味欣赏。
2.文艺形象中人格文化基因及意蕴的揭示
文艺民俗批评对真切地把握文艺形象的性格特征、揭示制约其情感发展的内在指向,赏昧作者有意无意灌输塑造在形象之中的深邃意蕴,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民俗即是人俗,是每个人具有的人的文化生命的内核。如果说蛋白DNA是人的生物生命的基因,那么民俗是人类文化生命的文化基因,人类文化生命的DNA。诚如人类生命基因因人而大同小异,每个人的民俗文化基因,也因其生活的人群,个人的修养、经历、秉性等不同而有异,每个人文化生命中都有自己的民俗库,都有自己独特的个体民俗密码。文艺作品要描写人,表现人,要勾勒出如黑格尔所说鲜明的“这一个”,不关注入的民俗,不刻画出这个人所固有的民俗的文化基因,就无法实现。文艺和民俗,异曲同工,在展现“这一个”人身上得到了天然的统一。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所说的民俗,不是浅表层的、无差别境界的风俗习惯一类,也不仅仅是特定人物形象如阿Q头上的小毡帽,而主要是那些渗透于人物形象生命中,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掣肘其言行——之所以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内在指向——民俗的思考原型:民俗心意和意象。作家笔下一些优秀的人物形象,都具有这样的特色。有的是作家有意为之,更多的则是作家按照生活的逻辑的意识到的历史深度,真实地切入,无意识地包孕其间的。文艺民俗批评可以帮助作家准确地梳理这些深层的创作经验,同时,也指引读者、观众以全新的感受,领悟蕴含其中的独特的艺术魅力。
《红楼梦》中林黛玉红颜薄命,令人扼腕,曹雪芹为什么这样写?是不是后继者续写歪了?林黛玉,身体纤细娇美,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她平时又爱花又爱哭,看到落花生情,埋花又吟葬花词。一般的文艺批评中,常把林黛玉的性格命运,与其父母早逝,寄人篱下,又生活在美女如云的封建官宦人家——大观园相连。此景此情,其性情和举止也似在情理中。然而,就此解释赏析,似乎还没有真正悟出曹雪芹的艺术匠心,苦心旨意。
其实,林黛玉之所以这样,曹雪芹在设计塑造林黛玉时,已把决定其性格命运的花神民俗意象,有意识地镶嵌在她的形象中。
在《红楼梦》开头的“木石结盟”中,曹雪芹已点明,林黛玉前身本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娇娜可爱的“绛珠仙草”,因得被封为赤霞宫神瑛侍者顽石用甘露灌溉滋养,“遂脱草木之胎,幻化为人形”。并说要跟他(顽石)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眼泪还他当年的甘露之恩。“在中国民间,历来是有花有草必有仙,关于花草神仙的传说故事,遍及大江南北,神州大地。”绛珠仙草美神化身的形象,显然就是在这些民俗传说基础上编创的。二十七回葬花过后,怕读者还不解其意,曹雪芹在第六十二回以闲来之笔,特意不露痕迹地补了二句。当众人前来给宝玉过生日,议论各人生日时,有人说“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日林姑娘的,怎么没人,只不是咱们家的。”袭人说此话弦外之意,旁人都明白,暂不表。林黛玉二月十二生日这句寻常话,应看作是作者在叙述了林黛玉前身“木石前盟”、葬花哭花后的一个重要补充和暗示,以明其身份和生命的短暂。二月十二日什么日子?熟识土风民情的人掐指一算便知道,那是花神出世的吉日,俗称“百花生日”。顾禄《清嘉录》百花生日条引《昆新合志》云:“二月十二日为花朝,花神生日,各花卉俱赏红。”又引蔡云《吴歈》云:“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乡,尚劳点缀贺花神。”是日花神降临,百花争艳。闺中如花女郎,纷纷剪彩缯,粘花枝上,俗谓“赏红”,恭迎花神,以冀吉祥如意。民间习俗,花神来得早,去得也快,春末,农历四月二十六日,花神卸位,是日还要为她饯行。这种情况现不多见了。《红楼梦》在第二十七回开头却为我们留下了历史风俗生活的真实面貌:“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护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事物。”林黛玉落花伤神,暗自哭吟,实为由此而发,所谓宝玉丫环没开门,引起她的猜忌、赌气,只是现实的偶然表象。作者苦心设计,安置她花神一样的生日,以及与民俗风情交相映辉的生活场景,就是有意借用民俗意象,象征她的命运。她未能入门,退了回去,与花神逊位时的遭遇恰恰是暗中契合的,与“绛珠仙草”幻化人形时的愿意也是一致的。深层间民俗意象的撷取,早已决定了她性格的格局。花开花落的自然景观,赋予了特定的民俗意象原型,糅入林黛玉形象中,使形象有了更深邃的意蕴。葬花、哭花发生在林黛玉身上,与她形象中的民俗意象底蕴是贴切吻合、理所当然的。人们从中分明看到了她与花神互相交织、混为一体的倩影。一些红学家们常把林黛玉的哀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看作是她在贾府寄人篱下、度日如年的艰难处境和悲愤心情的真实反遇,这是不错的,但仅此还不够。林黛玉之所以有这样深切的感觉,表层是她生活的情境所致,内里还是花神命运的影子在导引维系其心态的发展。所谓:“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明是林黛玉表达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的心迹,暗是喻示她将追随花神之魂,驱往神界净土的决心,一明一暗,前唤后应,凸现出林黛玉脱俗超凡的神仙形象。
林黛玉喜哭、善哭、常哭,也不是泛泛之文,其有深意存焉!她动不动就流泪,并不仅仅是她多愁善感,或父母早死,茕茕孑立,伶仃孤苦(讲身世,史湘云与林黛玉一样可怜),而是有着一股更深的、源自前世的、自己也不知道的力量——构制在形象中的民俗意象底蕴——在冥冥中指使她。用句俗话,叫作这是“命中注定的”。她出世就是要用眼泪来还清其前身绛珠仙子所欠宝玉前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一旦眼泪流尽,她的生命也就告终。惟有懂得了这一点,读者才会彻底了解《红楼梦》中表面上没有意义的话和人物之间的真实关系,进而深入把握人物的内在性格。第五回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所听到的第三支名叫《枉凝眉》的词曲:“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仙葩、美玉,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贾宝玉,二人的姻缘,终于像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而黛玉的眼泪毕竟有限,其中十四曲,名收《飞鸟各投林》中有四句:“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不管前三句,末句“欠泪的,泪已尽”是指黛玉结局无疑。故文中对黛玉哭的描写,都是由此而发,是对她既定神秘形象的充实与完善。所以凡是黛玉登场,总是流泪的多,不流泪的反而少。无端流泪成为她形象的一大特征,书中例子,举不胜举。信手拈几个就足够了,第二十三回,黛玉走到梨香院墙外,听见里面演习戏文中有两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又想起几句诗,“不觉心痛神疾,眼中落泪”;第二十七回,“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见好端端的不知为什么常常的便自泪自叹的”;第二十七回末黛玉葬花时,一面呜咽,一面读葬花词,更是有名;第二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黛玉来探视他,两个眼睛本已肿的像桃儿一般,却又哭起来,“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者,更觉利害”。第四十九回最有意思:“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这一段对白,拿来和第一回的“还泪”,第五回的“泪尽”之说放在一起读,清晰地看到,这是嵌埋于黛玉形象深处民俗意象原型在表层生活场景中的艺术处理。透过字面,我们可以知道,黛玉每天流泪不止是她的内在使命,第四十七回时,作者借黛玉自己的口吻,说明她的眼泪已越流越少,暗示她泪尽而死去交差的日子为期已不远了。《红楼梦》原作者对林黛玉人物形象的处理,以内在的民俗意象原型指导人物性格的发展、人物生活情态的激发,又处处与潜藏形象中的民俗意象原型契合,真是形神一统,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艺术境地,有力展示出作者刻画人物、塑造形象中炉火纯青的超凡技艺。相比之下,续书者高鹗根本没懂得和掌握原作者对黛玉人物形象中倾注的深意,所以在后四十回中,林黛玉人物形象逐渐偏离了第一回中就已确定、前八十回里一脉相承的内在的民俗意象原型基调,另奏异调,粗疏又简单地以宝黛互为情敌争斗,殊不知作者原意,黛玉形象深层结构已注定了她与宝玉只是以泪还情,镜花水月,未能以身相配。宝黛之间是有芥蒂,但在不少场合两人又和解了,前八十回里两人后来亲如姐妹,黛玉还认了宝钗母亲为“妈”。宝玉虽心属黛玉,但对宝钗也无恶意,可作另一层民俗意象原型的金陵十二钗画册上,我们注意到一共只有十一幅画,黛玉、宝钗合在一幅上: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以此可见,林黛玉泪尽身亡,无缘婚配,宝钗是她死后才嫁与宝玉的。高鹗违背了原作者在黛玉形象中注下的民俗意象原型密码,来了个桃李争春,林黛玉气急绝食而亡,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完全失败。再说,无论在感情上和心理上,贾母、凤姐等不可能对黛玉这样突然反脸无情。至于“瞒消息凤姐设奇谋”,煞费心机的计谋竟是“李代桃僵”型的下策,未免可笑。而八十九回林黛玉此时忽变成刚烈鲁莽女子,听到两个丫环说宝已定婚,既不问情由,也不侧面了解一下事实情况,就绝食自杀,与她在前八十回中那种聪明绝顶的形象大相径庭,判若两人,不能不说是形象再造中的一大败笔。综上所述,原作者对黛玉形象民俗意象原型的成功运用,确是无与伦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