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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品读山水(7)

他们安闲地落卧不是为了别的,似乎就是因了足下那一汪清流,临水鉴容才是发自本心的渴求。早晨,一轮朝日腾跃而起,泰岱即把自己映入水中,整理冠冕;正午,日挂长空,便是嵩山和衡山对水比镜的最佳时辰,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抓紧梳理自己的颜面;夕阳西射,华岳连忙把自我的肢体沉浸在碧流中洗濯个洁净。日光消隐的时候,便属于北边的恒山,他仔仔细细打量水中的自我,一点一滴的尘色也要涤去。鉴容去垢的结果,五岳不仅没损伤了自己的尊贵,反而,成为千秋万世顶礼膜拜的楷模。千秋万世是漫长的岁月了,碧水却耐心地奉陪着这些骄子,奉陪的结果使她们身叠幻影,婀娜多姿,拥有了世上流水罕见的容颜。虹霓峡的山和水,穿越时光,相厮相守,朝朝暮暮,无怨无悔,这才是最动人的“相看两不厌”呀!

平顺山水真是一部奇妙的天书!天书如画,画卷灵动。别的画卷画的是形,是姿,是风,是景,而这画卷画的却是品,是格,是神,是魂。步入画中,陶醉的是身心,收获的是精神,平顺山水浓缩了太行神魂!

2005年11月26日

黄河秋景

这年秋日,收过禾谷,得空我去看黄河。收获过的原野坦荡出了自身的肌肤,黄河也少了掩饰,露出了难得的本真。

晋陕峡谷的黄河像个幼稚无邪的孩童,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时而跃到了前头,时而落到了后头。跑在前头的正回首嘲讽后头的伙伴,忽然脚被石块绊住,闪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没倒下是因为飞溅了好高,成了浪花,跌下时却落在了后面。于是便紧跑紧赶,朝前追去。正赶得喘息,猛抬头竟面临了深渊,深陷的灾难不期而至,令黄河猝不胜防。长吸一口凉气,挺胸昂首,他愤然跳跃下去。这一瞬间,天地中迸溅着他惊世骇俗地呐喊,飞旋起他粉身碎骨地腾跃。那呐喊,喊得雷霆自愧弗如,悄然消褪;那旋舞,舞得霓虹自惭形秽,羞掩容颜。那呐喊和腾跃,让人产生一连串的想象:好汉、豪杰、英雄,用哪一个来比对黄河也不逊色。这是我在壶口瀑布看到的黄河。

我登上鹳雀楼,黄河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没了呐喊,没了腾跃,连你前我后地追赶也没有了,自然也就不见了一点的波纹,更不见一点的浪花。黄河让肢体摊开,再摊开,努力去泽润身边的每一寸土地。于是给了我一种罕见的壮阔,壮阔得令我心动神颤。眼前的河道壮阔得形如头上的长空,流水壮阔得体若浩瀚的东海。这一切似乎都在为了烘托一个境界——博大。而这博大里蕴含着多少让人沉思的东西呀!——温和、善良、恭敬、俭朴、谦让……这诚如人生过了不惑,感知到天命的豁达了。倘若简化这种景象,可以用淡泊和宁静来写照黄河。淡泊可以明志,宁静可以致远,黄河在秋阳的朗照下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走过的不仅仅是历程,留下的不仅仅是肢痕,还有一种意境。如果说,面对壶口瀑布我经受了震撼,那么,在鹳雀楼上看到的黄河让我充满了钦敬,震撼我的似乎是青春勃发的才智,而让我钦敬的则是难得的精神品格了。

另一轮朝日新上的清晨,我站在了大禹渡,那是个高高的黄土崖。居高远望,流来的黄河和流去的黄河都在我的视际。可是,黄河没了经过壶口时的腾跃活力,没了鹳雀楼下的壮阔豁达,好像有点萎蘼,萎蘼得一点也让人难有起敬的意思,以至要动摇那黄河给予我的震撼和颖悟了。蓦然,足下的流水钳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股回流。大批大批的水流汩汩东去,这紧贴岸沿的河边却涌起了一股西返的流水。流水不露声色,却也不慌不忙,全然没有丝毫的惧色。回流就是逆流,逆流是一股消解前进力量的力量,任何潮流都是忌讳逆流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真实世事。我以为是黄河的一时疏忽,放纵了这小股流水的任性,因而,紧紧盯着河面,久久盯着河面,想看看到突然醒悟的潮流勃然生怒,收拾这不识时务的逆流。然而,我失算了,太阳好高好高了,黄河仍然那么流淌,潮流继续向前,回流继续朝后,有时候回流乏味了,回归潮流,潮流温润的接纳了,相携着前去了。不过,又有一股潮流要玩一把新鲜,潜进了回流中,逆向而返,返就返吧,逆就逆吧,黄河依然如先前那么慈善而安详。心意贴在河面上的我一股温热涌上周身,这温热不是寻常可以感到的,仔细想想就是偎依在母亲怀抱里的那种滋味。

我不敢再轻慢大禹渡下的黄河了。这黄河历经了奇崛,历经了壮阔,终于还原于平凡了。平凡得像一位身边常见的老人,他不露威严让你拘谨,他不显才智让你敬畏。面对他,你感到的只是亲切,在他面前你不必有任何设防,可以随心所欲地袒开自己。

黄河一路走来,走出了自我的成熟。

2005年12月4日

东临碣石观沧桑

秋风萧瑟,百草丰茂。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回来了,车辚辚,马啸啸,胜利的旌旗漫天飞扬。抵临碣石,眼前蓦然开阔,大海浩翰,洪波翻涌,他勒缰远眺,禁不住以歌咏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时在建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207年。一千八百年后,我循着曹操的马蹄东临碣石,来到了秦皇岛,来到了北戴河。我看到了大海的明洁,也看到了大海的混沌。我享受了“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明洁,也感受到了清浊交织,迷茫混沌的世态。这无垠的海水,用明镜般的屏面摄照了曹操,也摄照了秦始皇、隋炀帝、唐太宗以及许许多多的前尘旧事,尘色的弥漫使那海水咸腥了好多,深沉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世理浓烈得难以化开。我站在碣石旁边,久久地领悟着,领悟着,突然心胸豁亮,原来东临碣石,不仅可以观览大海,而且可以观览沧桑。

事后三思,我实在有些唐突,有些冒昧,魏武帝曹操是何等人士!虽然戏剧舞台上总将他涂成个阴险狡诈的白脸,可是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他驰骋疆场,统一北方,不愧为一代枭雄呀!我乃一介匹夫,草木凡胎,怎么敢妄自篡变他那令世人称颂的名句呢?请你谅解,我决没有贬损这位枭雄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匆匆太匆匆,也许是南国战事催征人,未及落地他便策马离去,当然就难以读懂大海了。

倘若那日曹操在海滨伫足,最好把他的帅帐驻扎在拍岸的波浪旁边,那么,晨昏的迷蒙,阑夜的涛语,都会启悟他,警策他,改变他,说不定会由于他的改变而改变了历史的运行足迹。那时候,大海的收藏还不像刻下这么繁丰,但是已装下了叱咤风云的嬴政。嬴政来时何等荣耀,何等威风!六国毕,四海一,一个秦字大旗遮掩了神州大地!嬴政得意:嘻嘻三皇,咦咦五帝,哪一个能和我比肩而立!”因而,他玩了一把新鲜的,不再称王,也不称皇,更不名帝,而是既要当皇又要当帝,从此,中国历史上就有了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多么光彩,多么荣显。他要这光彩,这荣显,万岁万岁,永远永远。北面高筑长城,莫让外夷侵扰;域内焚书坑儒,莫让刁民叛乱。这还有什么心头之患?没了!好吧,那就派人乘船出海,去烟波蜃楼间求取仙丹。哈哈!吞服了仙丹咱就返老还童,永享天下了。顿时,碣石陡然变矮,浩渺的大海看见了拔地而起的行宫,和在宫楼上痴目观望的秦始皇……。

仿佛是海水打了个转,翻了个滚,一眨眼功夫,魏武帝到来了。魏武帝到来时秦始皇却早没了踪影。不光秦始皇不见了,他痴望大海时依凭的宫楼也不见了。如果真要找点和堂堂皇帝有关的景物也不难,眼前就有残破的长城和一座时新的庙宇。庙里供奉的竟然是哭塌长城的那个孟姜女。孟姜女?正是。这不是明目张胆往秦始皇脸上泼污水吗?是,又能怎么样?你能吞并六国,你能焚书坑儒,你却无法叫神仙免你一死!死了,死了,你能把这身后的事怎么得了!碣石畔布陈着多么醒人的世理啊,可惜匆匆赶路的曹操与之擦肩而过,懵懵懂懂奔向前方,奔向沙场,奔到南国赤壁,让周郎一把大火烧着营帐,烧着衣袍,连眉毛胡子也烧焦了。

我真替曹操惋惜,假如他东临碣石,不仅观沧海,而且观沧桑,那该多好呀!可惜世事不会重来,乾坤难能旋转,他错过也就错过吧,后人总不该一错再错吧!瞧,这海滨又来了一位皇帝,谁?隋炀帝。隋炀帝是个落下千秋骂声的皇帝,古往今来,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骂他的。骂归骂,一边骂人家,一边在人家开挖的大运河里行船,运粮,运草,运一切自家需要的东西。公道说,这皇帝还有那么点真本事,他东临碣石或许就是上苍让他清醒头脑洗涮骂名的最好机遇。遗憾的是,他喜形于色,忘情于水,吟过“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又吟“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重又坠入秦始皇的仙幻神境了!

也许,这句“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对他人有些费解,而对于我这位土生土长的临汾人来说,这俨然是一把打开隋炀帝心灵的钥匙。早先,我的家乡名为平阳,从帝尧建都立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名字。哪料到他们杨家抢了外孙的天下,又怕别人从自己手中抢去,听到“平阳”就神经过敏,这不是要平掉我杨家的江山社稷吗?不好,慌忙下令改名,平阳改成了临汾。临汾西面有座山,山不算高,却有仙则名,名气大得很,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连历史深处的庄子也向往这仙山琼阁,大笔一挥,《逍遥游》此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么惹人心乱神醉的体态姿色,隋炀帝肯定为之倾倒过不止一次!然而,到了碣石,见了大海,一眼瞅着海市蜃楼,马上迷醉于这“小姑射”了,谁还敢在他耳边说起临汾神女?迷醉吧迷醉,尽管临汾还叫临汾,隋炀帝却在迷醉中丢掉了杨家的天下。

碣石和大海再见到皇帝已是唐朝了。其时,唐朝放射着这个星球上最夺目的光芒!那日,大海新亮出前所未见的姿容,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来迎接创造大唐盛世的天子。李世民“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目之所及,“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思之所至,“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我真怕那能够“凝三岭”的仙气也惑乱了他的神魂,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他身边有个魏征,魏征抬手击了他一掌。李世民抬头看到了魏征紧绷的冷脸,惊出了一身虚汗,猛一挣,挣出了神虚幻境,他谦笑着吟道: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听了此话,魏征紧绷的脸才松开来,有了点温色。

日脚好快,悄悄一动,这细节早过去了。再一动,唐朝过去了,宋朝过去了,元朝也过去了。即使用佛家禅杖打出天下的和尚皇帝朱元璋和他的子孙也成了昨日黄花,萎败得不可收拾。这时候有一个老头来了,他却要竭力收拾明朝的残局。他胯下毛驴的蹄音惊动了碣石和大海,碣石和大海为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连忙下驴叩拜,将这声叹息收进了自己的诗囊,于是后人读到了这样的名句:

国是只凭三寸舌,日断天涯路转迷!

日断天涯路转迷!

多么精辟,多么犀利,一语道破了万古天机!是的,如果国是只凭三寸舌,那么,日断天涯路转迷,甚而国破人亡也是无法逃脱的必然了。我们本该为大唐盛世喝声彩、鼓个掌,可是,手刚抬起,口未张开,魏征故去了,李世民故去了,没人再能匡正三寸舌上的国是,也就只能日断天涯,乾坤昏醉,历史迷乱在坑洼的磨道里了。

我认识这个骑驴的老头,他是顾炎武。我案几上的书卷里曾有他奔波的身姿。他的毛驴驮着他跋山涉水,从遥远的江南水乡,来到北国的黄土地上。一路风尘,一路呼吁,要反清,要复明,唇焦口燥,声嘶力竭,却只讨得路人的嘲笑。这真让人愤愤不平。昔时,这黄土地上曾走出去一个老头,他也骑着驴,而且倒骑着驴,他一路颠去,不染尘色,不问世事,却风光成了众生仰慕的神仙。他是张果老。张果老远去了,顾炎武走来了。他肩扛乾坤,背负社稷,一路走得辛劳,一路呼得苦焦,凭什么只能赚得两声嘲弄的贱笑?

我真想为之拍案而起,拔剑相向,向尘世讨个公道!

不用了,恰在此时,顾炎武唱响了惊诧人寰的黄钟大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声唱响换得了比张果老还要令人仰慕的声誉。我只知道,他在众生的嘲笑中步入尧都腹地,阅史读经,日知而录,终于用生命的绝唱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却不知道他东临碣石,用大海的叹息启悟过自己的心智。毋庸置疑,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绝唱,就是对“国是只凭三寸舌”的抨击和粉碎!这抨击和粉碎让顾炎武在垂暮之年获得了新生!

乙酉年初冬,我在陋室回味着大海收藏的往事,时而欣喜,时而忧虑;时而清晰,时而困惑,屡屡折磨我的是匹夫之责常常误入三寸之舌的轮回轨迹。为粉碎三寸舌上的国是,无数志士,浴血捐躯,到头来指点江山的仍然是脱下皇帝装的天子!三寸之舌的新旧交替无数次滑稽了匹夫之责的壮严真挚!夜阑天寒,我苦涩的心禁不住一阵阵痛楚。此时此刻,我更为怀恋大海,向往大海,恨不能马上启程,再临碣石,重观沧桑,将那大海中深藏的世理一次看个够,看个透!

2005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兴奋。陶醉。沉思。

这是我三次在北戴河的不同状况。

第一次去很是兴奋,兴奋地沿着海岸线跑了个遍,从老虎滩到鸽子窝无不留下我的足迹。兴奋于大海睛日的开阔,也兴奋于大海阴天的迷蒙;兴奋于大海暴风中的呐喊,也兴奋于大海丽日下的静谧。面对大海就有无穷的乐趣!

陶醉自然是第二次了。我没有再去追逐大海多变的形姿,只是寻一处礁石坐了,静静地观看海浪,看海浪拍打沙滩,也碰撞自己的同伴。海浪一排排来了,后浪推着前浪,前浪扑上沙滩好远。但终于使尽了力气,退了,退了后去,若是后面的浪头跟紧了,就会碰撞在一起……。大海在提示着我,同行者必须保持应有的距离。我陶醉于大海显现的哲理。

再来北戴河,我熟悉了大海边的历史,于是我坐在海边倾听,沉思,心头涌出了东临碣石观沧桑的文字……

2009年10月15日

2005年炎夏7月,武汉大学举办台湾着名诗人痖弦研讨会,我前往出席。同游秭归屈子祠时,我与痖弦先生留下了这张照片。我俩背对的是屈子,面朝的是大江,心中涌动的是历史。这座屈子祠已不是旧址了,是那年建造葛洲坝时迁至此处的,古祠自然已沉入水底。似乎三闾大夫应该感到幸运,可是也未必,这未必合乎他的心愿。要不为什么这屈子祠还要搬迁?随着三峡大坝蓄水的进展,江水还要增高,增高的江水又要淹没搬迁后的祠庙了。这莫非是宿命?是屈子的意愿?他自从沉入江底就没有再露头的意思,就打算在水中永生?

2010年1月19日

人生许多时候,许多事情难在不是不知道怎样办,办到何种程度,而是知道了就是办不到。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游览亦然,明明知道对于山水不敢小瞧,不敢匆匆而过,应该细细品味,咀嚼出个滋养身心的味道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山登了,登出了一身身的汗水;水游了,漂流出了一曲曲的笑声,那就动笔吧!写那一身汗水吗?不成;写那一曲笑声吗?也不成。这时候最大的感慨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是,有用武之地实在缺少英雄,怨叹自己如江郎一般。那就放弃,偏偏如此放弃又不甘心,只好雁过留声,人过留迹了。明知清浅,权充某某某到此一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