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漓江泛舟,不能不观赏水中的倒影。岸边所有的景物,都可以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姿容。看山,是山,高低错落的山,与岸上的形态似乎别无二致;看树,是树,摇摇摆摆的树,与水边的绿荫几乎一模一样。甚而,一处屋舍,一头水牛,以及刚刚在江中拎起一桶水回眸朝游人甜笑的姑娘,都是漓江美妙的风景。仔细品赏,这水中的风景与岸上的物什又有些不同,不同点恰恰应合了艺术的某种规律:在似与不似之间。所谓似是外形的相像,水中的形象是岸边姿容的真实写照,自然也就不乏逼真了。所谓不似,则是指神采。岸上那山,是别具一格的山,是超群拔俗的山,是孤傲卓然的山,是绝然没有一点点混同他处山势容颜的山。那山有着自己的个性,任你凭借自我的阅历和心性,把他联想成大象饮水也好,骆驼苦旅也好,他都没有什么怨情。山就是山,既然有横亘的,有连绵的,为何不能有如此简炼而又突兀的?因而,桂林的山也就突兀了。尽管这突兀中没有那纵横连绵的突兀险峻,可是这罕见的奇崛也足令世人刮目相看了。当然,这奇崛的突兀是稳定的,是凝固的。这稳定和凝固给了山一种恒久的耐力,却也使之少了几分生动。这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事实似乎在强调一切事物都难以完美的世理,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缺陷,或多或少的遗憾。这事实似乎又是一段有意的留白,让江水的精灵来弥补群山的缺憾,在赋予灵性的同时,展示了映衬的不凡效应。
于是我看到的漓江水是平的,是缓的,平缓中的水没有浪,只有波。波也不大,粼粼涌动的碧波不急,不闹,准确的说只是一圈一圈,一环一环的涟漪。随着那涟漪的泛动,映在水中的山也蠕动了,并且动而不乱,动而有律,绝似轻音乐导引下的舞蹈。舞蹈着的人,翩翩翔飞,飘然若仙;舞蹈着的山呢?此时此刻,那水中的山,绝不是岸上板着面孔站定的山,绝不是一味要用凝固来标榜自我稳定的山,而是水中艺术化了的山,起码也是注入了漓江血脉的山,这山也就有了少见的生趣和灵性。
漓江用自己的情愫和灵性,映现和再造了两岸的山。山水一体,浑然天成,方有了这景物的风流,或许,这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因由吧!
1995年12月9-10日
中言心语:
师法自然首先应该师法的是山水。
师法山水当然不应忽略了师法桂林山水。漂流过黄河的汹涌激浪,再去漂流漓江的平和柔水,就会感到黄河是一位青春勃发的导师,其锋芒外露,慷慨激昂,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漓江是一位年届花甲,早已耳顺的导师,宠辱不惊,含而不露,只是自然而然地践行自身的历程。不过,那大音稀声的行迹就是一部教科书,内中饱含着丰富的醒世寓言。因而,坐在船上,静静地坐着,书卷就会一页一页掀开,一段一段,一句一句令人颖悟的格言就会展示在眼前。
从这个愿望出发,我很侥幸,侥幸船行没多远,亢奋喧嚷的游人都倦了,厌了,走进了船舱。于是,我拥有了一个独自阅读漓江的时段。
2009年10月15日
海上行旅
壹
这是我第二次在海上行走了,头一回去了东海,这一次却是在南海。南海和东海一样,以其共同的宽阔浩渺款待着我,滋润着我。我这个来自北国黄土高原上的汉子,虽然不似头一次对着大海那么新奇着迷了,可丝毫也没有减少了我鉴赏品评的兴味。
我看到了以海为家的鸥鸟。鸥鸟们紧跟在我们的轮船后面,升高于碧空,扑跃于水面,在湛蓝的空间展示着各自绝妙的飞行技艺。懂行的人知道,那鸥鸟是在捕捉吃食。海湾那依稀可辨的景物很快消失了,那些渔轮,以及在渔轮上忙碌走动的渔民也消隐了自己的形影。我们的轮船行进着,行进在无边无垠的水波之中,这时候,置身于轮船之顶,环顾四周,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后面也是一望无际的水;左面是无边无岸的水,右边也是无边无岸的水,我们完全处于水的世界,水的重围了,或说已深深陷入水的囹圄了。
尽管,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此行的目标,而且,行进着的轮船有其非常熟识的航道,然而,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空虚和惆怅,因为目标和航道,皆不是操在我手中的东西,我是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中奔向新境地的。况且,这次我要去的海南,同上一次我要去的烟台一样,在没到达之前是个什么眉脸,我无从知晓。我也难以知道这些新的世界,会以怎样的容颜来对待我这不速之客。一切都在无法知道的状态,我身边的水越发浩渺无际,越发难以捉摸,如同生命开启大幕的时刻,任何人不论是一位圣贤,还是一位凡人,都无法预料自己所降落的地方是怎样一个环境?是个富裕人家,还是个穷困寒舍?是喜添贵子的笑谈,还是愁增人丁的悲叹?不知道,不知道,也更无法知道,你是会降生在波澜壮阔的大海,还是会落脱在皱皱叠叠的黄土峁上。而这无法预料的出生,却要决定着自身的命运。生活在海滨的人,会由于从小看惯风波浪涛,历练了颠簸岁月,对茫然的前景,永远处于无意识的奋争之中。而像我这样的黄土人家的后代,双脚走惯了坚实的土地,哪怕足下那路是弯转的,如鸡肠羊脉一样细小,如草蛇灰线一样难辨,可是,只要有那么一痕,心中就有了实底,有了着落,哪怕走得日落月升,走得月落星稀,也是充满了自信的。用足下的坚实去开垦和走向未来,不能不说是生命进取的有益形式。这形式,同海滨斯人那在茫然中奔波,在颠簸中升腾的形式相比,似乎要可靠得多,要方便得多。可是,观照人生的源头,于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来到亮豁的世界,那又何谈选择?何谈可靠?人生莫非就是陷落在迷茫和混沌中的,即是偶尔的清醒和洞明,坚实和可靠,也不过是极为短暂的瞬间。人生可能就是在寻求和把握无边暗乌中的瞬间亮堂,无涯风波中的短暂平静,谁拥有了这偶尔,谁就能脱颖为一个不同凡俗的成功者。
然而,更多的时候,诚如这个黄昏,我带着目标走进了无所追索的迷茫之中,我可能在明晨到来之前,登上一块坚实的大地,也可能成为一桩惨然发生的沉船新闻中的一个不足挂齿的遇难者……生命,总是这样要无端地交给他人,而且,这人是否值得信赖?不知道!
贰
这次到海滨来,是参加一个会议。好心的主人,把我们安排在了紧邻大海的一家宾馆。宾馆的后面就是大海。会议闲隙,海滩就成了我们的自由世界。每日我们玩味了涨潮玩味落潮,更多的则是玩味落潮后的沙滩。
落潮后的沙滩是个天然广场。在这个广场上迈步,脚下是柔软的,胸间是适意的,而视际却是辽远的。这时候,方才明白了昔日在书页上读到的海天一色是怎样一种景象。放眼望去,海和天相交到了一起,弄不清是海的升腾,还是天的降落,反正,按照常规讲,若没有正常的升腾和降落,海和天是绝难连为一体的。然而,此刻当我们乘船向那海天一色奔去的时候,海依然是平稳的海,天依然是高朗的天,海没有升腾,天也没有降落,海天所以成为一体,只是人的一种错觉。这错觉是人的一种生理障碍,一种生命局限,然而,这障碍和局限却巧妙建构成了自然界也无法建构的奇特景象。
只是,既是错觉就免不了愚鲁。站在海轮的甲板上,凭眺远方永远难以拉近的海天,回味在海滩上看沙珠的情景,就觉得自己蠢笨得可笑。午后的沙滩,往往比夜色中的沙滩多了些景致,满眼散落的沙珠铺陈开去,一下布满了整个海水沉落下去的陆地。那珠粒不大不小,绿豆般的。我在海滩上踱步移目,很快发现了这作品出自海蟹。似乎是海蟹为自己筑造生存的洞穴,把挖出的沙子滚成了珠玑般的沙粒。我感叹这海蟹的功力,早晨落潮后光洁的海滩,没多时,就被它们装点上了这么丰富的珠宝。我也悲叹海蟹的举止,不用多时,海水还会上来,抹去外在作品不说,还会填塞那赖以藏身的洞穴。这样开挖和拥塞岂不使海蟹的生命充满了悲剧?
那一个午后,我在海滨走了一程,困顿了,坐在沙滩上闭目歇息。坐着坐着,就觉得身边有了簌簌的声响,虽然,那声音轻柔得像是北国数九寒天的落雪,可我还是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到我处在一片忙碌的海蟹中了。拇指般的海蟹正在缔造沙珠。也就在这一刹间,我发现了自己对沙珠的错觉。原来,那沙珠并非全是海蟹挖深洞穴的成果,一部分是它们吮吸过的残渣。好个灵物,差一点哄骗了我,若不是行走的困乏,若不是坐下来歇息,我定然会带着那个既定的错觉回到北方,没准还会向同事们炫耀这海滨的见闻。
怨怪海蟹吗?不能!它,它们决然不会想到要诓骗我这样一位心地不坏的旅人,更不会摸准了我某年某月某日到达此地的行程,专门为我设置这样一个巧妙的骗局。海蟹只是一如既往在进行着生存的过程,延续祖辈传留下来的本能。而恰恰是这种生命的过程,或说生命的形式,成了一种不可捉摸的骗局。同时,我亦想到,我走来时所以看不见海蟹的劳作,是我的脚步,或者走动的身影和声响,惊动了它们。它们为躲避强敌,怆惶逃进洞里。此刻它们逃避过的强敌正坐在它们的身旁,仅仅因为他没有声响地坐着,它们便以为那是一个僵固的物体,这岂不也是一种错觉。倘若我一时兴起,伸手便可将它们当中的某一个攥进手里。如果要解释海蟹的错觉,那似乎我也成了一个骗子,其实我像设置沙珠的螃蟹一样,何尝想过要行骗?我静静地坐在沙滩上休息,正是我在履行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而这无意的形式,竟然是不露痕迹的骗局。这不禁在提醒我,告诫我,尘世间那司空见惯的骗局所以难以消失敛迹,莫不是那骗局的主导者都是在展示生命的正常形式?只是那自我以为的正常,恰恰是常态下的扭曲,本人操守习惯了,也就见惯不怪了。
叁
大海这一次没有难为我们,以少有的从容和平静让我们驶入彼岸。那一回可能是我们的谈吐冲撞了东海,东海不多时就使出点颜色。也许对于东海来说,那点颜色只是它略施小技而已,哪料已折腾得我们那位上司死去活来。皆因为刚上轮船太顺利,太平稳了,才惹得上司心猿意马,对着一览无遗的平静说,要是有点波浪才够刺激呢!东海太善解人意了,天黑后,有了风,有了浪,船也随之有了起伏,上司本应如愿以偿了,哪料旁人在波浪中还没有什么不适,而呼波唤浪的他老人家却上吐下泄,最终弄得面如土色,躺倒不动了。
有了那一日的遭遇,这次登船我即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这数日在海滩与海水耳鬓厮磨,我已进一步了解到了海的性情。海这东西,说博大也博大,博大到能容忍一切置身其中的物体;说狭小也狭小,狭小到谁违逆了它,都可能被它抛弃。在海滩上迈步,时不时就可以捡到漂亮的贝壳。这贝壳给了我和我们北方的旅人颇多欣喜,我们可以带着它回故乡,将它的亮丽多姿展现在同仁面前,可是,再美丽的展示,也只能供奉出没有生命的贝壳。而那外形中的活物,早因为途中的干渴定会成为萎缩的僵尸。这似乎要怪罪我的不仁,是我扼杀了无辜的生灵。然而,即使我不将其捡起,那贝壳中的生命也难归于大海,死对于它们已是一件铁定了的事情。它们的可悲正在这里,没有大海,便没有它们的生命,它们应该感谢大海的恩德。然而,大海既然可以缔造哺育它们,也可以随意捉弄遗弃它们,弄不清有什么过错,它们已被甩上了远远的沙滩,而且再也无法回归大海中那自己的家园。
由此,我忽然又想到了那些沙子,没有沙子也就无所谓海滩。海以其无比的洁净涤滤了这物,使你使我,无论谁在这沙滩上坐着躲着都不会招灰沾尘。然而,若是仔细思忖,沙子从何而来?这原因也是一出悲剧。捧一把沙子到手里,我细细观看那一粒粒在阳光下泛亮的沙子忽然领悟了,所谓沙子,其实并非生来就如此细小,如此微渺,它们可能就是形体奇异,色彩光亮的贝壳,甚而,可能是比贝壳还要好看,还要庞大的物体。无疑是大海养育了它们,可是大海也毁灭了它们。即使撕碎了它们的生命,还不甘心,还在设法撕碎它们残存的形体,于是,用波用浪不时地激怒它们,让它们磨擦,让它们碰撞,让它们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后再四分五裂,化为琐碎的沙粒。大海还不尽意,沙粒也还会琐碎下去……这就是大海,大海的脾气和滋味我是品尝到了。人常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大海更是这样,而且,其内涵和外延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
肆
使人不美气的是那一群羊,是船舱底部中的那些黑黑白白的羊只,不时就会传来一声凄厉地叫喊。一只呼叫,便有相应者,那声音绵延不断,牵扯着人透过船上的窗户去看高远的天空,那深深的暗乌弥漫了整个苍穹,于是乎,身心间倍感凄凉。或许,那羊的叫声并不是凄惨地悲泣,而是同伴间因为远游而愉悦的相邀和应对,诚如牧民们高兴时欢乐的对歌。只是由于我看穿了它们的前景,明白了它们即将大祸临头,听见那声音才有难言的悲哀。可是,它们知道吗?假若知道,为何下船时还会那么乖巧顺遂,甚而如同在黄土高坡的草坪上一般,边走边嗅还想啃几口嘴边的嫩草。不过,头再低,收获的也只能是失望,不知对着失望,它们可否领受到一定的警策?面对警策,进而思考自身的处境?
不论羊思考不思考,我却在思考了。一霎间我心事重重,甚感这心事重于手中的行李。无疑,那群羊是去挨宰了,那我们呢?我们是要去观览和鉴赏一个更大的空间,可那空间会以什么花样出现?还没有下船,我们已拿到了旅行社的证件,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按照他们拟划的路线省心地游览了。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享受这好事的另外两位京都游客和我们不一样了,他们掏出的钱每位比我们要多出数百元。显然,这事要说成俗话就必须使用一个不雅的名词:挨宰。而这名词正应合了那群羊的前途。羊的麻木令我倍为伤感,而身边的京客不仅麻木,而且麻木到了兴奋的地步,岂不令我们同样沮丧?我无法不胡思乱想:宰过了他们,会不会磨刀霍霍向我辈?即使此处不宰,谁能保准别处也不宰呢?宰也罢了,最可悲的是,宰了咱,咱麻木的还全然不知,说不定还会在伤口淋漓出血的时候,谦恭地道一声谢谢呢!
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