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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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抉择

宁静的海水仿若静止。

视野所及一片深蓝,造成了只有船划开涟漪、无声飘移的错觉。

站在甲板,看着海鸟展翅,一边和皓云谈笑,一边享受扑面吹来已经习惯带着独特咸味的海风。

不远处,有人摇着木橹,徐徐靠近。船上的领兵大声喝斥纵声提气:“什么人?停下、停下!”挥舞着手臂命令,“不许接近!”

木船上的人听话地停止了划桨的动作,站起身,穿着青色布衣,双臂举旗高过头顶,口中喊着:“我是信使、我是信使!”

“先停下!”领兵威喝十足地语毕,跑来禀告,“大人!大概是陈祖义那边收到我们先前送去的招降信了。小的先划小船过去看看。”

我点点头,领兵犹豫了一下,又问:“要不要告诉王大人?”

我悠然道:“这么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他了吧。”

皓云用扇柄指着不远处问:“今天日照分明很好,那片海水的颜色却有些异样。”

“可能有群带菜啊、水母啊、海螺啊。”我扳着手指信口开河。

一旁紧跟着我的随侍笑了,“大人,那是因为旧港海区暗礁丛生,几乎与海面平行,遮挡了日照的缘故啊。”

我不禁嗯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昨晚王大人和张统领查看航线图时说的,我当时帮忙过去送茶,听了一点。”

我哼了一声,不予评价。

皓云打圆场说:“王大人看来冷峻严厉,却也有细致入微的一面呢。”

说话之间,先前我方划去的小船已经拿了降书安然回返。

“对方说什么?”我把防水的羊皮书递给皓云看,自己径直向前去对应的领兵盘问。

“说是他们酋长久慕天朝风义,一向不敢与大明官船作对。听到是皇帝派出的钦使更是诚惶诚恐,为表诚意,愿亲自来降,为我们领道开航引渡旧港。”

“小海贼还蛮有眼色。”我得意地笑笑,摸了摸距离身侧嵌入船身的大炮。

“能不起冲突是最好了。”皓云思索,“只是,让他们带道……没有必要吧。”

“你不清楚。”我说,“这片海域地形复杂,没有向导容易撞上暗礁。王景弘之所以这几天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和张静他们一边用小船往周边寻找调查,然后回来画那个航线图做补充。如今好了,就卖陈祖义一个面子,让他这海盗头子给我们开路,一举两得又赚了威风。”

“这样好吗?”皓云皱了皱眉。

“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夸张地张开手臂,“最熟悉大海的不是渔夫而是海盗呢。”

先前和景弘吵架的缘故,让我变得有点不喜欢这片海,希望能尽早离开。

于是又让皓云代笔帮我写了书信,捆扎好了,盖上金印,让小船送去给对方的信使,约好会面的时间。

“和王大人商量一下比较好吧。”皓云看起来有些担心,他说,“我怕你们又起争执。”

“我不管和他说什么,都谈不拢。”我脸色阴郁地注视海面,“偶尔也要独断专行一下才好。”

陈祖义虽是一介海盗,但好歹也身为一国酋长,不会做出什么轻率之举,去招惹覆顶之灾。

我如此想着,近乎麻痹地注视越发沉暗的海水。先前的苍蓝像在这片海域消失一般,为了掩盖心里突如其来的空茫。我胡乱开玩笑说:“这海如此深黑,像是有石油。”

皓云又不解歪头问:“石油又是什么?”

我细细地给他讲解有关原动力耗材的诞生与发展,时间不觉过去,海面隐隐驶来一座大船。海盗旗迎风飘摇仔细看却是倒插以示归顺。

“去叫他们停在百丈外。”我嘱咐士兵,就算是为了和景弘别苗头赌气,我既然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靠得太近会有危险。

不过海盗头目究竟长什么样呢?

是像加勒比海盗那样举着弯刀戴着眼罩?还是未来水世界与内裤泰山的合体版呢?顺便一提,内裤泰山则是内裤超人与人猿泰山的合体版——发明者:我!

引颈探望的阶段,那一边士兵来报,说对方首领希望能见一见大明钦使。我点点头,原来好奇心是双方共有的。再次证明:人类皆三八。

于是约好在两船中心地带会晤,彼此拿对方当熊猫参观。

皓云眉心拧结说这样很是危险。

我说你何时婆婆妈妈也学了王景弘呢?

皓云笑言就只有你一个敢这样说那人。

我说你看他这会儿威风啦、那他小时候挨板子屁股开花上药都是我擦我说他一句就不行啦。

皓云说那我和你同去。

我勉强同意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没面子。

你看人家陈酋长多么高大威猛,独自站在小船上好似孤胆英雄。不过斜眼看看皓云,双倍加在一起才抵得过人家横宽的纤长型美男子一名。十分不具威胁力度,长得又帅,带在身边很能提升我大明钦使的身份指数。

于是士兵划小船,我手拿招降谕书(当然,皓云代笔。来古代这么多年繁体字我固然能读但使不惯),两艘船像电视剧里黑道人物做毒品买卖接头时的双方,极有分寸地慢慢聚拢。

终于到达能看清彼此面目的瞬间,我清了清嗓子,要堂堂皇皇地说出一句响亮的开场白,而就在这时,船身四侧通通通突发鱼雷爆响(当然,此时远没如此先进,但听在我这现代人耳中,就只能用鱼雷爆响来形容了),海面被激起三尺多高,玉柱翻雪浪花如碎。电光火石间明明大脑麻痹双耳失聪,却又好似有什么以心传心的功能使我回目观窥。

站在母船之上,景弘正站在船舷探出半身满面焦急大声呼喊。

我微微一笑,想:你都快要掉下去了啊,王景弘你喊什么喊?有本事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来救我啊。

没错,我中了埋伏。缺德的陈酋长真是有负祖义这个名字啊。不过也是,他祖宗的义传到他这辈还有什么可信赖的呢?

四周不知何物一直不断炸响,船身碎屑飞溅摇摇晃晃。景弘的嘴形分明说着两个字——“跳船”。但我稳稳站立安之若素,平静思索:丫,又忘了他还没教我学游泳呢。

浪花拍起千重雪,以致视野混沌莫辨。

小船几乎碎裂,我的脚却异样站得牢靠。炮声响起,是母船在向海盗隐于暗礁中的船队轰鸣开火,但陷入敌阵埋伏中的小舟,却正在遭遇随时覆灭的危机。

刀锋闪亮更胜浪花的光芒。

茫然无措间,我只顾想着:王景弘你为什么这么笨,开条件也好,用金银财宝交换也好,怎么可以对着人质还在的敌方开火呢?

也许这才是正确的方式?

我来不及思考。

因为滑滑绵绵的东西已经落在我的颈上,凉凉的、微妙的感触……那不是鲜血,不是刀锋,是皓云总挂在额前的那缕长发。

以身体为盾牌,他掩护了我。

梅皓云是个怎样的存在,这一秒之前,我从未曾认真思索过。或者,就连要去思索这样的意识都不曾有过。

朱棣、徐棠、大壮、张静、王云……这些年来交往过密的人,在雷声轰轰中像走马灯瞬息闪过眼底。虽然我无比确实地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会口渴、也会肚饿,但还是常常不自觉自陷幻觉。在幻觉中唯一无比清晰的,是某张精致绮丽却时常也会紧蹙眉梢的脸孔。

我,就像一直都生活在只有我与景弘二人的世界中。对任何人也留有余地的心,就只对他微妙地敞开着。

朱棣的寂寞、徐棠的烦恼……说真的,我大概从来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过吧。就连出航这样的大事,我也只觉得是置身于电视连续剧一般,缺乏真实印象。

记忆如雪纷落,又如梨花纷启。

铺天盖地如丝绸被扯碎的坼坼薄白里,我啊,一直就只把景弘当成是唯一与我相同,会哭会笑会痛的真实人类看待。

这样的我,何等残忍,又是何等漫不经心呢。

今天以前,我统统没有想过,也没有必要去思索。

但是现在,皓云的头发正缠绕在我的颈上,他的脑袋无力地枕在我的肩膀,我的双手搂着他的背,他的背上扎着一柄刀。一滴一滴温热的血液,正喷洒流淌,缓缓打在早已被周遭的海浪溅湿的手指上。

胸膛贴得如此接近,我听得到皓云变得急促的心跳声。我第一次意识到:梅皓云啊,他不是能帮我逢凶化吉的一张银票,他不是温柔微笑帮我排解难题的万能法宝,他也不是闲来无事陪我游山玩水的一个朋友,他甚至不是只要回头只要愿意就能看到的固定配角。

他是一个人。他叫梅皓云。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眼角,有湿漉漉的东西缓缓滑坠。

脚底所立,最后一块船板碎裂的同时,我抱着皓云仰倒入海中。因为如此,我分不清那咸咸的滋味是眼泪还是海水。

如坠入深蓝色鱼缸,皓云向四方散开的黑发若缠绵海草。第一次发觉他的皮肤白到透明,轮廓异样清晰,突额凹眼像个英挺的混血儿却又带着东方特有的清秀幽丽……皓云一直都这么帅气对吧。第一次见面时就美丽得令人傻眼屏息。

我在水中拢紧怀抱,像海的女儿抱住专属于她的王子。

有什么揪住我的手臂,我却觉得自己一直在不断沉溺。

薄如红雾的血,渐渐染淡幽蓝。

我拼命抗拒那些拉扯我的手臂不顾海水涌入口中而尖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冷血太残酷太任性太执拗,要是我不和景弘赌气就好了,要是不带你上船就好了,要是不那么依赖你就好了。皓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在海的另一端有一个比这里更适合你的国度,有一天我想带你去看。你一直对我那么温柔,就连我的唠唠叨叨也会用静谧的眼神微笑着聆听。所以你不可能让我伤心对吧,你不可能让我后悔一辈子对吧……

跪在不知何时已被人打捞起来的甲板上,我紧紧地抱着皓云尖锐地喊叫,然后,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眨动着慢慢掀开,苍白的脸缓慢地漾起一抹微笑。

“我不会死的……”被我抱在胸口的皓云,凝视着我,虚弱地张唇,“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死。”然后他又眯眼笑了,“——吓一跳吧。”这样苍白地开着玩笑,“是三保之前讲过的,故事中的对白呀。很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对吧。”远山一样的唇形,在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小涡。

我忍不住又流泪了。

我把他的头抱紧在胸口。

闲来无事时给皓云讲我喜欢看的电影。其实我没有认真与皓云交谈的意图,我只是把皓云当作可以听我说话的对象。

我给他讲了《一百零一次求婚》,我说我最喜欢那句台词了。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所以我不会死!”

有人又在拉扯我的手臂,他在耳边说你放开他这样没法让他治伤啊。那声音又恼怒又气愤还嵌含着其他什么情绪,但我已经不想要分辨不想要了解。

我只是抱着皓云一直哭一直哭。

我知道他再也不是我用来招惹某人生气介意吃醋的道具,狭小得只能容纳二人的我的世界,在海天一色的这个黎明,被炮声在眼前轰然炸开。

四溅的水花,温湿的鲜血,冰凉的黑发。一切使我清醒,我怀中的绝非什么布娃娃。这里是大明朝,我不再是郑椿萱。

木然地撤开手臂,终于任由景弘把皓云从怀中抱过去。随船的大夫马上包扎治疗煮药……而我,在飘弥着战火余韵的甲板上,混乱的黑夜过后的黎明太阳正升起时,与经过了海盗的大战而战盔缭乱的景弘,四目对视。

整夜未睡变得苍白憔悴的景弘的脸,嘴唇干裂眸中也带着隐隐血丝。他说:“放心吧。大夫说了,梅皓云没有伤到要害。”

我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瞪视着他。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依样回望着我。

“为什么开炮?”

“我不开,敌人也会开。他们在暗礁那一带利用木雕的假鱼在鱼腹中藏了火药。”

“厚,还真是‘鱼雷’啊。我是不是应该笑?”我听到自己木然地回应,“最近,不太懂得怎样搞笑了。在哪里应该笑,你要事先告诉我才行。不然我很难捧场的。”

“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怎么敢呢?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咎由自取。”

“郑大人,希望你不要再意气用事。”

“王大人,谢谢您的提醒。”

“……”

“……”

我们就好像电影拉长镜头里被定格的两个黑影,天长地久般横伫对立。直到打扫甲板清理战后物资的士兵跑来报告说被擒的陈祖义正在胡言乱语说海上要起暴风。

“老子可不愿陪你们一起死!”大喊大叫的男人,即使被擒也不老实,“海上将有风暴快点撤帆避让!”好像真的很焦急那样嚷着。

景弘望我一眼,我甩了甩袖子,“以后全听你的,我再无意见。”

苍蓝的海面异样宁静,好像在嘲笑俘虏的妄言般晴和安平。

我亲自给皓云煮药,大夫说船上物资虽然充沛,但可用于皓云吃的药却不多。又说皓云需要静养,希望不要再起风暴。

我望了望慢慢飘来的青色苍云,端了药碗走进皓云的房间。皓云脸色苍白,看到我却还是勉强地先扯动一丝微笑。

我说:“皓云你别怕啊。”

他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会怕吃药呢。”

“谁说是吃药了?”我瞪眼训斥,随即拿过绷带。

“才刚换了药啊。”皓云张大眼睛。我不理睬,把白色绷带绕过皓云的头颈腰腹只小心避开受伤处,将他扎扎实实绑在船舱的床上。

“嗯嗯?”皓云的嘴张开O形,“这是要干什么?”

我故意邪恶地笑笑,但是来不及把玩笑话说出口。脚下蓦然一颤,我的头紧接着撞上了骤然倾斜的墙板。

甲板上标志紧急通告的哨声接二连三响起的同时,我也脚步虚浮地抓住床头的扶手,咬牙切齿道:“******那祖宗这次没骗人,又要……起风暴了!”

这场大风刮了足有三日夜,其间滴水未进,全员都在辛苦地与风浪做搏。这日天空骤然像被撕扯裂开,一卷积云。像要塌陷下来般的汪蓝碧空,直泻下通透如银的罕见光耀。

“放晴了!放晴了!”

掌舵的、挂帆的、舀积水的、抢修甲板的……包括我这昏昏沉沉的,都忍不住额手称庆惊喜呼号。

“可是。”我为难地看看左右,“我们究竟被吹到了哪里?”

从中途就已偏离了航线而随波逐流,远远看到陆地,舵手就拼命向这边靠岸。暴风初霁的此刻,船队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抬头望去,只见山草青青,有服饰精丽的少数民族也正向这边张望。尽管面目黝黑不清,但也像是中原人氏。

景弘披头散发从甲板另一处赤足踏过,呼喝士兵先上岸探查。自己把湿了又干粘在身上不舒服的上衣脱了,打着赤膊。

我咳了咳,“你这像是什么样子?让这群土著看到我们大明钦使就是这副形容?”

他不甚在意地一撩头发,挑唇讪笑,“你却不去照照自己?”

“嗯?”

我连忙钻回舱内,找了块铜镜细细端详。

果然。连日来与风暴殊死相搏,我也是头发干枯脸色菜黄。

“哼。”我揉揉鼻子,“好歹我没有衣衫不整!”

忽然想到皓云,糟糕!我们没病没伤的人都憔悴至斯,皓云背后中刀,纵然那个庸医说他无碍生死,也还是令人担忧。

忙找到负责照顾皓云的士兵,“梅公子的身体怎样了?”

士兵说:“伤口虽然没再出血,但这几日海上翻天覆地无法煮药,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我心里一沉,打断了士兵的报告,径自去探望皓云,一推开舱室的门,淡淡的血腥味就溢在空气里,床边的圆木凳上堆散着酒和用过的棉花。皓云面如金纸,以往淡红色的薄唇也苍白得见不到丝毫血色。皓云趴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才回头,见到是我,先笑了。

“风停了吧?这次真是厉害呢。”

“对不起。”我一屁股坐过去,虽然有些话不说为好,但我的个性就是一定要一吐为快,“这几天应该由我陪着你才对!”

“你说什么傻话啊。”皓云很理解地失笑了,“你是船队的统领啊。怎么可以在起风浪时,一个人躲在舱内呢?”

“……”我怔怔地点头,也只能重复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我想要说的话,我的心情,好像即使不需要通过语言,皓云他也可以理解。

但是舱内的空气太差,平日贮备的雨水也是偏咸的味道,不能拿来给他清洗伤口吧。想让他喝甜一些的泉水,想让他睡在不会颠簸的地方。他会来到这艘船上,会受伤,几乎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郑大人,王大人有请!”

思考间,跑来传话的士兵。我只好命令侍从去帮皓云煮些热水,一面怏怏不快地返回甲板。

景弘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正斜靠在船舷。头发还带着微湿,一缕缕纠结着散落身后。洁净的面孔却总如浸入泉中的月亮,带着份不染纤尘的清洁感。

“这里是三宝。”景弘强调,“宝物的宝。”

“我知道。”我硬邦邦地说道。

“我们的船需要靠岸,在这里做一些修缮。”

“好啊。”我脱口而出,“皓云也能上岸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

景弘看我一眼,又别过头,“这里住着些高山地区的侨胞。有些人精通草药,或许会对梅公子的伤有好处吧。”

“那还等什么。”我催促,“快些让船靠岸吧。”

景弘又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急躁。”

“是啦。”我被戳到痛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跟这样一个性情毛躁的家伙共同办事,你还真是辛苦了呢。”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他扬眉,闪过一抹我似曾熟识的委屈。

“谁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强行令自己如此回应,然后甩手,去帮皓云准备下船的事。

当地的侨胞都倚山而居,住在类似窑洞的地方。现在也实在没有办法挑剔环境,我也只好租下一个添加了砖石的窑洞,把皓云暂时搬到那里。

景弘与众人依然住在船上,为了方便照顾,我带着随从陪皓云一起,也住在同一个窑内。

当地的侨胞淳朴热情,仅仅是拿到一些花布和瓷器的礼物就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帮着忙前忙后,还请来当地的药师帮忙诊治。

药师和船医说的话相差无几,也说皓云的伤于性命无碍,可是每晚总有几次被皓云咳嗽的声音惊醒。见我醒了,皓云又很抱歉,说是吵到我了,而拼命忍耐的样子,令人心痛心怜。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意气风发笑语连篇的梅九公子,聪慧敏捷潇洒不拘的江南商首,不管发生什么都气定神闲的他,都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不能治好他的伤,就算满载着历国臣服大明的荣耀回航,我也没有脸再见江南商会和梅家的大家长。

跑去再找药师商量,药师说他体内有淤血,咳出来就不碍事了。我却想,看伤口的迹象,分明是刀尖伤到了肺叶,化淤是没错,但哪里有咳出来就不碍事一说呢。

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才确切无疑地痛恨起所处的古老时代。要是在现代的话、在现代的话……皓云这样的伤根本没什么,照照X光,住几天院,就连消炎这样的事只需要打个点滴吞个口服片也就好了。

可是在这里,万一伤口发炎高烧,我连一点对策都没有。

现代人比起古代,也许是落后了吧。因为太过依赖现代化的文明,一旦失去,就手足无措。

我一个人站在海边,东想西想,忍不住哭了。

月亮明晃晃地照耀银色的海面,天地缥缈,仿佛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远远的……突然听到了衣角蹭动的声响,顾不得擦去眼泪就这样满脸泪痕纵横地回眸,看到景弘正从另一边向这里走来。

我先发制人,很冲地吼他:“你不好好修船四处乱逛,倒是很闲喔!”

景弘从宽大的袖口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株白花。

“帮忙修船的当地人里,有个人的爷爷据说是个巫医。”

我呆呆地聆听。

他淡淡地继续:“……平常好像不愿意随便再给人看病了。我磨了好久,才终于让他开了方子。他只给我这株花苗,让我们照样去采这样的药草。”

“……给皓云的吗?”我呆掉了,只能愕然地抬头,瞪大圆眼。

“这里也没有别人值得你那样费心吧。”好像是讽刺一样的话呢,但是他真的只是平淡地说出。伸出手掌,把花交到了我手心里。

“走吧。”然后,就像是无视我脸上的泪痕,像没有看到那样,口吻平淡地说,“我已经问清了路线,现在就去找吧。”这样说着,径自在前方带起路来。

心情很是微妙,脚步却像有自我主张般地跟上。

我知道与海盗交战时,受伤的并不只是皓云,还有其他的士兵,但是我就是如此庸俗和小气的一个人。我只能关心为保护我而受伤的梅皓云。

一边是海,一边是山。

奇妙的地方,每走一步也是深深浅浅,走过银色沙滩,走过黑色泥土,那一边山草纵横,没过双膝。偶尔,有零星的黄色小花弥漫着清苦的味道,羞涩地绽开在月光下的山壁。

就这样一路行去,海也睡了,山也睡了,天地间就好像只有我与景弘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遥遥的各自清醒。

景弘的头发又变长了,在海上久经日晒的缘故,原本就浅淡的发色由棕褐色转成了更为光亮的浅茶色,在眼前一径摇曳,也像是某种辛辣植物的细叶。

“这是怎样的花呢?”

我仿佛是真心询问,又像在没话找话。

“是茯苓吗?”

“……”

“是冬草吗?”

“……”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我负气地收住脚步。

“嗯?”景弘带着茫茫然的表情转回过头,“你说了什么吗?”

看起来,像是走神了的样子,不是故意不听我说话。我讷讷地低垂下头,变长了的额发遮挡过我的眼睛。

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景弘你都在想什么呢?心里的疑问像淡薄的晨雾虚浮缥缈,无法凝固成为语言。

就像海浪无法变成大地那样,有些事不必发生也知道无可能实现吧。

我呆呆地抬头,隔着一段距离,景弘也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过,彼此呆然凝望。

因为以前,必定会有一个人,率先说着笑话,别过头去。

胸口好奇怪,热热涩涩的。就只是这样相互凝视,眼神变得无法转移开。景弘的眉毛又变得乱七八糟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强行按压着他的肩膀命令他坐下然后再掏出小巧的镊子帮他修理眉梢。

稍微动一下,就会有危险的感情,从心的位置喷涌而上。

所以,从手指到眼睛,最轻微的动作都不敢去做。像是怕什么平衡会就此崩溃。但是,就算那个平衡崩溃掉又怎样呢,我不禁会这样想。

“发现了……”

但是景弘,却又先我一步的,别过了眼神,伸出的手指拨开岩石的隙缝,在那里,月光孤清地照耀着泉色花朵。

“很美啊……”

是失望,还是松口气,或者高兴呢。怀着复杂心绪的我,听到自己说着无意义的言辞。

“但是需要的却是它的茎块,所以挖的时候要小心,要整株挖出来哦。”景弘示范给我看。

“哦。”我学着他的样子,然后手指不小心相碰。

马上,四目相交了。

瞬间停顿过后,他倏地收回手。好像彼此是火焰那样的如此不可碰撞。

“今天的药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呢。”

只是尝了一口,皓云立刻睁大眼睛。单手托住药碗看了过来,品尝到了药性的不同。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掌,“不愧是九公子哦。来船上帮忙的工人那里,有祖辈在做秘医。所以尝试着用了他们的方子。抱歉……”说到最后,我不觉放软了声线。

“为什么要道歉呢?”皓云,带着微小的惊讶,又再次睁大了眼睛。

“因为没有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来帮皓云诊治啊。”像这样,试验一样,万般无奈的,拿草药来给皓云吃。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变得郁闷的做法。我偏过头,用手指在地上无意义地划着,当地的房子都没有门,透过修建成坡型的洞口,可以看到变得晦暗起来的天光。

“就算再怎么安慰你说我没有事,你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变好。”皓云擦着嘴角,“所以,如果你因为我受伤的事而难过。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这样说的话,”我踌躇道,“我好像会欠你很多人情的样子呢。”根本已经多到数不清了不是吗?

“你每天讲一个故事给我,我就原谅你好了。”皓云很大方地这样笑了。

我出神地看着那个微笑。其实皓云没有一丝责怪我的意思,只是因为看穿我心里难过,而装作向我提要求的模样。体贴到这样的程度,反而更让人感觉悲伤。

我由衷地觉得,要是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想要回报皓云的友情,皓云的温柔,皓云的体谅。但是对于景弘,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不管他为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产生一定要回报的想法。

我不懂这个落差代表了什么……但是皓云喝下的药出奇地有了效果。夜晚他终于可以睡得比较安稳,咳嗽的情况有了好转,天气好的时候,也能搀扶着他到外面稍微散散步。这样下去,再过月余,伤口应该会无碍了吧。

我的睡眠却越发难以安稳。

船已经修好了,为了答谢当地人的帮忙,景弘好像把随船携带的谷物发放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播种。为此,当地人对我们的印象也大为转好,充满感激。

我有看到张静几次去找景弘商量已经可以再次开航的事。不过景弘一直没有直接向我提及。

山地上的草高高矮矮交杂丛生,我扶着皓云练习行走。他一定逞强要自己来,结果不小心绊倒了。我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

皓云带着一点微妙撒娇的表情,用手背捶打草地,“真是笨啊。这样的路都不能走!我啊,快变成废物了呢。”

“什么啊!”我斥责他说,“因为你身体虚弱的缘故嘛!再过一阵子,就可以了哦。”

“那你会陪着我吧?不会觉得我不耐烦吧?”

自从相识以来,一直那么温文聪慧的皓云,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像小孩子一样清澈闪亮的眼睛凝望着我,令我只能困难又沉重地低下头来。

我有点害怕见到这样的皓云。

不管是天真地躺在草地上,忽然伸一根草给我,还是突兀地摘下一捧山花往我的头上纷纷扬扬地洒去。

因为高兴而纵声大笑,偶尔寂寞就转过侧脸。

这样的皓云,让我想起从前的景弘。

那个因为我和别人来往甚密而明显不高兴不开心的少年,会和我并肩坐在青石板摘取梅花的孩子。

贵重的回忆不想被谁复制。

就像我一直都害怕有谁来取代景弘在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

月光皎洁,映照着把头枕在我膝上的皓云颊边那缕乌黑的头发。一手拨弄着开放在山涧的小花,他喃喃地热切地问我:“我马上就会好了吧……”

“嗯,很快很快哦。”

“还可以和三保一起漂洋过海对吧。”

“嗯,当然哦。没有皓云,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呢。”

“如果我不在,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嗯,因为就只有皓云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呵呵……也许,我一直都是假装在听懂。这样,你要怎么办呢?”

“那样啊,那样也没有关系啊。因为就只有你,即使听不懂也愿意一直听我说到懂为止。”

我们两个,各怀心事地交换着这样的发言。

其实,没有出口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开满野花的山谷。

——心知肚明地知道,就要开船了啊。

“皓云的伤,不能再随船出行了。”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是很困难的。但是,是由我率先说出的。

景弘默默地看着我,就好像一直在等我说出这句话一样。

“我会留下一些人照顾他。等他的伤能好到可以承受风浪的时候,就先送他回去。而我们,等东南风一起,就出行!”斩钉截铁说出这番话的人,依然是我。

景弘叹息了一声。

“可以吗……”宛若轻不可闻地说着。

我面无表情地瞪视大海,虽然就算我做足了这个动作,也不会看到春暖花开。景弘在身侧走来走去,间或从地上不断捡起一些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走的。”阳光下,抬头,一脸茫茫然的表情,那样看着我说。

已经不年轻了,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已经不年轻了。景弘的眉梢眼角,已经有了浅淡的皱痕。可是通透阳光下,那略带一点焦灼的表情依旧,如此少年,令人无法遗忘,无法狠心不去回应。

我笑了,我说:“当然要走。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到我们来的地方不是吗?”

“所以,你会和我在一起是吗?”他突然抬起头,加大了一点音量。

“是这样吧。”我转过身,装作看海的样子,“一起完成出使的任务,一起回到属于我们的那个地方。”就算不美好,就算不自由,就算有这样那样终生无法可想的遗憾,但那是如今的我,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啪!”

水花四溅。

原来景弘拾起握在手心的都是小小的石子。他握得那样紧,手心都一定被烙得坑坑洼洼。但是现在,他摊平了手臂,将那些石子,一粒一粒掷入大海。

于是我就笑了,像少年时那样调笑他说:“你是填海的精卫吗?”

而他怔怔地收手,突然问我:“海被填平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我想起了我平生最爱的那部电视剧。我喜欢它,只为一句台词,它说:“未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

但是,这句话一点也不会沮丧颓唐啊。因为它所要传达的意义是,即使没有什么好事发生,或者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努力坚持着生活下去。

我伸出手,景弘问:“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你别问了。把手放上来。”

然后我握住他的,紧紧的。

一个人一生,一定只能选择另一个唯一的,共度的对象。

就像所谓一生一世的邂逅,只有一次。

所以我注定要踏上大船,要在这里暂时舍弃皓云。虽然他会温柔地给我吹笛子,尽管他能无障碍接受我传达给他的信息与知识。就算其实他才是我真心欣赏喜欢之人。但是我必须和景弘在一起这件事,却奇妙地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害怕面对皓云的走之前的夜晚。

故意拖延好久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