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国珍
在我国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研究领域,“盘瓠”是一个严肃而敏感的话题。从20世纪初起,研究者分别从传说、神话、图腾、语言等角度对盘瓠形象做过描述与分析,一般的结论是:盘瓠是畲、瑶、苗等少数民族的图腾;[2]是上述兄弟民族的祖先神;[3]盘瓠神话属于族源神话;[4]盘瓠传说甚至被视为畲民的家族传说。[5]
作为图腾形象,盘瓠的原形是犬。在传承、播布的过程中,盘瓠形象不断变形,曾先后被描述为龙犬、犬首人身、龙、龙鱼、麒麟、凤凰等。
从民俗学的视角看,盘瓠形象研究不能停留在对民族推源的层面上,还应关注盘瓠形象携带的民俗文化因子。有鉴于此,今日的盘瓠形象研究应该既注重“历史”又注重“现时”,即还原式研究与变异式研究并重。前者力图从古籍和遗迹中推衍祖先遗留成分,从而理解和发现“生活中的古典”;后者着力从民间流传的活态民俗事象中看到盘瓠形象是怎样一次次地被附加新的涵义,从而看到盘瓠形象的变异性和再生性。
本文拟用民俗学的研究方法,对盘瓠形象及其变形现象作一考察、分析。
一、盘瓠形象的历史回溯
民俗学对任何一种民俗事象的研究,都离不开对它的历史过程的考察。对盘瓠形象的解读,我们也沿用民俗学的“历史研究法”,就盘瓠形象作一历史回顾,追溯其纵的历史联系。
在我国古籍中,对以犬为图腾的部落或民族记载甚多。《逸周书》和《山海经》中都有记载。《逸周书·王会》中就说到“正西昆仑,狗国”。《逸周书》的狗国在《山海经》中或称犬戎国,或称犬封国。《海内北经》云:“犬封国日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杯食。”晋人郭璞注《山海经》时认为,该故事即是汉代流传的长沙武陵蛮盘瓠神话的早期记录。
盘瓠传说,最早载之册籍可追溯到东汉时人应劭。据宋人罗泌《路史·发挥二》称:“应劭书遂以高辛氏之犬名曰槃瓠,妻帝之女,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妇,是为南蛮。”但应劭书包括其所著的《风俗通义》今本,未见此文。如果罗泌此说不虚,则可见,远在东汉以前,盘瓠传说即已出现;后人著作所记盘瓠传说,均源于应劭书。
继应劭之后,记盘瓠传说者为东晋人郭璞。他在《玄中记》中写道:“昔高辛氏犬戎为乱,帝言日: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名檠瓠,亡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女妻之,于会稽东南得海中土三百里而封,生男为狗,生女为美人,封为狗民国。”郭璞在《山海经·海内北经》注中,有类似的简要记载。差不多同时的干宝也有记述。他在《晋纪》中说:“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槃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槃瓠凭山阻险,每常为害。糅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檠瓠。俗称‘赤髀横裙’,即其子孙。”又在《搜神记·盘瓠》中说: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蘸,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时戎吴强盛,数侵边境。遣将征讨,不能擒胜。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购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后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为之奈何?群臣皆日:“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虽有功,无施也。”少女闻之,启王日:“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令少女从盘瓠。盘瓠将女上南山,草木茂盛,无人行迹。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竖之结,著独力之衣,随盘瓠升山入谷,止于石室之中。王悲思之,遣往视觅,天辄风雨,岭震云晦,往者莫至。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因为夫妇。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
后母归,以语王,王遣使迎诸男女,天不复雨。衣服褊裢,言语侏俏,饮食蹲踞,好山恶都。王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号日“蛮夷”。蛮夷者,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其受异气于天命,故待以不常之律。田作贾贩,无关编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取其游食于水。今即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是也。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其俗至今。故世称“赤髀横裙,盘瓠子孙”。
南朝宋人范哗的《后汉书》卷八六《南蛮列传》所记盘瓠传说,可谓集大成之作。其内容已为众所周知,不再罗列。范晔集应劭以来诸家所记之盘瓠传说,加以增删、整理,除删去盘瓠之得名一段外,基本上是因袭《搜神记》而成。范书在内容上虽无新添,但却对后世发生深远影响。人们对《山海经》注、《玄中记》、《搜神记》诸书,还往往目为荒诞不经的神怪小说而不予重视,但一经范晔采用变成正史——载人被后世尊崇为“前四史”之一的《后汉书》,则被历代著家奉为圭臬。从此,关于盘瓠的记载充溢在我国史籍中。[6]
除了古籍记载,湖南省境内的岩画,也提供了盘瓠形象即犬的证据。陈兆复在《中国岩画发现史》第二章中,引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七“沅水”条说:“沅陵县(即今湖南省沅陵县)西有武溪,溪石上有盘瓠的图形。盘瓠是古代神话中的神犬。”
古代典籍和遗迹表明:盘瓠的原形是犬。
二、民俗事象对盘瓠形象的印证
长期以来的盘瓠形象研究,主要依靠文献记载进行。换言之,文献学的、考据的方法一直是盘瓠形象的基本阐释手段。这些方法固然是研究盘瓠形象的有效途径,但对这类方法过于依赖与轻率使用,又常常影响其结论的可靠性。美国学者D·博德在谈到中国古代神话中存在的若干问题时,曾作过这样的评论:
叙述的片断性所造成的困难,因中国古文献特点所带来的语文范畴的繁难而变本加厉。其中主要困难在于:多义词以及容易混淆的象形文字极多。因此,寻求可互相替代的语词和字,特别引人入胜。诸如此类所谓寻求,通常基于下列论证:记述A中的象形文字x,在记述B中似为象形文字Y;而象形文字Y在记述c中似为象形文字z;这样一来,记述A中的x则可与记述C中的z互换。为数众多的中国学者借助于诸如此类探寻,在解释古代神话之说时创造了奇迹。这种方法如果滥用,则势必得出完全不可信的结论。[7]
应该说这一批评是相当中肯的。在盘瓠形象的研究中,有的学者因为过于依赖考据方法,从古文献中轻率地得出的结论往往五花八门,甚至相互矛盾或自相抵牾。这一类的研究,尽管标新立异,自成一说,但可靠的程度却值得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利用民间流传的活态的民俗事象进行盘瓠形象研究,就很有必要。
(一)盘瓠传说
盘瓠传说在畲、瑶、苗诸族特别是畲、瑶民间家喻户晓地流传。
先看畲族的盘瓠传说:
上古时,高辛皇后耳痛三年,后太医从其耳中挑出一条似蚕小虫,育于盘中,忽而变成龙犬,毫光显现,遍体斑纹。高辛皇帝见之大喜,赐名龙麒,号日盘瓠。其时番王入寇,高辛皇帝下诏求贤,告示天下有能平番者,妻以第三公主。龙犬得知,即揭榜奔赴敌国,服侍番王三年。一日,龙犬乘番王酒醉之际,咬断其头,渡海衔归,献于高辛皇帝。帝大喜,但不愿将公主下嫁。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龙犬忽作人语:“将我放在金钟内,七日七夜便可变人。”入钟六日,公主忧其饿死,揭开金钟,果已变成人形,惟头尚未及变。于是盘瓠与公主结婚。婚后,人居深山,开山种地为业。生下三男一女,帝赐姓。长子姓盘,名自能;次子姓蓝,名光辉;三子姓雷,名巨佑;女称淑女,嫁与钟智深。从此,子孙繁衍。
再看瑶族的盘瓠传说:远古时,评王当政。皇后娘娘忽染耳疾,名医从其耳中挑出一条似蚕金虫,盛在瓠中,加盖盘子。忽而,盘瓠中虫变成周身锦绣、五色斑斓的龙犬,人们名之曰“盘瓠”。评王十分疼爱盘瓠,行坐随身,寸步不离。后来,凶恶的高王作乱,评王许下诺言:“有能斩高王首级来献者,愿将公主下嫁与他。”文武群臣惧怕高王兵强马壮,无人敢领旨出征御敌。一日,盘瓠忽然失踪,派人寻找几天,杳无音讯。话说盘瓠离朝出走,七日七夜飘洋过海,来到高王帐中。赢得高王信任。有一夜,高王赴宴归来,酩酊大醉,盘瓠四顾无人,趁机猛扑上去,咬下高王头,并将其头衔回宫中。评王大喜,封盘瓠为国公,但几个公主都不愿与之结亲。评王怕失信于民,正左右为难,忽闻盘瓠口吐人言:“只要将我置于金笼中蒸七日七夜,即可变人。”将盘瓠置金笼中蒸至第六天,多情的三公主怕盘瓠死去,将盖打开,盘瓠除头部外已化成人。评王闻讯,下令为盘瓠缝制一套五色斑衣。盘瓠与三公主婚后,评王派车送盘瓠夫妇到会稽山安居。数年后,盘瓠夫妇生下六男六女。评王十分高兴,正式册封盘瓠为盘王。生下六男六女,帝赐姓。长男姓盘名启龙;二男姓沈名贤成;三男姓黄名文敬;四男姓李名思安;五男姓邓名连安;六男姓周名文旺;长婿姓赵名才昌;二婿姓胡名进盛;三婿姓郑名广道;四婿姓冯名敬忠;五婿姓雷名元祥;六婿姓蒋名朝旺。此即后世的盘、沈、黄、李、邓、周、赵胡、郑、冯、雷、蒋十二姓王瑶子孙。从此,盘王被瑶族尊为始祖。
苗族民间虽不似畲、瑶有系统而完整的盘瓠传说,但苗族同样推尊盘瓠为祖。这种崇拜之情,可以从苗族古歌中看出。我们看其中的一段:“要述说远古的史诗,要传述先祖的故事;相传苗人汉人共一个始祖,相传苗人汉人共一个祖宗;说是奶归玛光生养几个苗人,说是奶归玛光生养几个汉人;说奶归玛光是苗汉的先祖,说奶归玛光是苗汉的祖宗。[8]歌中的“奶归”,意为神母,即高辛氏之女;“玛光”,指狗,即盘瓠。”
上述畲、瑶民间传说和苗族古歌说明:这三个民族有着一脉相承关系。因为他们都以盘瓠为祖先神,而盘瓠即“龙犬”。
(二)畲族祖图、祖杖和祭祖仪式
祖图和祖杖是与盘瓠崇拜相关的两件实物。
祖图又称“太公图”,用连环画的形式表现始祖盘瓠(龙麒)的英雄业绩,大体上都有三皇五帝、高辛当朝、盘瓠出世、拆榜征番、归朝奉献、金钟变身、招为驸马、讨姓受封、广东发族、闾山学法、狩猎遇难、驸马出殡等情节内容。在福建省福安畲族内部至今尚珍藏着这样的祖图,均是清朝的作品,绘制在绢帛之上;多为中堂式直轴,一套四幅。这些文物被畲族视为“圣物”,平时珍藏于祠堂或由族中长辈收藏,一般不轻易向世人展示。
广东现有《祖图》5幅,笔者在潮州市凤凰山石鼓坪村做田野凋查时见过一幅纸质的、残缺不全《祖图》,图上绘的是人身狗像即盘瓠像。他们视盘瓠像为畲族的族宝,由族内有声望的长辈保管,每当祭祖时让本族人观看,不轻易让外族人窥见。
据说畲族祖图过去都是请汉人代画的,在大汉族主义支配下,往往加上一些歧视成分。但祖图都是说明畲族祖先的故事,能反映畲族在原始时代崇拜狗图腾的情况。
祖杖,是用一根木头刻成的龙首形的杖。它是畲族显示远祖权威的象征物,平时秘不示人,只有在祭祖大典上才得以展示。关于祖杖的来历,福安坂中畲族乡林岭村清朝光绪年间修的“雷谱”所载《龙首师杖记》有这样的记载:盘瓠王“游山畋猎,不料皇天降临,廿二年正月十四日被山羊角伤其左胁,登树岔而卒。十七日得尸而归。彼时文武官员奏上帝,……命将士将树砍回,召青州范氏雕匠刻盘瓠王颜像,名曰‘师杖’,每朔望焚香致祭”[9]。
关于畲族的祖杖,凌纯声在《畲民图腾文化的研究》中有过描述:浙江“畲民每一宗族有一祖杖,取一树根,略加雕刻状如狗头,亦有讳言其祖为犬,而改称龙犬,祖杖雕刻作龙头。……祖杖之上挂有红布条数十或多至百余,每条上书写族人已祭祖者的姓名。同族较富有之家轮值保管。轮到保管者年中逢过节时,必请出祖杖,供奉在堂屋中,举行祭典。”何星亮在《中国图腾文化》一书的图39、图40,分别展示了畲族钟姓祖杖和蓝姓祖杖,前者为狗头形,后者为龙头形。
畲族民间,与盘瓠崇拜直接相关的是“祭祖”活动。“九族推尊缘祭祖”,畲族传统的祭祖异常隆重,程式也非常繁缛,还要十分虔诚地请出“祖图”和“祖杖”供祀。以广东畲族祭祖为例:
祭祖时全族人集中于祖祠内紧闭大门并派人看守,不让别族入前来窥视,更不让闯入。祭祖开始,挂上祖图即槃瓠像,像前摆满鸡、鸭、猪头及发糕等供品,当中摆有香蕉和煮熟了的番薯。长者宣布祭典仪式开始,鸣枪,奏乐,子孙分列两边跪下,向祖图恭拜,接着族长宣读祭文,唱《高皇歌》,其仪式甚为庄严肃穆。[10]
《龙川县志》载:据甘陂村蓝姓老人介绍,过去每年的大年初二,蓝姓男人都要聚集在祠堂里举行祭祀活动。甚至分散到外乡的各支系男子也要到原祖地祠堂祭祀。主持祭祖仪式的是保存“龙犬祖图”的族长。仪式开始前,先把祖图挂在祠堂中央,全体男子排列在祖公像前,奉上猪、鸡、鸭、酒菜(不放在桌子上,而放在地上),三跪九叩,祭拜祖先“狗头王”。
(三)其他民俗事象
1.信仰习俗
“招兵”仪式。据广东《龙川县志》载,“招兵”仪式曾是畲族历史上盛大的图腾崇拜的准宗教活动,现基本绝迹,只是在粤东凤凰山区的少数村寨残存。据甘陂村蓝姓老人回忆:过去他们有“招兵”活动。“招兵”的由来,是为纪念祖先“狗头王”过海打番兵时得兵马相助而举行的祭祀活动。甘陂村每隔三年进行一次,远近支系的弟兄后裔都赶回来参加。解放前,主持仪式的是长者和法师。“招兵”活动在祠堂门口进行,用桌子围成圈,插上五幡旗,先向旷野跪拜,请祖先“狗头王”回来。
石狗崇拜。《广东民俗研究》载,广东九连山区和北部山区畲族中仍保留有石狗。如连平县贵东乡蒲田村蓝屋,有一尊浅灰色花岗石打制而成的石狗,线条粗犷,形象迫真。这条石狗呈平卧式,头略高,从头顶至脚约高35厘米,身长约52厘米,躯体肥胖健壮,腰围约45厘米,两耳紧贴头部,尾巴翘起弯曲在背脊,脊背从头至尾有对称的八面三角旗,嘴巴突长,已有明显被打断的痕迹。据当地老人叙说,此崇拜物从他们二百年前开基始祖时就被安放在老屋祠堂里,作为保护子孙平安的神物,谁也不敢搬动。民国时老屋破烂,搬迁新屋,又把石狗安放在新屋的大门口。“文革”期间作为“四旧”,石狗被打断嘴巴。
苗族“庆古坛”。湘西南苗寨传承下来的“庆古坛”礼仪,保存着一些非常古老的民俗文化意蕴:其一,太阳崇拜。其二,犬图腾崇拜。“庆古坛”礼仪中的吃“狗粥”和巫师模仿狗吃粥的“狗伴臀”舞蹈动作,显然都是犬图腾崇拜的遗留痕迹。“庆古坛”礼仪的第一天早上,敬完太阳,大家都回大王庙吃“狗粥”。“狗粥”是一种放了许多配料(生姜、豆腐、肉丝、葱花等)的粥,味道十分鲜美、可口。吃“狗粥”前,巫师要模仿狗吃粥的动作,跳“狗伴臀”舞蹈;而且,要让狗先吃,人后吃。[11]
2.婚姻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