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坤一家老小都坐在西屋的大炕上,只听李坤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次出劳工,我巳决定去了。媛媛要帮助你妈把家中之事料理顺当。你与志成巳经订婚,志成是个好孩子,有事多与志成商量。秋收与春种之事要靠舅舅帮忙。”媛媛妈说出劳工可不是一般的事,近五十岁的人啦,也没有到外边闯荡过,一出门都不知东南西北。胆子又小又能吃,在家中你属于那种能吃不能干的,高粱米干饭一顿你都得吃上三四碗。到乌牛耳只能给你一碗稀饭,出不了三天你就饿完蛋了。开山修路活又重,你又不是干重活的人。”李坤把烟袋从烟笸箩摸出来,把烟袋锅子装满烟,用右手拇指把烟压了压,把烟嘴插到嘴里,点上火抽了几口说我没了主意,我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不用说吃,就那里的气候,我也得冻死。咱们家又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只有死活我去。”媛媛说不行我去,我倒要试一试有多么厉害,我就不信到那准死。就是我死了,对咱们这个家也没啥影响。”李坤说:“你要是一个男孩就可以去,可惜是个女的,人家不要。”小泥鳅将枕在大姐腿上的脑袋抬起来说:“我是男的,我去。我吃得少,我也不怕冻。”李坤苦笑着说:“只要小鬼子不垮台,你小子早晚也有这么一天。”珠珠说怎么不快点儿垮呀,明天垮了多好啊!”李坤狠狠地把烟抽了几口,吐出了浓浓的几口烟,那烟在新房子内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习惯地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敲得山响,骂道:“操他妈的,小日本鬼子,我要是没有这个家的牵扯,我早就参加八路去了,打他个狗日的。你不叫我好活着,我也不叫你好死。”说着一拳砸在炕桌上,把桌上的煤油灯扇灭了。“谁想参加八路跟我走。一句话,我开个路条,你就可以去了。先发衣服后发枪,手榴弹挂在屁股上。一把大刀手中拿,剁他鬼子狗娘养。”大家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郭大愣来了。小蚕急忙又躲藏在妈妈的背后,珠珠把灯重新点着,李坤和媛媛妈赶紧招呼郭大愣坐下,把烟笸箩递了过来,媛媛说大舅,这里有卷好的纸烟,你只管拿过来抽。”说着媛媛就把烟给郭大愣点着。郭大愣抽了两口说听说了,你老李坤摊上劳工啦,真是倒霉。不过像你这样吝啬、胆小怕事之辈,也应该出去见见世面,逛荡逛荡,尝一尝小鬼子的棒子面,喝几碗稀粥,饿一饿肚子,冻一冻老筋骨,再从死人堆里爬上几个回合,你便知道鬼子有多坏了。过去我给你们说,你们决不会相信,去当了劳工活着回来的人全明白了。”“那当然了,我去了四次了,就这一次悬,捡了一条命。我属虎的猫性,猫有九条命,我去了五条命还有四条,小日本鬼子要再这样统治下去,早晚那四条命也得交待给他。”“噢!是黄二舅,快坐!快坐!”嫒媛眼快,立马给黄龙泉递过烟来。李坤说我正想找你问问情况,心里好有个底。你正好来了,往炕里边坐,说说。”黄龙泉慢腾腾地说:“说不得,凶险得很。你吃不了那个苦啊!首先你饭量大就不行,一顿才一碗饭,你能够?两百多斤重的一大抬筐石料两人抬,你能抬得动?钢钎打眼游大裡,装药封泥放炮,你那小胆早就破啦!几十个炮点连着响,一响那山洞里是山崩地裂,烟尘滚滚,人在里边想吸一口干净空气都没有。想到洞口透透气,那洞口外边鬼子架着四挺马克新重机枪。只好预先找个避石块有水的地儿脚落,把嘴尽量贴近那脏水面才能好些。”媛媛说二舅,我去行吗?”黄龙泉惊奇地睁大眼睛,拉着下嘴唇,在晃荡的灯影中盯着媛媛那秀丽的脸蛋说:“孩子,那可不是你去的地方。不是你舅说句粗鲁话,鬼子就是野兽,经常杀了人,就掏出热乎乎的心肝来生吃。”他又悄声地对郭大愣说真是活牲畜,对母驴、母马、母狗都不放过。”这时门又响了一声,黄观书也走了进来,大家打招呼让座。黄观书说:“听说李坤摊上劳工啦,我就来了。这事也太难了,刚把房子盖好,事就来了,是不是与盖房子有关?选的地址不合适,太岁生气了?”郭大愣说这纯是乱f琴,哪扯得上,再别胡说八道。听你弟弟讲,听说那地方冷得很,是吗?”黄龙泉慢条斯理地说:“有好多人早晨起来,发现手和脚全冻成灰白色,这就坏了,三天变黑七天全掉了!人没了手脚,不能干活,鬼子下令叫‘二人抬’扔去山沟喂狼。我也干过抬活人喂狼的事。一天早晨,两个荷枪实弹的鬼子来到我们住的地窑子,指着我和一个姓王的劳工说你!你的!出来,跟我走。”我们就跟着鬼子去了。让我拿来一副担架,来到另一个地窑子,里边躺着两个冻坏手脚的劳工。一个鬼子说:“抬出去给你们治疗!”让我们把其中的一个放到担架上,抬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劳工膝关节以下都烂掉了。在鬼子的监督下,我们把那个劳工扔到了大深沟里。第二个是冻烂了一条右大腿,从大腿根部全是黑色,还流着脓血。看见鬼子来抬,他就全明白了。这人大约三十多岁,高个,正发着高烧,脸红红的,口唇干裂,眼窝塌陷,双眼无神,恳求着对我说:‘兄弟,你们做点好事,如果你们有幸回去,请给我家捎个信,我是兴城县田屯人,名叫孙长寿。告诉我妈和媳妇,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就行了。我三天没喝一口水了,行行好,我死前让我喝口水吧。’我刚要找个碗弄点水给他,小鬼子杀气腾腾地说:‘不行!快快地抬走!’我真想把鬼子一拳打死,都是要死的人啦,喝口水都办不到,小鬼子也太惨无人道了。这个劳工转过头去,使出了仅有的一点力气,一口就把自己的右手小指咬掉了两节,血淋淋地递给我说:‘兄长麻烦,请把它给我家带去,让我妈和我媳妇看看亲骨肉,装个小棺材埋个坟头,我在九泉之下多谢你了。’那咬断了小指的残端像泉水一样向外喷射着鲜血,他把喷血的手指放在嘴里,用他自己的鲜血来润润干渴的喉咙。我刚要接那两节断指,小鬼子的枪托就打在我的手上,嘴里骂道:‘八嘎亚路!快快地抬走。’只见那个劳工忽地坐起,把一口鲜血吐在了一个小鬼子的脸上骂道:‘小鬼子,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们这样糟蹋中国人,不得好死丨’同时从身后抽出一条铁棍,砸向.一个鬼子的头部。由于病体无力,没有砸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那个鬼子急忙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另一个鬼子用刀尖把那床破被子挑开,两个鬼子同时向后退了两步,端起刺刀,喊了一声:“呶!”两把刺刀齐刷刷插进孙长寿的胸膛,又喊声“依其呢”,同时把刺刀在胸腔中转动几下才从胸腔中拔了出来。那胸腔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喷到窑顶。我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个鬼子同时又喊了一声“呶”,两把刺刀又同时插进了那个劳工的腹部,还向上一挑,那劳工的肝肠就露了出来。这两个鬼子还同时用鼻子闻了闻那带血的刺刀。孙长寿挨了四刀,硬是没吭一声,眼珠几乎迸出眼眶。只是咬掉了几颗牙齿。他抽搐了几下,身体松软下来。两个鬼子哈哈大笑,命令我们把这个劳工抬走了,那鲜血滴了一路。”大家静静地听着,黄龙泉多次出劳工,这些都是亲眼目睹,鬼子的暴行是历历在目。在昏暗的灯光下,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和凄惨。又听黄龙泉小声地嘀咕着说这只是冰山一角。死人如麻,都扔进了万人坑。那坑的四周蹲卧着数不清的狼和野狗,那是吃了睡,饿了吃。”小泥鳅从黑暗的灯影中探出头来,看了看妈妈说我爸这次出劳工,那就死定了!是不是也扔在大沟里让狼给吃啦!”“滚!不说人话的孽种!胡说八道。”媛媛妈生气地一巴掌拍在小泥鳅的头顶上。李坤气呼呼地骂道:“我走之前,非把这个坏种打死,省得在这个世上惹是生非,少一个偷鸡摸狗的坏蛋。”骂完后又长吁短叹一番。黄观书说出劳工啥时候是个头呢!我们家老二出四次了,好在逢凶化吉,化险为夷,有神灵保佑。我们家有一个大的佛龛,供的是南海观音菩萨,我每天是上香磕头,才保佑我家黄龙泉无事的。”黄龙泉听到哥哥说话特别扭,慢悠悠地说下次摊上劳工你去,有神佛保佑你怕啥。我两次为别人卖命,挣了几个钱全叫你给折腾了。不要当着大家的面吹牛蛋,算命打卦顶个屁用!那纯粹是骗人。我回来这么多天,也没有看见你趴在地上给你那观音菩萨磕过一个头,点过一根香。”说得黄观书十分尴尬,没了職。
这时就听到院子里有抽抽泣泣嚶嚶的哭声。郭大愣说:“八成是胡扯来了,十多岁的娃,没爹没妈也怪可怜的,经常以泪洗面。媛媛到外边迎一下。”黄观书大义凜然,气愤地蹦出几句话来亡国之奴,丧国无家,天怒人怨,鬼子当诛。魂吟鬼叫,长歌当哭。”媛媛把胡扯请进屋来让他坐炕上。胡扯哭咧咧地进了屋子,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和眼泪站在屋中间,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扑通”跪在地上,给炕上的人们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我刚听说二姑父摊上了劳工,可千万别去,去了准是个死。二姑父是个好人,死了多可惜!我越想越伤心,我又想起了我爹,活生生地吊死在乌牛耳。我是无爹妈之人,大家就是我的爹妈,养活着我。我来了只说一句话,二姑父跑了算啦!千万别去当劳工。”大家齐声说:“快坐在炕上说话。”李坤烦躁地说:“没有一个说活着的啦,必死无疑,那我非试试不可。胡扯,你哭什么丧,我还没有死呐。催着让我死,我就不死。我要活着回来,死里逃生。”说着他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只听他嘴里嚷道:“我是佛法无边,四大皆空,从现在起我就开始锻炼自己当劳工,喝稀粥,耍大锤,睡冷炕。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我要练就一番功夫,要适应冰天雪地的生活。我要活着回来!”小泥鳅也插嘴说爸爸,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跟你去!”黄龙泉冷笑着说一对疯子,去试试看就知道了。死活能由得了你自己?几万人都死掉了,谁不比你李坤强?”媛媛妈说:“李坤这个人生性胆小,谁要是放个屁,声音大点他都吓得直哆嗦。”郭大愣说:“是真的,我可知道。咱再别说了,我看精神又有点儿不对劲,看那眼神又要犯病。”只见李坤站在炕上,在一闪一闪的煤油灯的照射下显得六神无主,惊慌得手足无措,脚下跺着土炕,嘴里嘶哑地喊道我现在就是劳工啦!我很快就会被狼狗咬死,我就要死了!”说着双眼流出泪来,满面泪痕。孩子们见爸爸哭了,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屋子里顿时一片哭泣。只听李坤又大声地吟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吟诗完毕又号啕大哭,瞬息又哈哈大笑。突然在他的脚下冒出一股烟来,郭大愣说坏了!炕被他跳塌了。李坤老病又犯了,闹腾起来了,明天找王先生瞧瞧。”黄观书说走吧,让他一个人折腾去吧,有事明天再说。”黄龙泉看到李坤的样子,讥笑着说柔软得像个卵子!只配在裤裆里蹲着。干不了什么大事。这还没去就吓成这个猴样子,真成了精神病了。可叹!”说着大家一哄全散了。
从那一天起,李坤再也不下地干活了。正是镑三遍地的时候,今年雨水又好,粪肥上得又多,那庄稼噌噌往上长,晚上都可以听到髙粱和苞米拔节的嘎巴声。地里的野草也长得飞快,毎天,媛媛带着珠珠和小蚕下地锄草,媛媛妈每天给家里做饭,还要给李坤这个活神仙准备一些过冬的棉衣棉裤和被褥。一天像哄小孩子一样好言相劝。
李坤—天是疯疯嫩廉,语无伦次。不洗手脸,蓬头垢面。白天只吃一碗稀饭喝—杯子水,身扛一个八镑大锤,后边跟着锦毛耗子和小泥揪,去到半拉山下砸石头。晚上回来只喝一碗稀粥,能喝半桶凉水。也不在家中睡觉,睡在大杨树底下的条石上。几天下来,李坤就露出了猴相猿面。锦毛耗子是受郭大愣安排要保护点李坤,别上吊死了。小泥鳅纯粹是学着李坤的样子,一天也是手脸不洗,头发散乱,面孔肮脏,白天也是只吃一碗稀粥,喝几口凉水,晚上也睡在大杨树底下的大条石上。媛媛看见小泥鳅也跟着学那装疯卖傻的样子,十二分的生气。一天晚上从大杨树底下的条石上把小泥鳅提溜下来,不由分说,左右开弓扇了几个嘴巴子,骂道:“一点也不学好,也真疯了?一天跟在屁股后边跑什么?装疯卖傻不学点正事!你给我回家睡觉去!”小泥鳅哭丧着脸被大姐强行拉了回去。
李坤真疯了。一天是肩扛个大锤,东跑西颠,狂言乱语。尚保长跑到乡里向伪乡长尹克奇说:“尹乡长,我们屯老李坤疯了,你可能也有所耳闻,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调换一下,我出点钱。”尹乡长为难地说旁的事都好办,这出劳工的事最难办。按户口往下派,摊上谁,是谁。日本人办事极认真,少一个绝对不干。特别是现在,战局紧张,劳工需要量大。我说好歹送去,疯了人家不要,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尚保长说:“我们送个疯子,鬼子一火也得打死。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尹乡长摇摇头说没辙了!”
刘志成这几天也过来帮助嫒媛家里铲地,在南山坡铲花生地的时候,珠珠和小蚕都找了个借口——解手,跑了。媛媛笑笑说干了几天了,都累得不成样子,偷着跑了。休息休息也罢。”志成说太难为你们了,这么多地啥时候铲完?明天雇几个短工铲完算了。”媛媛小声地说:“志成哥,不怕你笑话,由于盖房子,我们家把钱花光了,雇工当天就得付钱,一下子拿不出来啊。”志成说这个好办,我们家先垫上,以后再说。”媛媛说:“那也行,先顾眼前吧。看来我爸这个劳工非去不可了,又吓疯了,尚保长为这事还专门去了一次乡里,乡长说不行。那么大年纪去做劳工,非死在外边,怎么办呢?”志成胸有成竹地说我去!我与我父母都商量好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要做一个整个儿子。媛媛,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可以去,我顶二姑父去出劳工,我身强力壮,还会说日语,说不一定还给我一个小官当当,吃不了什么亏。明天下午,我准备到龙山屯去一下,问一问甜丰耐一校长这一次出劳工到什么地方,咱们心里也好有个数。另外,九月份我也该上学了,再请四个月假,回来继续上学。”媛媛吃惊地说那可不行,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非常的危险,你可不能去!让我们再想一想办法。”说着,媛媛落下泪来。志成把媛媛搂在怀里,轻轻地用手抹去媛媛脸上的泪水说:“听话,你别哭嘛,我这不是还没有走嘛,走了有个山髙水低,你记着我就行了。我们家与你家不一样,你家是独苗,我不在了,父母还有我大哥照顾。”媛媛双手抚摸着志成的脸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会想死的。最近,我老是做腫梦梦到你走了,不理我了,我都哭醒了好几次。志成,你哭啦?小妹给你擦擦眼泪o”两人相拥而泣,媛媛的秀发往上一扬,几乎把两人的头儿都罩了起来,媛媛羞怯地将脸儿贴在一块,那泪水的细流交融在一起。志成说今生今世我就爱你一人,我为了你而去,我一定为你而回。小妹放心吧,我也是为了你们一家的团圆和安宁。你父亲的病过几天一定会好的。媛媛,让我亲你一口行吗?”媛媛脸红红的,带着喜悦的泪水,悄悄地闭上了一双长长睫毛的大眼睛。真个是:俩冤家,情意绵绵难丢下,疾风暴雨翻桃花。一个想走难留住,千里迢迢两牵挂。生死无常谁能料,可惜了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