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傥来之云·缥缈之峰
半月后,我与景弘第二次奉旨航海。
此次再无寻找建文帝的特殊使命,朱棣开始一心一意显耀大明国威,开通海上航路。
万事开头难,其后便依样行事,变得简单。
走在冬日的甲板,听着夹带冰块的河水与船身发出短暂清脆的碰撞声响,一面遥望蓝得可以吸入身体的晴空。
王祯佩戴着宝剑,在身后兴奋地走来走去,一面大声呼喊。二皇子教训他说他明明不通水性小心掉下去被河伯收做了女婿。于是随行的士兵们都笑了,我远远地站着,也露出微笑。
二皇子生性活泼,一定要跟船而去。于是祯儿也跟了来,算是保护者。景弘有些神经过敏,在河道口转入海前,再三叮咛,要他们留在舱内。犹豫地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气不错,可以方便行船。”我主动搭话。
“……听说梅皓云病了。”他沉默了半晌后突然开口。
“……”我没有说话。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走。”
我看他一眼,“郑和是奉皇命行事。”
“这样啊。”
“失望吗?”
他强硬道:“为什么要失望?”
我说:“你真是倔强。”
随后我们不再交谈,就并肩站着,看着渐渐转弯,变得开阔的海平线。
“那是什么?”我伸手,指了指骤然飞过的海鸟。
“是箭鸟。”景弘说,“书上有记载,此鸟啄尖而红,脚短而绿。尾带一箭,长一尺许。听说这是一种神鸟,海上起雾的话,跟着箭鸟飞过的痕迹行驶,就能找到正确的航线。”
“说不定有道理吧。”我说,“像候鸟总有自己迁徙的轨迹。即使眼睛不能看,依循本能也可以回家。”景弘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眸望着我,嗫嚅了几下,忽然问:“那个人呢……”
我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不是以前讲过那样的故事吗?”他说,“某个猎手被弄瞎了双眼,他后来……”
“原来是那个。”我诧异,“你还记得啊。”已经是多少年前讲过的故事了呢……神思一阵摇摆。忽然海面传来一声凄厉。
“射到了!射到了!”
呆然转头,看到二皇子和祯儿,两个人拿了弓箭,正兴高采烈地趴在航舷。名为箭鸟的神鸟以优美的姿势直坠海面……
“原来,箭鸟也有逃不开的箭。”我喃喃地一阵失神,把目光投向身侧。
“命中注定的箭吗……”景弘也低语着垂下了头,忽然笑了一下,说,“看来,这就是结局了吗?那个猎手,最后也是这样的宿命吧。”
我没有说话,被太阳神设计,而死在月亮女神手中的猎手,最后变为了天空的猎户星。只能彼此遥望的爱情,相隔着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距离。
回头,小孩子总是特别残忍。为了炫耀箭法,而随意剥夺其他生物飞翔的自由。祯儿和二皇子,正在吵吵闹闹,争说那只鸟是由自己射下的。
一阵头痛袭来,太阳穴迸裂般地疼痛,我与景弘打了个招呼,便独自步下船舱,窝在了床上。
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凉。
我想睡觉,却做了仿佛没有止境的长梦。
我看到他坐在马车上,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一缕覆在额角的长发绵绵卷卷垂过了颈项。他总是轻手轻脚举止斯文,和我并肩行走也会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绝不轻易靠得太近。他在月下为我吹笛子,他问我想听什么样的小曲。然后景物骤然被撕裂消失,四面八方涌来海水,海底有飘浮的积沉物形成海底雪纷纷扬扬,往上望,看到一轮动荡的白色之月。我在梦里呼吸困难如中梦魇。挣扎着醒来发觉满身是汗。
而船身已停,有人匆匆跑来禀告说,船撞到了一角冰山,不过无碍,正在修理。
一时茫然,几乎不知身在哪世。
有人从外面进来,依稀觉得该是皓云。他该拿着碗汤,步声轻柔。他说这是今日新自海中钓到的银鱼,我亲手煮的,你尝尝……
“三保!外面有鲸鱼啊!快来看!来看!”
但是祯儿的大嗓门,马上,把上一个画面变成了幻觉。踉踉跄跄地被他拽上甲板,他惊讶地问我:“怎么手心里全是汗?”
外面天已经黑了,但海上星光闪耀,映照浪花洁白。有长须鲸正悠然摆动缓缓行过,船上的人屏息敛气,瞪目而视那海花开路的海中奇景。
景弘注意到我,他总是有这种本事,能在人山人海中,第一个发觉到我,然后毫不迟疑向我走来。
他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然后脱下他的斗篷呼啦展开围在我的肩膀。
不知是否夜露沉重,总觉得斗篷冰凉且沉。披在肩上,带来只有无形的重量。景弘斥责祯儿,说他不好好做事,下次绝不再带他出门。二皇子看热闹般地在一旁笑,用手指敲了敲祯儿写满沮丧的额头。
因在海上,脚下的世界虚浮不定,令人升起无端错觉。
与上次出航一样的环境,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整个航线都变得抑郁安静。景弘像敏感地察知了这点似的,常常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我后面。我每次回头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怔怔的说不出什么。
我笑了,我说:“景弘你好笨。小时候你什么都要直接说出来。长大了,却又什么都不再肯说出来。然后你总是吃亏,每次我在一边看着,都会替你担心着急……”所以我才总是偏向着你。
就算是你不对,你错了,我也会护短不允许人家说你。
一直都觉得你好笨,不这样袒护你不成,不格外照顾你不成,你没有我不成。但是,但是……其实笨的人,也许是我自己。
我转过头,让自己尽力转过头。无数次发觉景弘在人群中看我,那是因为我也会下意识总是寻找他的视线。
我让自己看着眼前开阔的蔚蓝海水。
脚下飘浮,心却出乎意料的坚固。
抛却习惯、抛却不舍、我真心喜欢的人,可以与我意气相投的人,其实总是一再被我舍弃的皓云才对吧。
“你对我的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你只是想要一个人,固定的一个人,和你一直在一起。”头也不回,我第一次对景弘说出残酷的话,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并非赌气。
然后,就像害怕见到景弘的眼睛,那双我只要看到,就会千百次投降的眼睛。我用手按住景弘刚刚披在我肩上的斗篷,匆匆地回到舱下。
骄傲地仰着脸,这一次,我不想再回头。
在凤阳时我央求景弘一起离开,他笑我。
修报恩寺时我让他一起离开,他又笑我。
回京时我请他和我一起走,他还是笑我。
第一次航海回归,在城门前,我最后一次求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应承我。
景弘的心,我无法懂得。千百次思考,只能让我越发痛楚。我恨自己为何如此没用,一定要央他和我一起走。我有那么多抽身而退的机会,只有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离开。
大明山川,江河秀丽。我又不是建文帝,朱棣不会派人寻觅。我大可逍遥游走,不必与谁为奴为婢,也不必卷入任何复杂的政治激流。
海面开阔,吹来盐味的海风。
我突然又一次,对生活萌生了一种美好的想往。
对,这次回去,我要去找皓云道歉,我要把以往想要说而没能说的话,都统统讲给皓云知晓。
如果是那个人,他一定会带我走。
然后这一次,我也会珍惜他,待他好,再也不辜负他任何一个表情一个微笑。
船就这样开开停停,二皇子年轻机警,很会与人打交道。在他的帮衬下,沿途与各国的生意往来,也异乎寻常的顺利。
那支箭鸟的尾羽,我向祯儿讨了来。
我把那箭状的尾翼钉在舱壁。
景弘一脸淡漠地问我是否归心似箭呢。
我装作根本没有听到的样子完全不想回答。
——也请你尝一尝这般没有回音的苦涩吧。
——希望你也能感知一下何谓苦闷的恋情啊。
不过像你这种总是面无表情的家伙,是不会懂得这样微妙的情怀的吧。我愤恨不平而又有所不甘地想着,景弘一如往常,耐性极好地与我僵持不下。
而后,终于来到这一次航线的主攻点——苏门答刺。
使者带我和景弘去见番王。
为了保护二皇子,一路上都掩饰着他的身份,但不能让我朝皇子对他人低头,故而此次也没有带他前往。只是留在船上,与王祯一起候命,守备船舱。
苏门王的宫殿,让我想起那个命大的晋烈古奈儿。一样是一国之主,但远比那里修饰得更加富丽堂皇。
苏门王人品不错,性格也豪爽。长得有点像世界男高音帕瓦罗蒂。对方虽是一国之主,但我们来自大明,自然不可与一般使者同日而言。当下不但收不到礼金红包,还要我们拿丝绸银器以作赏赐分发赠送给该地贵族。
俗话说,送礼也要送到点子上。
我们是泱泱大国没错,但泱泱冤大头,那可绝对不做。我寻思用最小的投资得到最大的利益那才能显现出我的英明神武,为我这预计中的航行收尾,划下一个完美的圈圈。
挑选了精致丝缎,在当地选购了长条状的红木箱。满满地装了四柜子,送入王宫,献给苏门王及其国内六位权臣。
呐,送礼总不会出错吧。我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从前每走一步,我总习惯与皓云商量,或者当时以为是商量,而今才发觉是依赖。大声地谈笑,痛快地饮酒,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香烛摇动影影绰绰。执拗地想着,呐,我一个人也可以呢。
有谁站在宫殿的圆柱之后面色阴冷地看着我……
那是谁?我迷惑地揉揉眼睛。
衣角一闪,很快消失在眼底的或许又是幻影,于是我不做计较,照例与国王纵声谈笑。
国王得意地伸手为我介绍他得力的臣下,又承诺两国万世修好。并叮嘱说他库里有一味贵比黄金的药草,是只长在当地极度罕见的珍药。他收了我的礼物,愿以此物作为回礼相赠。
我怦然心动。
说不定在世界某处,真的有武打小说里描写的奇花异草,吃了后可以含笑饮砒霜只为它护住了心脉百毒不侵,又可以让二十年残废再度焕发活力乱跑乱跳堪比黑玉断续膏。
嘴角扬起一抹笑,为了这个好消息,我宁愿再饮十二杯酒!醉倒在杯盘狼藉的酒案之上,我甜甜地笑了。
梦里我拿到了苏门国王赠送的草药,我耀武扬威鸣锣回道。我说皓云我前次不告而别是我不对,但是我拿来了能令你百病全消的良药哦。然后皓云就看着我笑,像以前那样唇边挑起一个小涡,清秀好看……
醒来时觉得头痛手痛浑身都不堪负重,犹豫地想自己的酒量何时变得这么差了?低头却诧异地发觉自己正戴着牢犯的铁枷。
难道这苏门国王也与先前的晋烈古奈儿一样,心怀不轨违背誓约?那他何必设酒款待我,直接将我抓住再和船上谈条件也就是了。景弘又在何处?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奇妙的没有恐惧感。
我的恐惧感像在很久之前就被麻痹……用手扶住这牢狱的扶栏,向外窥探,日光铺洒一地宁静,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
在牢房里待足了三日夜。
没有提审,没有要求,像被单纯遗忘在了这里。而自然也不会有酒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身陷囹圄的理由,只能一直枯坐,渐渐厌烦,用手指抠着墙皮记载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流逝……
梦里我依稀看到奈何桥上那人的脸。
我说你骗我。你明明答应我该到一个背景全男班的地方耀武扬威地生活,可是你看,结果我总是多灾多难。
他戴着布纱制的帽子,穿着幽黑的长袍向我微笑。
随后我莫名地惊醒,听到刀剑交锋的声音。
迅速地转头奔向那一方洒下宁静月光的小窗。用手臂不断地摇晃。窗子太高,而我太矮,看不到窗外景物只有日月光每日不断交替。依稀有什么植物的花种飞过了窗栏,我大声地喊着景弘景弘我在这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知道景弘一定会来救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景弘来了。
如果是故事,最忌讳相同的场景一再发生。
如果是小说,最忌讳相似的人物同时登场。
可是我的人生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旋旋转转地发生类似的事。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同样不被允许萌生的感情。
所以我就又看到了景弘披头散发提着宝剑的模样,牢门被打开,他站在避光处,剑身沿着左手手腕缓缓滴下血来。
这样的情景,到现在为止,已经看到了多少次呢?
我喜欢的景弘,是在雪地上与我打雪仗的景弘,是乖乖坐在石凳上仰脸看着我的景弘,是会从怀里拿出手帕固执地擦拭我被别人拉过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帕扔在风中的景弘……我最讨厌拿着剑染着血变得如此狼狈却又可怕到令我不敢逼视的他了……可是几乎每一次,他都是为了我,而提剑站在那里。就像那一年,某个因为无法保护我,而彻夜练习棍棒还在夜里偷偷哭泣的少年……
我哭了。
他说没事了。
我说景弘我好饿。
于是他就笑了,站在分明无法被光照到的角落,很美丽地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眼角清晰可见几条淡淡的纹络。
后来王祯告诉我说,苏门国在顷刻间发生了国变,就在那日酒宴之时。苏门国的一位臣子,素有谋逆之心,利用那日重臣都在殿中饮酒的机会,就发动了叛变。
我不解问:“那我岂不是帮了他?给他制造了机会吗?为何还要囚禁我?”区区小国竟然囚禁明使,即便叛变成功也会招至灭国。
王祯犹豫了一下后说:“因为……没有送礼给他呢。那天分发给苏国诸使的礼品,遗漏了这个人……”
我不寒而栗,想起那日殿后看到的怨毒眼神。
“竟有这样的事……”我喃喃失落道,“简直像睡美人里没有被邀请出场的巫师。”
而王祯也在那边异口同声说:“这就是所谓的一壶酒之祸吧。”
“嗯?那是什么?”我们相互问着对方。
“不会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王祯大呼小叫起来,“春秋时,中山王某日设宴。倒酒时,没有倒给位列末席的诸侯。这个诸侯心怀愤恨,最后吞并了中山国!这个典故提醒我们,人往往就会输在不起眼的细微之处!”
“这样啊……”我茫然点头,略微有点怅怅若失。
在我生存的那个年代,已经没有这样逞一时之气的案例了……大家事事谋求双赢,只要有利可图面皮节气统统可以抛弃不顾。
“对了,”王祯又问,“睡美人是什么?”
我眨了眨眼,无奈道:“你是不是还要问什么叫美人鱼?”
“哦?”王祯瞪大双目,“美人鱼?那又是什么?”
我哈哈大笑。
我想起彼时彼地,我与皓云也曾经有如斯一番交谈。花开花落,物是人非,芭蕉绿樱桃肥流年一转星河迢递草木春秋皆已暗中偷换。
海水壮阔,波澜荡起。
二皇子和祯儿兀自争论不休,见到一样飘浮物,也要辩驳是海葵还是水母。日升起帆,日落收桅。依循固定路线,一切有迹可寻。
景弘远远站在那一边,遥遥地望着我。
我照例装作视而不见。我知道,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当我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当我身边除了他就再也没有谁的时候……他责无旁贷就只得出场。
我早已不再去想那是因为什么,我对自己笑说,因为王景弘啊,他大概就只是我生命里的这样一个固定角色吧。
然后……隔着那段终生也再无法缩短的距离,我近乎悲伤地望着他,用手扣紧了扶栏。
景弘,我,就要离开你了哦。
船正随着顺风返航啊,回去之后,你们带着战利品找朱棣论功行赏,而我,要带着我的战利品——那株紫芝,去找皓云。
皓云比你帅气,虽然我更喜欢你漂亮的脸……
皓云比你坦率,虽然我更想见到变得坦率的你……
皓云他对我很好很好,就像你一直对我若即若离……
皓云他一直都在默默地等我,就像我一直都在默默地等你……
我呀,已经没有第三次可以重来的机会了呢。
难得的第二次人生,要是就这样浪费掉,我是真的无法甘心。所以,这个不信命的郑和,准备与你最终道别,去选择另外的那一条道路。这样至少,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幸福。
回京时,已是深秋时节。
二皇子带着祯儿说要先找个地方好好打一顿牙祭。
景弘自然公事公办,负责各项事宜的安置。
而我,淡漠地看了一眼那个瘦削孤高的背影之后,便走向了自那晚离开,就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远远地望见清晨的雾中,梅家店铺的前廊挑着两盏巨大的白色纸灯笼。几乎愣住了般地,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不会吧。我哑然失笑。
因为如果情节是这样一种结果,那也未免真的太俗辣了。
口唇发干,心跳加速。面临所谓人生大事,能做出的反应,也不过就只是这样了。哭泣、怒喊、流泪、茫然。然而那些全都未曾降临,就只有如飘荡在风中的纸灯笼一般巨大虚无的空茫感。
手指松了开来,紫色的草药包落了地,滚出来开得金黄色却因为封存太久而变成蜜色的花朵,有千百个画面如影随至,有千百句笑语在耳畔回鸣。
有些场面需要轰轰烈烈的排比句衬托,而我却抓不住岁月里流失的若干片段中的哪怕一扇。
某一盏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摇摇曳曳却宛如随时可以向它奔去的火烛,倏然熄灭了,只飘逸出一抹淡淡的青烟……
砰——耳边像听到窗户被关上了的声音。
于是这个人生里终于再也没有退路了。
绝望地发觉,我始终还是那个佝偻着背靠墙而坐,除了自己就一无所有的小太监……有人在那里喊:最左边的那个、最右边的那个,你们两个随我来。然后视线转动,我遇到了我的永劫,名叫王景弘的孤傲少年。
我笑了,我说景弘你瞧,最终我还是得被迫和你在一起。我笑得在风中摇摆,眼泪落下一串一串。
所以你才总是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似乎早就洞犀这命运,你知道我根本没有退路,你知道我完全无路可逃,你知道这世上终于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关心我,用那样一双眼睛永远永远地凝伫着我……
皓云的墓安置在城西。
在店铺看店的小伙计说,那是少主的遗言。他不愿意回江南。我要了地址,买了纸钱,转过身,伙计在身后叮嘱这天色怕是要起风呢。我只装作听不见。这辈子装聋作哑太多次,最缺德的一次,恐怕就是那一次了。
那晚他在叫我,他叫着:“傥来、傥来……”
那是清醒时的皓云,尚有一丝自控力的皓云绝不轻易出口的名字。他不愿让我有丝毫为难,他就是这样的人。
而我抛下了这样的他。
以为还可以再见面的,以为不管何时我想通了,回头了,他还是站在原地等我的,因为他曾经在雪地中等了我六个小时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你这次没有等我呢?”呆呆地望着墓碑,不知为何流不出眼泪。
“我想通了回来的哦。我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终于可以告诉你,请你,带我一起回江南去。到苏州也好,去爪哇也好。下棋聊天讲故事,我们都可以在一起。”我怔怔地说,不断地说,“你知道吗?我有很多话还没有告诉过你。我讲过睡美人吗?我讲过美人鱼吗?我有告诉过你海的那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对吧?但是你知道他们玩一种自虐的游戏叫做蹦级吗?这些我都还没有对你讲过你怎么可以突然就死去……你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想让你喊的那个名字……不要叫我傥来啊。果然是这个名字又没有起好对不对?谁要这样忽然来去的缘分?我要你叫我椿萱……梅皓云,郑椿萱是可以喜欢你的啊!”
可是不管再怎样千百次呼喊,冰冷的墓碑漫天的白纸,都不会再有任何回应。那个人不会再次出现,用忘记一切的温柔,向我微笑。
我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轻不可闻辗碎落叶的声音。默然地回头,毫不意外,景弘站在稍远的地方,打着一柄红伞,正静静地盯着我看。
四目相对,一时算不清时间。
细雨微霏化为断续的银线,伞下人的脸变得朦胧无法看清楚。
你已经来了多久?你已经这样看了我多久?
是一朵花飘落枝头的刹那,还是已这样凝望了一世一生?
失望、愤怒、悲伤……一一闪烁,不知为何,最后变成了苦涩而又寂寥的笑颜。
枫叶飘坠绵软无声的陵园内,就只有二人披着斗篷两相凝眸。
“现在没有别人了。”他忽然说。带着某种残忍的释怀。
“嗯,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接道。
“安静得好像只剩下我和你。”
“(笑)就好像一开始就只有我和你,一直一直站在这里。”
我的心已如死灰,我已不再试图从这场命运撒下的漫天大网中逃离。于是我看着他,看着伞下安静却变湿了的容颜,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在哭什么呢。”我轻声问,“我是属于你的了哦。”
“那是雨水。”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的伞功能还真差咧。”
“三保。”
“干什么?”
“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自己。”
“我没有隐藏什么啊。我从以前,就一直是这副不正经的脾气不是吗?”
“……”
美丽的内双眼,垂覆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替我悲伤的视线,一如既往束缚了我的心。目光在空气中涌动,胸膛起伏。雨水混入细小的雪的晶莹,颗粒般在二人间穿梭,簌簌地落在地上,马上被一地雨水吞噬消融。
雨水如镜,映照的倒影使人无所遁形。
这里也是一个汪洋,比深不可测的大海更加使人害怕。
光滑湿润的地面,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已经无从选择的我,只能沉默地看着景弘默然伸出的手。
于是我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那只手细长稳健,带着惯于使剑的薄茧。轻轻侧转过头,红色的伞下,他穿着锦色毛裘。细细的眉毛前浓后淡,总像蹙着一种隐忍的愁怀。然后偶尔狂嚣不买任何人账的微笑,却总在看着我的时候,变成了怔怔的直直的不能出口却无法掩饰的隐忍。
在安静得终于只剩下我与他的世界,在一柄红伞下,我们不断地向前行走。这条路曾经绿柳如荫、这条路曾经刀光剑影,这条路还会通往哪里去呢……我怔怔地看他,他也满腹心事那般地望着我。
幽柔的眼眸在细长眼皮包裹下,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终究不曾对我说过任何一句。
伞下的肩膀隔着一小段距离,有雨滴把他的肩头打湿。
我说:“景弘,你不妨再靠近一点吧。”
他笑了,他说:“肩膀靠在一起,那手就握不到一处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这样一路行去。宫墙渐近,我们又要穿过这扇门,回到充满规则礼法的世间去。
“呐,逃走吧。”我忽然变回天真的孩子,热切地摇晃他的手臂,“我们两个,去旧京吧。开一个小小的茶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好?”
他看着我,忽而笑了一下,“你总是说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话。”
“为什么不能实现?”我急切且大声起来。
“因为……”景弘顿了一顿,“因为我们知道的事,都太多了,不是吗?”
我沉默下来,一阵冷风吹来,掠起景弘黑凉的长发,冰冷地擦过我的面颊。
所谓皇上的心腹,总得付出些什么代价吧。
代价就是我们注定和他绑在一起,像那年被挑选出来,送到燕王府。景弘一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可能带我走。天涯海角,其实并无容身之处。
我笑了,“我是说着玩的哪!哈哈。现在我们是什么人呀,皇帝的近侍可是足以压倒朝中大元的哪!既可吃喝玩乐,又不必早晚听差。我们过得比皇上他还更逍遥呀!我才不肯走呢。你在外我在内,想要混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那么难嘛。反正明朝政治向来黑暗……”我满口胡言乱语着。
他突然把拇指伸来,蹭上我眼边的肌肤。
“这里也落了雨水。”
“对。”我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是雨水。”
朝野动荡不安。
随着朱棣的身体越发变差,太子的权限越发变大。景弘因拥立二皇子为太子一事有功,步步高升。
宫内的事,几乎我只要开口,朱棣全凭我来做主。
丞相越发恨我,几乎拿我视作黑暗政治的标靶。其实我毫无权力欲望,也无心卷入政治风暴。
我只想侍候朱棣生老病死,然后出宫,与景弘回到旧京。我们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只要二皇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别让我们去给朱棣守陵,也就是了。孤独相伴,终此一生。
然而生命总是出人意料,明明已心如死水,它偏生有本领能令我不得安生。
这日走在宫内,心里隐隐感觉不祥。左看右看,并不任何不对。新入宫的宫人们安静有序地排队行走,天上有一只大雁于明净天青处四下徘徊,偶尔响起一阵哨声。
隐隐总听到有人在耳边敲鼓,那鼓声由远及近……渐渐有若钟鸣。收住脚步,站在平整恢弘的殿宇之下石阶之上,我四下茫然观望,而电光火石间,或是说我根本没有看清,只感觉腹上一阵清凉……
缓缓低头,一柄剑没入腰腹,只留一截红缨。
四野的世界突然地震般摇晃,一切陡然消失了声响。只有咬牙切齿的少年穿着宫人的服装正在身前怒喝。
他说:“郑和你这个奸贼!你可知道你每下西洋必然劳民伤财!如今举国维艰!今天我豁出去也要为民除害!”
我笑了。
你为民除害不必喊这么大声吧孩子。我说。
你是哪个阵营派来的呢?丞相吗?没有被选为太子的皇子们?反对出海的朝中大臣派来的?还是真如你口中所说?
但是那些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看着没入腹中的剑,以及满手鲜红。
四周开始轰然大乱,侍卫跑来的脚步声,太监宫女的哭喊声,有人在喊叫御医。
我说去你妈的狗屁吧,我都这样了你还叫御医……然后死死地抓住身侧最近的那人的手臂。
“叫景弘来……”气若游丝。
最后想要见到一个人啊。
虽然没料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
喂喂,这是谁写的故事……你要害我怎样才肯甘心……
朦胧中张开双眼,看到青纱帐前有人影晃动。
原来我竟然还没有死?!好奇地往下看,却被吓得转瞬闭上了眼。那柄剑还插在我腹中,不知道哪个精通医学常识的竟然懂得不去拔它。
帐帘外,苍老的声音在说:“他受伤太重,已乏天无术。”
“我知道。”然后,安静响起的,是景弘的声音。
“可是道衍禅师,我知道你有逆天之异能。”景弘说,“能否救救他?”
道衍?我怔住。
这位禅师是太祖朱元彰在世时,就住在宫内的术士。景弘竟能请了他来。
“逆天行事,要逢永劫。”
“没什么,我来。”隔着纱影,景弘笑了,浑不在乎地笑着说,“若他能一生幸福,我愿百世孤苦。”
我的额头如被落下一柄重锤,砸得我陡然无力思考。想要说话,但喉头嚅动,嘴角只有血殷殷濡出。眼睛无法转动,就只看着那朦胧纱帐外的二人,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幅图画。
景弘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再看到这个微笑了。
就像少年时,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他第一次拿了梅花往我头上戴,看着我,失神地笑了。那样的微笑能让冬日消融能令百花盛开,我是个俗人我说不出更美的比喻,可是我想,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些什么,就束缚住了我与他二人。
眼泪流出,好想说话。
手指想动,却抬不起来。
景弘让我看清楚你好吗?
景弘让我再碰碰你好吗?
景弘……你到底对我是怎么想的呢?好想请谁再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让我问问他啊。
而纱帐撩开,他俯望着我。像听到我声音一般,却似乎看不到我已经醒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呐喊,却发觉魂魄离体,原来我根本是飘浮在这帐纱之顶向下窥伺。
枕上那人面如白纸,黑发散乱双目紧闭满床鲜血。
景弘却看不见一般地伸出手指,抚摸那额角,那容颜,他说:“三保,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因为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就只喜欢你,我比那姓梅的好多了对不对?对不对?”
一连串急促的问话,你到底在问谁?
我哭了。
我等了你一生一世,为什么到现在你才肯说?
眼泪滑下。
我不甘心。
我咬牙切齿地大骂王景弘你太狡诈了!
什么叫用你百世孤苦换我一生幸福?
你骗了我一辈子负了我一辈子最后你一脸深情地说你他妈从小就只喜欢我一个人?你给我去死吧!
可是他却听不见。
任由我在帐中紧握双拳大声嘶吼,他却只看着那具肉身,一往情深。我看到我在原野奔跑景弘个子矮矮的在后面追赶,他拿着一束花喊着三保三保我找到了。我看到我站在旧巷被人轻薄景弘以寡敌众被打得遍体是伤却始终护着我。我看到他站在月洞门处听着我与皓云说话吹笛子寂寞的眼神像个小孩子。我看到雪花如蒲公英洋洋洒洒,景弘躺在我旁边黑亮的眼睛幽若明空。我看到在江南,我去找皓云回来晚了,那个身影站在驿馆之前提着灯笼一双眼眸悲伤难诉……我看到站在城门口我一次次问他我们要进去吗你会不会后悔?而他总是镇定地回看着我不发一言。这一生,原来我无论何时回首,都能对上他的眼睛。他一直在身后,凝视着我,只凝视着我。
不发一语是因为那愿望只要出口就会消失在空气。
可是王景弘你好胆小你是胆小鬼!
我们认识了这许多年,你却只敢对我的尸体说你喜欢我,说你一直都喜欢我?!你让我肝肠寸断心肺欲裂,原来我从未变过,原来我固然喜欢皓云,却只能,却只可能心疼一个你。这样的你,就是我不能离去的原因……
有谁在帐外念起逆天诀?
我看到景弘与我的身体发出淡淡七彩虹光。
我拼命挥手想要阻止。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就这样死。拜托、拜托……可是转眼的工夫,我像被一只手不断拉扯向巨大的黑洞。甚至连最后一眼都不给我看,与我僵持一生,对视一生的那个人啊,为何最后一秒,你不肯与我对视了呢……
哭泣着抬头。
此身已在奈何桥。
这里景色如此熟悉,就好像我刚离开不过一秒。
有人笑吟吟伸过手,那只手纤细修长,略带薄茧,握着一碗浓味汤药。
我问:“这里是哪里,这又是什么?”
他答:“奈何桥上孟婆汤。”又问,“试玩版你玩得怎么样?”
于是我抬起头。
还是那座桥,还是那个人。他略带娘娘腔地扳着兰花指阴阳怪气地对我笑,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虽然我大费周张让你穿越了。但是前线来报,说你在现代的死啊,那是我们阎王爷的一时手误啊。所以来来来,你饮了这碗汤,忘了这些事,回去做郑椿萱吧。
我扯动嘴角,欲辩无言。
他笑道怎么这么会儿工夫不见你就有气质了这许多?说着牵过我的手,竟径自带我到那山崖口。
“喝了这个,就能忘却一切?”
我只管盯着黑漆漆的药水看。
他说:“嗯!”
于是我什么都不想再说,只是这承载两世的灵魂异常疲累。如果真能就此忘却,我想我愿意……
然后在最后的一刻……
我仰头喝下,擦嘴回眸。
山涯之下吹来一阵轻风,那人罩头的柔软帽沿被风吹动,我陡然发觉,奈何桥上这人的眼睛里竟有着我似曾相识的一份深深愁苦……
但是来不及问了……
一切电光火石天旋地转。
我伸出手指大喊:“你你你……”
他却又在身后猛然伸出双手。
我背向白光,坠往一片未知。
而那个人自始至终站在山崖,风摇纱荡寂寞如斯。
嘴唇在风里翕动,依稀宛如两个音节……
“椿……萱……”
如此贵重珍慎,像一生只喊一次的名字。
终 章
“椿萱!”
“椿萱!”
“椿萱!”
……
无数喊声如潮水弥漫而来,我睁开眼,同窗好友甲乙丙丁,包括我妈我爸我妹,都正七嘴八舌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皱皱眉,在空气中挥一挥手,“原来是你们啊。还以为是什么喊我。搞什么啊,我都醒来三天半了,能不能不要让我每次睁眼都看到你们这些大饼脸。”
我叫郑椿萱,今年二十一岁。一个苦命的女青年。大学毕业当日,于某酒楼吃饭不幸发生意外事故被送入医院,因原因不明地昏迷足足睡了一个星期。好在醒来并没有任何不适,大概轻微脑震荡一时也显现不出后遗症的缘故吧。
“可是你在哭啊。姐。”小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递来刚刚削好的苹果。
“胡说什么?”我诧异,我从第一次作弊被抓包以来,根本没有再哭过好不好?我早就暗中提升了作弊的技巧。
“可是你真的在哭啊。”死党们七嘴八舌,更搬来小镜子直接照我。
虽然眉眼口鼻全是我,但为什么看着那么别扭呢……我撑起肩膀,歪过脑袋,我说:“奇怪,镜子应该这么清楚吗?我应该是长这样吗?”
于是我老妈开喊:“医生!医生!这孩子她又神志不清啦!”
我茫然转头,无须面对大海,窗外春暖花开。不知为何,总有恍然隔世之感。
不久搬出医院,自觉并无任何障碍,只是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总在大声呼喊,醒来便全然遗忘。
我怅然若失,常到桥边去扮忧郁。
我说:“我怀疑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小妹说:“你看多了韩国电视剧。”
我说:“我真的没有失忆吗?”
她说:“那你干吗一醒就问我要半个月前和你借的那六十块钱呢?”
于是我被噎住。
我四肢俱全,口舌伶俐,实在不像有并发症的模样。爹娘看我郁郁寡欢,寻思想去告那天吃饭的酒楼。
我犯愁道:“自己用脑袋去撞人家的热带鱼。人家没要我赔偿已经不错了,再去告人家……能行吗?”小妹说:“呸!你怎么完全没有保护自己利益的意识?你是消费者,你在店内发生的一切问题,店家都逃不过罪责!”
我惊道:“那这辈子我绝对不开店了。”
正议论着,门铃响起。
打开门,有个青年彬彬有礼提着食盒他说他是酒楼法人代表名叫卫家棋。
现代人做事如此心细,竟已先发制人化被动为主动,来与我谈判补偿事宜。
卫家棋手腕高超笑容俊逸,三言两语就使我妈我妹倒入他方阵地。还说大家出来做事都不容易,就算卖他一个面子,帮我把住院费报销此事就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瞠目结舌,自始至终,只能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傻傻站在一旁,看着这出幕剧。少顷还要奉母命送卫家棋这奸商出门。
我说:“你能被选为谈判代表,可是依靠足以迷惑女性受害人的色相!”
卫家棋说:“大家即便偶然相见,也得算有傥来之缘。怎么可以说话如此难听?”又说,“这是我的座机号码、手机号码、QQ号码……如有任何头晕体虚寂寞难耐闲得无聊等诸干并发症,均可与我联系!”说着一甩三七分的额发,状极潇洒。
我瞠目。捏着小纸片,转身回家,踢飞拖鞋。
晚上上线,QQ上亮起一个奸诈的小人头。打出一行小字:小生二十有八,家境清白,世代书香门第。今日与小姐一见倾心,可否深入交结?
我愕然回应:你这人一向如此坦率?我们相遇才不过数秒,你就能确定你对我有感觉?
他说:有人命里注定情伤凄楚朝朝暮暮一眼万年,而你我或许前生命定云卷云舒可以命定在或然之间。
我绝倒。
于是一来二去,我与卫家棋变成男女朋友。
这人风趣潇洒活泼健谈,更兼有双迷人电眼,可恨不知为何,平常总要扮作斯文败类样,戴副眼镜,又用一缕额发垂落遮挡住自己最有魅力的部分。
我指责他说:“你怎么看,怎么像个民国汉奸?”
他说:“没办法。”接着掀开头发给我看,原来额角有块胎斑,状似梅花,一朵五瓣。
于是我眼前一亮哈哈大笑,“——梅花烙!”
于是他气急败坏忙放下头发说早就知道会被这样说,所以自那部电视剧播放以来他就誓与刘海生死共存亡。
生活平顺美好渐入佳境。
找到工作前,我想趁着最后轻松的时候,出去玩一玩。家棋正好有假,说想要去苏杭。于是我们轻装简行,来到西子湖畔。
一草一木,均不觉眼生。
我诧异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来过此地。”
家棋说:“同感、同感。”
于是我们大失所望,没有新鲜感的旅行令人百无聊赖。好在江南美食充分补足了这一缺憾。我与家棋口味相同,都爱吃江南菜。当下改观景之旅为美食之旅,一路吃遍江南小吃。
这天吃馄饨面。
店里在放韩国电视剧。家琪说他最讨厌泡菜国。我说但是这首片尾曲不错。于是我们一时沉默,静静聆听。
你的眼睛又望着别处
流下了眼泪
因为我讨厌这样的你
所以我也跟着哭了。
我好想念你。
想你想得好心痛。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
累了回过头去,
我总是会留在那里。
那是因为你遗留在那里的
你的泪水。
当初我留下来是因为
不愿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却成了
我无法再继续爱你的原因。
我好想念你。
想你想的好心痛。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
来祝你幸福
……
我听着听着,蓦然发觉颊边一片湿冷,用手背碰触,竟摸到满颊冰凉。
家棋说:“听个电视插曲也会哭,这就是女人。”
我怒道:“不是女人怎么嫁你?”
家棋哈哈大笑揽过我说我哄你呢,我就是喜欢你不掩饰情绪这一点。
我说卫家棋要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我真想不透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他却眯起双眼,很得意很得意地看着我。一副超级无赖的样子,令我破涕为笑。
晚上去赶庙会,见有人戴着小丑面具,在胸前挂了抽签的抽屉。家棋一时顽皮心起,拉我过去,从牛仔裤口袋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元硬币。
我说现在一切现代化了,连抽个签也要使用投币式。
家棋装作虔诚,合掌拜拜,随便挑出一支姻缘签来。
看了一眼,笑道:“像是纳兰的词。画堂春?”
我接过来念:“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然后家棋笑了,说:“这可不是吉利话了。原来我们两个没有缘分呢。”
我骂道:“破四旧都多少年了,怎么遗漏下了你这个脑袋呢?”
纸片随便揉碎,转瞬飞散风中。
我与家棋背着简单的旅行袋,在上香火的人群中走走停停,笑看风景。隐隐约约,忽然觉得有谁在背后看我,回头,对上小丑面具,眼下油彩有如泪滴。
我微微怔住,视线无法离去。
而手腕被家棋握住,向前一拉一带,人群移动,戴着面具给人算命的小丑,已经转瞬不见,隐匿人海。
红叶飘飘,木叶萧萧。彩色布鞋辗碎了落叶。相牵的手腕垂下的银链子悦耳碰撞,发出寂寞寥落的轻微声响。
身后有谁凝望,但,那是谁呢。
我已经不再记得了。
“有流星……”
“流星,那是什么?”
“看到可以许愿哦,呐、景弘,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番外篇 一眼万年
那口朱红的箱子,镀了层金色滚边。
娘的手纤长秀美,拍着箱子,转头微笑,眉目如画,发线漆黑。
娘说:等景弘长大啦,娶媳妇儿的时候,娘就把箱子打开。
他便抬着小脸声线软软地央求:景弘现在就要看嘛。
娘亲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芽。娘说:不行,那是娘送给景弘媳妇儿的嫁妆。要到将来去下聘的那天,才能打开。
那时是夏天,塘里的荷花粉紫粉白,格窗子被小木棍撑起半扇,隐隐清香随风传来。娘穿着淡紫色的衣裳,头发长长有一缕垂过胸前,眉清目秀。景弘半蹲半坐抱着娘亲的腿,朦朦胧胧地想:将来我娶媳妇,一定也要娶一个像娘这么好看的。
可是父亲听了就笑了,撩着那几缕长髯,指着他笑,却歪头对娘说:这孩子是长不大了。
那时丫环撩开珠帘,正捧着切好的西瓜进来,一边用手拍打,蹙眉说蚊蝇惹厌。
当那么遥远以后……全部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时,就只有这一天,好像那口箱子的朱红,夺目又清晰地印刻在记忆之中。
不好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冬天。
那一天,家中箧柜尽翻,散落了满地的衣衫凌乱。小小的他,陡然睁大了双眼,仿佛不明白为何一日之间,可以天地尽变。
改朝换代。
原来的贵族变成了奴仆。
他看到文秀清雅的娘亲被人拽着头发用手拖出了属于自己的宅院,佣人奴仆东奔西跑,抄家的士兵所过处引来一片哀嚎。那天他又看到了那口箱子,被谁翻了出来,扔在院落里,朱红的颜色开始剥落,像徐娘半老的残妆,变作了凄冷的颜色。
噩梦像黑色的网,无声无息地卷来。
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再也不知道,再也没见过,甚至不曾打听……爹娘下落如何,小妹下落如何。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这具变得残缺因而苛活下来了的身体。
辗转飘零,被贩卖给寻找小太监的宫内统领。
触目所及,尽是与自己同样的,悲伤冰冷又麻木不信的眼睛。
长长的队列,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悲痛的故事,都有一个注定不会幸福的未来。就像视野转动,看到的那个摇摇晃晃忽然栽倒的少年一样……他想着,这个人要死掉了吧。就像很多过于虚弱而死在旅途的少年。
鞭子卷了下去,奇迹一样的,少年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摇晃着脑袋向后看了一眼,双目清澈黑白分明,射来充满力量而又犀利的视线。
莫名其妙地……胸口紧窒。
就像感应到某桩早已盘刻进宿命之中的预言。
景弘注意着那个少年,那个完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的少年。
被一同分配到了燕王府,被一起提拔成为燕王的近侍,住在同一个房间,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景弘想,我是距离这个人最近的人了吧。
但是那个少年,眉目跳脱,古灵精怪。仿佛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仿佛从来没有把不幸的命运当过一回事。
他总是嘻嘻笑着,可爱的脸庞,圆圆的杏眼,说话也带着糯糯软软的味道。好人家出身的模样,却懂得识言辨色异常机巧。
脑袋里有着数不完的花样,一会儿教他和燕王玩跳格子,一会儿又带头爬树掏鸟蛋。到了晚上,精力无穷觉不出疲累的样子,拿了根绳子,要自己陪他玩翻花。
为什么那时自己竟会有那样的耐心呢?
偶尔景弘也觉得奇怪。
或许是喜欢这个人脸上无忧的笑颜吧。
那是自己硬生生被挖走夺去,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无忧无虑。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想要守护这个笑脸。想着这个人一直对我微笑就好了。看到他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开心了起来。
并不知道这个感情的名字,就只是一味地跟在他的身后追跑。像个小跟班似的,被他指挥来去,纵使不动声色却心甘情愿。
后来渐渐大了,开始明白了更多的事。比如有些感情,你再怎么期盼也不允许发生,比如有些人,你再怎样喜欢,也不会得到。
想要收回迈出的脚步,想要转移那胶着一般的视线。
即使在夜里难受地偷偷哭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可是那个孩子却开始粘了上来,像不允许他就这样离开似的。固执地与他斗嘴,和他生气,向他撒娇。
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喜欢成为某个人心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又惶然地想着这终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缥缈的错觉。但是看到他和其他人来往亲密,又隐隐感到无法忍受的妒忌。
好像这个人就只能属于自己。
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燕王爷,碰一碰,都会觉得不可以,不甘心。
然后看到那个人,隔着一段花丛,调皮柔软地向自己笑了。好像逗弄着他的情绪,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明明是个少年,却又像传说故事里拨弄人心把人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恶女。
偶尔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志气。燕王也适时地重用了自己。纵然知道权贵如烟,只是梦一般不现实抓不牢的东西,但空落落的手掌心,好像不抓住什么就无法安眠一样,有过试图的努力。
总是不自觉地回眸,总是不自觉地寻觅。
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想要看到那家伙的笑颜。
发现了好看的花绳,急着买来送给他。
那个人戴在手腕上,摇一摇,眯起笑眼,抿嘴笑了。自己便也如一个傻傻的少年,跟着笑了。
他高兴的话,他就高兴。
他沉默的时候,他也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时开始呢,景弘围着那个人打转。吃饭也好,做事也好,没有一秒钟,可以暂时让他不去思考有关那个人的事。
后来燕王开始找人教他武功。
燕王说将来肯定用得着。
燕王说话的时候,望着远处皇宫的一角。景弘从那时就知道,他所跟随的殿下,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危险。
所以再后来,燕王要他入京刺杀太子时,他其实并没有怎么惊讶。
燕王问:要不要给你找个帮手?
他只是说:这样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反复强调:我一个人,就够了。
燕王听懂了他的意思吗?景弘并不清楚。但是至少,燕王并没有去叫三保来做相同的事。景弘觉得,三保就应该古灵精怪地笑着,说些不知何处听来的故事,偶尔做点让他操心头痛的事。
三保何时才会长大呢?
在他背后这样微笑着想时,蓦地,想起了父亲曾经的笑容。
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一直一直就这样凝望着另一个人。看他微笑,生气,嗔怒……以至于后来的悲伤、寂寞、孤独。
岁月把一切都洗涤改变了,前朝的贵族变成大明的奴仆,而以前活泼开朗的少年,可以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沉默不再开口。
坦率地说话,无法再做到。
顺畅地交流,因眼神碰撞产生的暧昧,而被隔阻凝塞。
虽然想着不长大就好了,但时光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地不停向前。途中,不停地塞入各种人与事,物与物。
遥遥的,只觉得两个人为何渐行渐远。
很辛苦地跟着,一直苦苦地追着,就像又回到那一年冬天,雪中的漫漫长路。可是偶尔并肩了的时候,那个人黑亮的眼眸一闪,突然抓住他的手,又带来了令人害怕的灼热温度。
望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有着与他相同的感情呢?
即使不是出于胆怯,那也是终生也不可能提出确认的问题吧。
不想要靠得更近,不甘心离得更远。
就这样,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永远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像初入燕王府的路上,就只有你和我,此后命运一处。像去南京打听布防的路上,就只有你和我,必定荣辱与共。
渐渐变得不愿再思考二人的关系。
就这样就好了,唯一的愿望。不会再向命运索取更多的东西。
那一年,站在江南的水路边,粉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树,洋洋洒洒。三保出去后久久没有回来,太过担心提了灯笼站在半途逢迎,看到了其他的人,微笑着与他告别的样子。别扭了起来,像被刺入一根肉眼无法辨认的小刺,它逆行血脉,向上回溯,刺入柔软鲜红的心脏。
嘴里弥漫着少时贪玩品尝过的青草茎叶撕裂后辛辣难言的气息。那样微妙得无法言喻的苦楚……又有着宛如开花植物特属的沁凉……
头发随风一并在风里乱舞,连同肩上披的薄若丝绸的斗篷。
恍惚觉得很苦,又恍惚觉得有着接近微熏的幸福。
月光下莹白的脸庞,黑灼清亮杏仁样的瞳孔,仿若天真微微翘起的嘴唇。想要去爱却不敢去爱没有资格去爱的唯一的爱人。
我比不过那个白衣的公子吗?
想必是的吧。
——偶尔怔怔地、自虐地、灰暗地思索。哪怕王景弘比不过梅皓云的理由,其实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两个十年,弹指一挥的时间,也就那样度过。
从青鬓变作了华发的容颜,已经不必去看,也会有如流水盘绕心间。
那样弯长漆丽的眉、那双笑语盈盈的眼、那只偶尔温柔、偶尔残酷、偶尔握住他、偶尔也会握住其他人……的手。都像小心叠铺的重要物什,在细细展阅之后,收入了脑内朱红色的箱子。
——是重要的事物呢。
——是唯一需要紧紧捧在心口不能失去的东西。
“你会不会后悔?你会不会后悔?”
生气一样地,站在城门口,不可能忘记那是第几次向自己大声地认真生气,他总是会在别扭之后,冷战之后,用好像突然变得高兴的容颜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就好像是月亮那般的邀约呢。
无比澄澈美好。
像那个人一样。
带着不可思议属于彼端的味道。
凉凉的风吹过,掠起一两缕耳边的头发,身后旌旗摇摇,彼此衣领上的毛裘也如细小的针样微颤,吹成了蒲公英那样的绒球。
头发在风中纠结,视线胶着碰撞。
那人脸色微红,穷尽浑身力气地朝他呐喊,他问:你会不会后悔?
傻瓜。
真想苦笑着马上就那样张口回答。
——一定,是会后悔的吧。
但是即使那样,也还是,景弘一个人的事。
不愿意,不希望,不想要,你也同样卷入这场无法得到无法实现无法退出的感情中。
“景弘,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冬日薄薄的冰雪倒映两个人的脸孔,那一天,站在小桥之上,不经意的一番对话。
你知道吗?
我喜欢雪,因为你拉着我在雪中打过雪仗。
我喜欢花,因为当把我把它戴在你的头上发觉你很适合它。
我喜欢你手腕上系着的那一小截绳子,偶尔它跑出你的袖口,晃入我的眼睛,我一早发觉了,那是以前我送给你的那一条,我好高兴你一直戴着它。
我可以喜欢蓝天,可以喜欢大海,因为我喜欢有你陪在我身边的每一个、每一个晨昏定省,暮暮朝朝。
那天你站在梅皓云的墓前,你哭了,你说你对不起这个人,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偿还他。
而我不要什么来世的姻缘,就只要现在,就只要此刻,你完全属于我,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没有办法说出口吧,因为这是只要变成了有形的声音,就会像冬日的呵气一样,转瞬在空中飘散的感情。
若是永远也不长大,我就会坦率地说出那句话。
若是我永远也是个孩子,就会固执地妄想抓住流星。
看到你被鲜血打湿的样子,没有骇然已极反而异样镇定。
原来我的心早已死去……当我发觉有些愿望不必出口,因为即使说出口也难以实现的那个时候……
设下一个逆天诀。
用我的幸福,交换你的幸福。
逆天阵的报应,是跳出六道轮回。
即使物转星移,我终究不能化身为一个平常男子,在某一世里,与身为平常女子的你,相知相识。
奈何桥上,递上汤药。
让我,最后最后,再看你一次。
然后请你忘记我。就像,我会一直记住你……
嗯,你知道吗,椿萱。
其实我才是你的傥来之缘,虽然你是我,等待太久的,一眼万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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