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查理开门时,我的心直往下沉:她看起来美极了。她还是留着一头短短的金发,不过现在的发型要昂贵上许多,而且她以一种非常优雅的方式老化——在她的眼睛周围有浅浅、友善、性感的细纹,让她看起来像希尔维娅·希姆斯(SylviaSims),而且她穿着一件充满自我意识的成人黑色晚礼服(虽然可能只有我觉得充满自我意识,因为在我看来,她才刚刚换下松垮垮的牛仔裤和“汤姆·罗宾逊乐团”的T恤)。我马上开始担心我会再度为她倾倒,然后让自己出糗,然后一切又会以痛苦、羞辱和自我憎恶了结,就跟以前一样。她亲吻我、拥抱我,对我说我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而且她很高兴见到我,然后她指给我看我可以放夹克的房间。那是她的卧室(充满艺术气息,当然,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另一面挂着看起来像地毯的东西);当我在里面时,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床上其他的外套都很昂贵,有一瞬间我考虑是否要搜刮光所有的口袋然后溜之大吉。
不过我倒想见见克拉拉,查理的朋友,那个正合我的口味(住在我那条街上)①的朋友。我想见她是因为我不知道我那条街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它在镇上哪个部分,哪个城市,哪个国家,所以也许她可以帮我了解我的背景方位。而我也很有兴趣看看查理认为我会住在哪条街,无论是肯德老街或是公园大道[五位不住在我的街上的女人,就我所知,不过如果她们决定要搬到我这区我会非常欢迎:《新闻播报》里的霍莉·亨特(HollyHunter);《西雅图夜未眠》里的梅格·莱恩(MagRyan);一个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医生,她有一头卷卷的长发,并且在一场关于胚胎的辩论里击垮一个保守党国会议员,虽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一直找不到她的美女海报;《费城故事》里的凯瑟琳·赫本;电视剧集《若达》(Rhoda)里的瓦莱丽·哈波(ValerieHarper)。这些是会回嘴的女人,有自己主张的女人,霹雳啪啦作响的女人……不过她们也是看起来需要好男人爱的女人。我可以拯救她们,我可以救赎她们。她们可以带给我欢笑,我可以带给她们欢笑,状况好的时候,而我们可以待在家里看她们演的电影或电视节目或者胚胎辩论的录像带,然后一起领养弱势儿童然后全家到中央公园踢足球]。
当我走进客厅时,我马上明白我注定要经历一个冗长、缓慢、喘不过气的死法。里面有一个男人穿着砖红色夹克,另一个穿着仔细弄皱的亚麻西装,查理穿着她的晚礼服,另一个女人穿着荧光色的紧身裤和白得发亮的丝绸衬衫,还有另一个女人穿的宽裤,看起来像洋装,不过不是,不像,随便啦。而当我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想哭,不只是出于恐惧,而是纯粹出于嫉妒:为什么我的生活不像这样?
两个不是查理的女人都很美丽——不是漂亮,不是有魅力,不是有吸引力,是美丽——而在我慌乱、闪烁、抽搐的眼睛看来几近难以区分:数以里计的深色头发,数以千计的大型耳环,数以码计的艳红嘴唇,数以百计的雪白皓齿。那个穿着白丝绸衬衫的女人在查理无比硕大的沙发上转过身子,那个用玻璃、铅,还是黄金做成的沙发——总之是某种吓人、不像沙发的质材——然后对我微笑。查理打断其他人(“各位,各位……”),然后介绍我给其他人认识。结果,沙发上跟我坐在一起的人就是克拉拉,哈哈,砖红色夹克的是尼克,亚麻西装的是巴尼,宽裤看起来像洋装的是爱玛。如果这些人真的出现在我的街上,我得把自己防堵在公寓里。
“我们刚刚在聊,如果我们有狗的话要叫它什么名字。”
查理说,“爱玛有一只叫晕眩的拉布拉多犬,以‘晕眩’吉莱斯皮(DizzyGillespie)命名。”
“噢,是这样。”我说,“我对狗不怎么热衷。”
有一阵子没有人说一句话;老实说,对于我对狗欠缺热忱这件事,他们说不出什么。
“是因为公寓的大小,是童年的恐惧,还是气味,或……?”克拉拉亲切地问。
“我不晓得。我只是……”我无助地耸耸肩,“你知道,不怎么热衷。”
他们客气地微笑。
结果,这是我今晚主要贡献的对话,后来我发现自己留恋地回忆着这句属于机智黄金时代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还会再用一次,但是剩下的讨论话题没有给我机会——我没有看过他们看过的电影或戏剧,而且没去过他们去过的地方。我发现克拉拉在出版业工作,尼克在公关业;我也发现爱玛住在克拉彭。爱玛发现我住在克劳许区,而克拉拉发现我开了一家唱片行。爱玛读了约翰·麦卡锡和吉尔·莫瑞的自传:查理还没读过,但非常想读,甚至可能会借爱玛的来读。巴尼最近去滑雪。如果需要的话,我也许还能记得其他几件事。不过,当晚大半时候,我像个呆瓜一样坐在那里,觉得像个为了特殊活动而被允许晚睡的儿童。我们吃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尼克或巴尼评论每一瓶我们喝的酒,除了我带来的那一瓶。
这些人跟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念完大学而我没有(他们没有跟查理分手而我有);以至于,他们有体面的工作而我有破烂的工作,他们有钱而我很穷,他们有自信而我没有自制力,他们不抽烟而我抽,他们有见解而我有排行榜。我能告诉他们哪一段飞行最会导致时差吗?不能,他们能告诉我“恸哭者”乐团(TheWailers)原来的团员吗?不能,他们大概连主唱的名字都没法告诉我。
但是他们不是坏人。我不是个阶级斗士,更何况他们不是特别上流社会——他们很有可能在沃特福德附近或跟它差不多的地方有父母住在那里。我想要一些他们有的东西吗?那当然。我要他们的见解,我要他们的钱,我要他们的衣服,我要他们没有一丁点羞愧谈论狗名的能力。我要回到一九七九年然后全部从头来过。
查理整晚都在说屁话,没有一点帮助;她不听任何人说话,她做作到了迟钝的地步,她假装各种无法辨识又不恰当的口音。我想说这些都是新的怪癖,但不是,它们早就在那里,好几年前。不愿聆听我曾误认为是性格的长处,迟钝的我曾被误读为神秘,口音我当做是魅力和戏剧性。这些年来我怎么有办法把这些全部剔除?我怎么有办法把她变成世间所有问题的解答?
我坚持撑过整晚,即便大多时候我都没有占据那张沙发位置的价值,而且我留得比克拉拉和尼克和巴尼和爱玛都晚。当他们都走了以后,我发现我整晚都在喝酒而没有说话,以至于我已经无法正常集中注意力。
“我说得没错,不是吗?”查理说,“她正是你那一型。”
我耸耸肩。“她是每个人那一型。”我帮自己倒了一些咖啡。我喝醉了,直接切入话题似乎是个好主意。“查理,你为什么为了马可甩了我?”
她用力地瞪着我。“我就知道。”
“什么?”
“你正在经历那种‘这一切到底代表什么’的时期。”她用美国口音说“这一切到底代表什么”,并皱着她的眉头。
我没办法说谎。“我是,事实上,是。没错,确实是。完全是这么回事。”
她笑了——嘲笑我,我想,不是跟我一起笑——然后把玩着她的一只戒指。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大方地告诉她。
“这一切好像都有点迷失在……在时光的浓雾中。”她用爱尔兰口音说“时光的浓雾中”,没有任何特别的原因,然后把手挥动在面前,大概要表示雾的浓度。“不是我比较喜欢马可,因为从前我觉得你完全跟他一样有吸引力。”(停顿)“只不过他知道他长的不错,而你不知道,而这就造成不同的结果,不知为什么。你以前常会表现得好像我想跟你在一起有点奇怪,这渐渐让人觉得厌烦,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你的自我形象开始对我产生影响,到最后我真的以为我很奇怪。而我知道你很善良、很体贴,你带给我笑容,而且我喜欢你为热爱的事废寝忘食的样子,但是……马可似乎更,我不知道,有魅力。对自己比较有自信,跟时髦的人比较合拍?”(停顿)“比较少费一点力。因为我觉得我有点拖着你团团转。”(停顿)“更阳光一点、更活泼一点。”(停顿)“我不晓得。你知道人在那个年纪是什么样子。他们下很肤浅的判断。”
哪里肤浅?我以前是,因此现在还是,不起眼、阴郁、一个包狱、跟不上流行、不讨人喜欢又笨拙。这些对我来说并不肤浅。这些不只是皮肉伤,这些是对内在器官构成生命威胁的重击。
“你觉得这些话很伤人吗?他是个笨蛋,如果这算是安慰的话。”
不算是,真的,不过我不要安慰。我要的是实话,而我也得到了实话。这里没有艾莉森·艾许华斯的天意,没有莎拉的重新写下同一历史,也没有我把整个被抛弃的事弄颠倒了的提醒,像我对彭妮所做的一样。只有一清二楚的解释:为什么有些人成功而有些人不成功。后来,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我了解到查理所做的不过是把我对于自己维持平凡这项天赋的感觉换个说法描述:也许这项特殊才华——正巧是我惟一的——搞不好也被高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