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痕迹
下班时间堵车太厉害,苏措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天都黑尽了。她一路问讯,终于在儿科区三楼尽头的那间病房里找到蔡玉。
病房里三张床位都住满了孩子,身边起码都围着两三个大人;相比之下,角落里那张病床就显得非常孤单寂寥。病床上的齐小飞正在沉睡,露在被子外的皮肤大块地脱离,让人不敢直视,蔡玉脸色苍白地守在一边,看到苏措来了,终于露出个略微宽慰的笑容。
两人来到走廊里,苏措压制心底的焦灼,问她:“你们来了几天了?”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声音压制到最小,气氛格外压抑。蔡玉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哭过。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我们是前天坐火车来的。大约是半个月前开始不对劲,高烧不止,开始昏迷。省医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议让我带着他来这里,说首都的医生会好一点。本来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检查才知道小飞的病情超过我们的想象,说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你。”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苏措倒吸一口凉气,“我也能想想办法啊。”
蔡玉表情悲凉地说:“这么多年下来,你为齐家屯小学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麻烦你。”
“麻烦?这怎么会是麻烦?学校那边安排好了吗?齐婶没有跟着来?”
“齐婶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带着他来看病?她是砸锅卖铁,到处借了钱托我带小飞来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蔡玉说,“学校那边有老师代课,很顺利。”
“小飞的主治医生是谁?”苏措沉思着问。
“李文薇李医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头,“她人很好,对小飞也非常好。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帮了我们很多忙,不然现在我们连个住院的床位都没有,她还想办法让医院减免了不少的费用,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啊,过来了,就是她。”
顺着蔡玉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拿着一叠病历走过来,苏措估计,她和自己的年纪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一份病历,眉头皱着,来往的护士医生无不跟她招呼。走近后她抬眸,对蔡玉露出个笑,然后把目光转向苏措,稍微有点惊讶。
那瞬间让人觉得有种顾盼生辉的感觉。苏措欠欠身,礼貌地一笑,然后说:“李医生您好。我姓苏,也是齐小飞的老师。”
李文薇意外地“啊”了一声,还是微笑着,“怎么都是小飞的老师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苏措问她。
“当然。”李文薇点点头。
对蔡玉示意后,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刚刚都可以平视对方的眼睛。苏措静静听李文薇说了一大堆她绝不可能懂的医学名词,只确定下来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严重。
苏措问她:“以前类似的病例呢?治愈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愈,但是小飞稍微不一样。误诊耽误了一些时间,孩子的情况有些危险,最坏的情况是,治愈后可能还会出现心血管后遗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钱?”
李文薇一顿,诚挚地说:“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我会尽力跟医院谈一谈,可以减少一些花费,但肯定还是不少。如果实在有困难,可以向社会求助,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和报社。”
李文薇说出的数目还在预计之内,东借一点西借一点,这笔钱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苏措冷静地点点头,“李医生,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钱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蔡玉,噢,就是蔡老师,我不希望她有心理负担。无论如何,钱的事情,我会尽量想办法。”
“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的,”李文薇看到苏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苏老师,你真的是小飞的老师?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过他一段时间,”冷风过来,苏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释说,“齐小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成大器。我不会看错。他绝不能出事。”
她们进病房的时候,小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他虽然高烧,但意识清楚得很。看到苏措,他久病的脸蛋浮出笑容,“苏老师,你别为了我难过。我会好的,你不是跟我讲过只要坚强,我们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哑的童音讲出这番话来,病房里人人为之恻然。蔡玉眼眶一红,李文薇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苏措勉强笑笑,摸着他的头发,说:“是啊,是这样。你不会出事的。”
一离开医院,苏措脸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她站在路边等公车,绝望地看着这所陌生且灯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飞昏迷的模样,她走到路边公用电话亭,给苏智打电话。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苏智手机的是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子,她说完“我找苏智”之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就说:“苏总正在忙,他说谁的电话都不接。”
苏措一愣,忍住心里的怒气,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有要紧事,你快让他接电话。”
那把声音也不再娇滴滴的,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人人都说有要要紧事,说了不接电话就不接,你没听见?”
苏措彻底火起,“你是谁?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
回答是挂机的声音,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了,说手机已经关机,给转到了留言信箱。苏措握着电话的手不停地发抖,几乎一瞬间情绪失控,几次三番都没办法把电话挂回原处。
晚上的时候交通不再堵塞,公车只用了大半个小时就顺畅地返回。风从开着的车窗钻进来,打了个旋,从另一边钻出去。回到研究所内,她因为想着事情,脚步还是习惯性地朝西面的博士楼走,走到了才发现自己前几天已经搬到了职工宿舍楼那边,脚步不由得一滞,然后打了个转,又顺着原路返回。
职工宿舍四周的环境不错,绿树环绕下显得安静清幽,但因为房子本身很老,是那种几十年前的常见有着狭窄过道的筒子楼,现在住的人已经不多,大都是没有住处的新的研究员才住在这里。借着窗户里的灯光,苏措看到一辆黑色车子停在不远处的树下,车身幽幽地反着光,像是它的主人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苏措盯着那车看了一会,拾阶而上,进入三楼的走廊,明亮的光从每扇门下的缝隙透出来。
陈子嘉站在门口等她。苏措一边开门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陈子嘉淡淡一笑,“给你打电话说关机。”
“手机没电了。”苏措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进屋。
小小的一间房子,不能说得上整洁,但是也不乱,一半都是书;剩下的地方摆了张床和书桌,桌上有台笔记本,插着一堆线。陈子嘉四下环顾一周,说:“地方不大。”
“嗯,”苏措递了杯水给他,“一个人住,也够了。”
陈子嘉眼光一跳,笑着开口:“搬去我那里吧。”说完瞥到苏措表情一僵,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开玩笑的,不用紧张。”
苏措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情?”
叹口气,陈子嘉终于说:“王忱结婚,请我们参加婚礼。”说着递过来一张大红的结婚请帖。因为若干年没有听到王忱这个名字,苏措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陈子嘉笑,“那时候他很喜欢跟你抬杠,也难得你肯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啊,新娘姓李,居然不是林铮师姐?”苏措心思一动,仔细地看着请帖。
“不是她。”
说完似乎就再没别的可说,气氛不可抑制地沉默下去;两人在灯光下对视,片刻后苏措把目光挪回来,没话找话说:“新娘家是什么人?”
陈子嘉气定神闲地微笑,“都是医生。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是医学院的教授。”
提起医院,苏措旋即想起齐小飞,心好像一下子掉到冰窟,脸上浮现出某种精神不济的状态,却强自说:“哦,那不错。”
她疲乏的神色虽然短,但是在灯光下还是分明可见。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陈子嘉担心地看着她,开门前他脚步一顿,拿出一串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放到苏措手里,“我那里的钥匙,你留着。”
苏措抬眸看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那句话终于没有出口。
陈子嘉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有事?不要瞒我。”
“只是想说,”苏措笑笑,“我送你下楼。”
工作之后苏措反而不再像读研的时候那么忙,自己的时间反而多,她跟研究所请了假,跟蔡玉一人一天在医院里守着齐小飞。李文薇也帮了不少的忙,有空的时候她就会来病床前陪齐小飞,耐心细致,送了他许多书,让他醒过来的时候可以看;她对其他病人也非常好,在医院口碑极好。
医院规模很大,医院大门距内科住院部起码还要走十分钟,苏措带着早餐,顺着车道心事重重地往住院部走,抬头的时候她看到李文薇从一辆银白色的轿车里走来,然后俯身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站起来的时候本来就足够漂亮的脸就更是容光焕发,满脸幸福的笑容。苏措觉得那车和车牌号码眼熟,随即就想起来好像是前几天她跟邓歌在饭店外看到的那辆。就这一思索的工夫,那车就从另一条道路上驶走了。
苏措迎上去,发现李文薇还站在原地,专注凝视车子离开,一时也有些迟疑,不知道到底是叫她还是不叫她。
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踪影,李文薇终于回头。她这时才看到苏措就在身边,吃惊后又是一笑,她知道刚刚这幕都被苏措看在眼里,主动解释说:“那是我未婚夫时,送我来医院上班。”
看得出来她提起未婚夫脸色顿时一亮,苏措就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心意说:“李医生,你未婚夫对你真的是好。现在还有几个人会送女朋友上班呢?”
李文薇笑得眉梢弯起来,幸福的神情在目光里藏都藏不住,话也多了:“也不是每天都送我,平时他的工作也忙。”
“他是什么工作?”
“啊,他是律师。”
苏措客气地恭维:“你们一个律师一个医生,天作之合。”
一路闲聊着,两个人携伴走进医院的大楼。进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倒是反常的热闹,几个孩子的家长互相闲聊着什么。
“那车子真是名贵,开车的是李医生的男朋友吧,长得真是英俊。”
另一名孩子家长也在感慨:“是啊。李医生又漂亮,心肠又好,所以才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蔡玉失神地看着窗外,“刚刚我也看了一眼,我猜,那车子很昂贵吧。要是我也有这么多钱,小飞也就可以早点治好了。”
明明知道小飞还在昏睡,苏措听到这话还是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齐小飞。孩子紧闭着眼睛,因为缺血脸色白得像纸,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可是偏偏显示出只有大人才具备的某种神态。
齐小飞非常乖巧听话,在医院里躺着还抽空看书写作业,有不懂的问题开口就问,病房里其他几个孩子打针吃药的时候又哭又闹,一家人都来哄才勉强听话;只有他毫无惧色,就算知道自己病情严重还是平静,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他都一声不吭,那种神态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他昏迷的时间多,那种时候苏措就坐在病床边一行一行地写程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腿麻了都不自知。等到李文薇叫她的时候,天都黑尽了,看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两人来到医生办公室,李文薇递了杯水给她,说:“已经不发烧,开始好转了。”
苏措感激地说:“谢谢你,李医生。”
“以前我是绝对不信老师能为学生做到这个分上,”李文薇看着苏措,感慨万千,“现在看到蔡老师,再看到你,终于信了。”
医生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她们,时候差不多五月底,还不算热,风卷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和远处的隐约的哭声而来,仿佛在昭示什么。
“我比不了蔡老师,她才是真正无私,”苏措换了话题,“李医生,这几天晚上都看到你在医院里。”
“我夜班,后天我姐姐结婚,就跟同事换班了,”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个相框递给苏措,“这是我姐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说要一起结婚。”
“为什么不一起结婚?”
苏措端详片刻,再把相框放回她的书桌上,却在看到桌上的另一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照片里李医生把头靠在她未婚夫的肩头上,两人穿着情侣装,被阳光完全笼罩着,愉快地大笑着,那么开心,生动得好像就在眼前。
“他就是我未婚夫,”李文薇看到苏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目光稍微一黯,但很快就亮起来,解释说,“他说既然都订婚了,那不用着急,等一等再说。”
“他很英俊,李医生你也这么漂亮,你们非常般配。”苏措舒心地微笑。她说话声音虽不高,但眼睛和语气里流露出的真挚让李文薇心中溢满喜悦。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得谎的。
她于是看一眼苏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苏老师你真会说话,你才是真漂亮,我充其量就是眉清目秀而已。”
苏措疲惫地摇头,不置一词。
周日那天她独自一人先去参加王忱的婚礼。这些年她参加过不少的婚礼,可现在这个无疑是最豪华的,客人往来众多,不过苏措都不认识,只知道是各界的名流,衣着得体华丽,让苏措隐隐想起曾经参加过的一个结婚三十周年的晚宴。她觉得头痛得厉害,递了份礼金就匆匆离开,走出酒店之后耳边恍如还有丝竹之声。疑惑之下她回头,瞥见停车场密密麻麻地停了许多高级轿车,还陆续有人驾车而来。
只除了马路对面的一辆。来的时候苏措就看到这辆车,车窗紧密地关着,纹丝不动。她不由得稍微有些奇怪,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工夫车窗被摇下来,苏措惊讶地看到林铮坐在驾驶席上,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很多年不见,林铮看上去,憔悴多了。
不必回头苏措也知道她在看婚礼所在的地方。两人目光撞上,苏措一默,对她点点头。林铮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苏措迟疑片刻,还是坐了进去。
“新娘漂亮吗?”林铮没来由地问她。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苏措顿一顿后回答,“师姐,我以为你们会结婚。”
“他父母反对。”林铮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平板麻木之极,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的陈述语气,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
“我家里出了大问题,”林铮说完这句后良久不言,然后回头看她,“陈子嘉没跟你在一起?”
怎么也想不到她提起自己,苏措疑惑地看着她。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林铮露出个苍白的笑容,“你以为陈子嘉的父母愿意他跟你在一起吗?苏措,以你的聪明,一定心里有数。可是他还是想方设法地说服了他父母接受你。而王忱,就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他爸妈让他跟院长的女儿结婚,他就真的跟我分手了,现在正在里面,跟别人结婚。”
苏措不语。她的大脑像一团斑驳的电线,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头绪。林铮俯在方向盘上大哭,声音不忍卒听。苏措无声地把纸巾递到她手里。
下车后苏措转身回到了婚宴上。陈子嘉也是刚到,正被一堆人围在中间,照例是谈笑风生,在瞥见苏措的时候眉头一紧,同身边人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走过来,低声说:“发短信说自己先来,打电话也不接,你真是——”
“好了,”苏措对他盈盈一笑,打断他说的话,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这不是来了吗?”
因为从未见过她这么热情,陈子嘉不由得一愣,低了头细细密密地打量她。苏措不在意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她刻意的隐藏反而让她眼睛光彩盈盈,灵动的光芒跃跃而出,陈子嘉觉得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凑过去轻轻吻吻她的额角,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朝别的客人走过去。
“苏智怎么没来?难道比你还忙?”苏措问他。
“他让我帮着带了份礼金。难道你们都没有联系?”
想起那晚的电话,苏措皱眉,正打算说什么,却瞥到有人过来同陈子嘉招呼,立刻端庄了神色,等着陈子嘉介绍后稍微欠身回礼,若是谈话起来,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波光闪动,必要的时候完美地接上话,言谈举止无可挑剔。看到的人无不赞叹感慨:“二位真是般配极了。”
好容易清静一点,陈子嘉感动震惊兼而有之,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他伸手拢一拢她的头发,说:“阿措,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未必喜欢这样的应酬。”
苏措抿嘴,“也还好。我很小就开始学习怎么跟人相处。这些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陈子嘉挑眉,表情柔和之极,“为什么?”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跟说别人事情似的开口,笑容不带一点旧日阴影,“你也知道我家亲戚很多,我爸爸有四个兄弟,我妈妈也有很多兄妹,还有更远一点的叔伯姨舅。爸爸妈妈去世后,一大家人都牵挂我,我皱个眉头,稍微哭一声,哪怕是发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担心的。我就学着怎么让他们放心,很容易就学会了,比下围棋容易得多。”
陈子嘉深深地凝视她,“你今天跟我在一起,陪我应酬,是不是还是在勉强自己,让我放心?”
苏措一愣,浅笑着摇头,尚未说话时却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了句“苏老师”,声音熟悉得很。
诧异地回头,苏措终于看到李文薇满脸笑容,亲密地挽着她的未婚夫朝他们走过来。苏措尚在惊讶,陈子嘉则微微一笑,带着她朝来人走过去,没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说:“一昊,李医生,新娘新郎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人?”
李文薇穿着件天蓝色的长裙,整个人看上去窈窕动人。她惊奇地看着陈子嘉,再看苏措,说:“陈先生,原来苏老师是你的女朋友,我可真没想到。”
这都是个什么状况,大脑一瞬发懵,但多年的习惯犹在,苏措露出个笑后抢在陈子嘉说话前开口:“李医生,怎么你也在?”
“是我姐姐的婚礼。”
苏措这才想起请帖上的新娘的确姓李,恍然大悟,又笑又叹说了句“好巧”;李文薇扭头看着身边人,笑容满面地介绍:“一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从来没见过对学生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了。”
许一昊自走过来就没开口,嘴角的笑意尚在,却没笑到眼睛里去。他只看着她,把左手里的酒杯换到右手,捏得紧紧的,半晌后才平淡地说了句:“原来是你。”
淡淡的声音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情绪,虽然淡而浅但也足够让李文薇察觉出这两人之间不对劲,她看着许一昊,他表情虽然镇定,可是眼睛里却洋溢着另一种情绪,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愕然之下她皱起眉头,脸上浮起不安的怀疑神色,也更紧地抓住了他。
“怎么,你们认识?”李文薇勉强地说。
“他们是校友,所以认识。”陈子嘉补充一句。他那毫无芥蒂的笑容和神情使得李文薇也放松下来,暗暗后悔自己多心,然后为了确认什么她侧头打量许一昊,得到让她放心的结论。这时人群一阵欢呼,新娘新郎出来了。两人笑容满面,新娘子偎依在王忱身边,美好得像个天使。
欢呼声稍一平息,手机的叫声就显得格外突出。蔡玉在电话里几乎是边哭边说小飞病情忽然恶化,现在给送到抢救室去了。苏措神经绷得紧紧的,拉一把身边人,“快送我去医院。”
陈子嘉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就往停车场走。在倒车的时候苏措见到李文薇和许一昊也是匆匆忙忙地奔出来,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把车倒出来,他们到得早,车位很好,反而比他们先快了一步上了公路。
看了看眼前的车,陈子嘉微微一笑,“原来我跟许一昊竟然连选车的品味都差不多。”
也只是这句,说完后他就专心地开车。苏措紧张地蹙着眉头,直到再次接到蔡玉的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才略为放心下来,终于心平气和地开始打量车内的摆设。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陈子嘉的车,有股他身上的淡淡清香味道;车内收拾得相当整洁,后座上随意地摆着几本全英文的经济学方面的书。
到医院后,蔡玉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得焦头烂额,李文薇神色紧张地正在和其余几位医生小声地交谈;半晌她走过来,说一堆的医学名词后再总结道:“没有大碍,是药物过敏引起的,以后不用那味药就可以了。”
这番话让苏措重重松一口气,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小飞脸色苍白得好像漂白之后的纸,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快挤到一处,光从那个神态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让人确信他目前情况良好的就是那几台监测仪器上暂时稳定的数字了。
苏措感激地握住李文薇的手,“李医生,太谢谢你专门来一趟医院。现在小飞没事了,你们先回婚礼上去吧,还能赶上一顿午饭。”
李文薇用征集意见的目光看向许一昊,许一昊简短地说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确认孩子没事再说。”
“那去吃午饭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不错。”李文薇提议。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一点,”苏措摆摆手,就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说,“子嘉你去,记得给我和蔡玉带点回来。”
她叫得很亲热,陈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对蔡玉点头一笑,仔细问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蔡玉叹口气,说了几句“随便吧”;李文薇还想再劝她们一起去,但是一回头却看到许一昊目光在掠过苏措的时候稍微一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这样衣冠楚楚的几个人站在走廊里,非常受关注,时不时地有人往这边打量,直到三人离开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才渐渐消退,蔡玉打起点精神说:“我昨天问了医生,医疗费大概需要十多万吧。”
苏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给你,你担心我嫁妆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蔡玉终于笑了。为了驱散心里的担心和恐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就像还在大西北那个偏僻的小学里。
蔡玉说:“你跟陈子嘉好像跟那时候不一样,那时候,你对他很客气。”
说完侧头看她,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是如释重负的,彻底解脱的笑容;而那双眼睛里,全是光彩。她平时也足够美丽,可现在却美到了极致。蔡玉听到她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了。”
蔡玉等着她说下去。
“其实,放开也不是很难的事情,”苏措轻轻说,“他为了我,能跟父母据理力争,我还有什么好坚持的?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不能再对不起他了。”
那天晚上的时候齐小飞也醒了,因为治疗过体温也不再升高,显出某种好转的迹象,手脚的皮肤大块地脱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触目惊心。孩子记忆力好得惊人,一见到陈子嘉站在床头立刻也叫了出来:“陈叔叔,你怎么也在?”
陈子嘉坐在床沿,俯下身,对小飞微笑,“如果你们苏老师早点告诉我你生病,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了。”
苏措瞥他一眼。陈子嘉无视她的目光,继续跟齐小飞说话聊天,内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带你去什么地方玩之类。孩子一听之下兴奋之极,可是大病之后到底还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过去,但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病房里其他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里行人渐少。蔡玉坚持要他们回去,自己守在医院,苏措强不过她,也只有先离开。
两人没有等电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阶上引起的脚步声一高一低,好像灯光也给踩碎了。苏措知道陈子嘉在她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就是一言不发。她心里有数,他也在思考,这件事总是要说个明白,但怎么说,由谁说就是个问题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楼的时候,陈子嘉终于问:“付医疗费的钱,你是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苏措一默,故作轻松地说:“跟同学同事借的。”
“你宁可跟同学同事借钱也不愿意找我帮忙?”陈子嘉重重地呼吸,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即使苦笑又是无奈,“苏措,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苏措低着目光,轻声说:“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在路灯光芒下,苏措又细又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陈子嘉深深吸一口气,抱住她,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额角和鬓间柔软的头发,在她耳畔低语说:“阿措,我就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害怕。”苏措俯在他肩头,哑着嗓子低声说。
陈子嘉专注地问:“害怕什么?”
苏措凝视他,伸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手心冰凉,陈子嘉抓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吻下去。唇舌交缠最后两人气息都不稳,又紧紧拥在一起,但是没人说要分开。
这时却听到附近传来一声笑,李文薇抱着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对他们微微笑着。
苏措脸一热,匆匆别过头,再扭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带着点俏皮的眼神。
陈子嘉半点也不介意她看到这一幕,彬彬有礼地笑着颔首招呼。
“我是回医院拿东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灯下白得晃眼的车子里走,走几步后又回头嘱咐,“结婚的时候别忘记给送张请帖。”
“不会忘的,你们也不要忘记。”陈子嘉扬手一笑,朝车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强烈,但还是可以瞥见车子里的人影。
看到车子从林阴道上驶走,苏措仰头看着蓝墨色的天空,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雪天,才说:“我对不起许师兄。”
陈子嘉眉目一动,说:“你别多想。一昊现在也过得很好。你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说着他语气微微一改,就没了下文。
苏措挑眉看他。
陈子嘉拨了拨她的头发,手指从她的脸颊上划过,轻轻说:“只是,一旦爱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苏措恻然。
“你以前的痕迹,我不在乎,”陈子嘉顺势吻上她的眉心,“从现在起,你都是我的。不然,这一辈子,我怎么过下去?”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齐小飞终于出院,情况恢复得也比较可观。陈子嘉在周末开着车带着他去了市内几个大型的科学博物馆,孩子满脸的兴奋,神采奕奕地问他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仿佛这段时间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飞。
不过上火车之前小飞却忽然端肃了神色问苏措:“苏老师,给我治病的钱是你给的吗?”
苏措诧异地看了蔡玉一眼,发觉蔡玉也是一样愕然才知道并不是她告诉齐小飞的。苏措从来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敏锐到什么地步,尤其是像齐小飞这样的孩子,大事上实在是很难瞒得过。她略略思考之后,再肯定摇摇头,指了指陈子嘉,“不是我,是陈叔叔给的。”
“陈叔叔,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他严肃地说。虽然他个子很小,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绝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坚决与毅力。
陈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样用严肃的语气说:“好,我会记账的。还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到时候再还。”
小飞充满自信地点点头,拉一拉蔡玉和苏措,“老师,你们帮我记着。”
两人相视一笑,苏措用力拥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地看着她,牵着齐小飞的手进站,那背影虽然小,可却无比高大。
火车开走后两人缓步走回停车场,一路上苏措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吭声。
陈子嘉这时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开口:“不知道你还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还少?”苏措啼笑皆非,“几十年前就该习惯了。”
“你不一样。”话音一落,陈子嘉立刻俯身过来,鼻尖微微一碰之后,脸颊也轻微地擦过。
苏措给他吓一跳,脸顿时一红,直觉地去看车窗有没有关严,“怎么了?”
那紧张的样子看得陈子嘉眉毛一扬,笑意不可抑制地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给你系安全带。”
苏措只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后陈子嘉还是没有开车,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徐徐地说:“我过两天要出国开会,回来后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爸妈,然后就去见你伯父伯母,怎么样?”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痕迹。闻言之下苏措心里被什么东西一击,侧头看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样的目光看得陈子嘉暗暗地一颗心揪起来,但是同样看着她,反而更坚定毫无退缩之意地看着她,不晓得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听到她说:“好啊。”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陈子嘉心口一块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妈喜欢什么?”苏措问他。
见她问得相当认真,陈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来想说的“你不用在乎这个”那句咽下去,开始说起父母的喜好来,苏措专心地听着,他叙述很流畅,但是说到最后却一顿,还是说出来:“我爸爸非常喜欢下围棋。”
“噢,”苏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陈子嘉摇头,“不过应该不会太高明,平时忙得那么厉害,也没有多少时间下棋。”
苏措侧头微笑,“你可以告诉伯父,我也会下围棋,棋艺还不错。”
陈子嘉心里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话,他只有紧紧拥抱她,他仿佛在泥泞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阳光带着花香穿透到并不宽大的车厢里,流光掠影地给一切烙下印记,使得这一天在他们的记忆里显得如此温情和特别,让人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