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关帝庙大门口走,雉门也有几乎相同的台面,只是木柱没有搭板的槽口,可台基宽了好多,显然往外搭板不必要了。这雉门半草台与雉门同步施工,创建于清宣统三年,即公元1911年,比御书楼迟了100多年。在同一座庙里为啥要建两座戏台?懂行人说,关帝喜静,夜里要在后楼上读《春秋》,后楼也就名为春秋楼。春秋楼离御书楼很近,难免不惊扰关帝的逸兴,所以,增建雉门戏台,不再在御书楼唱戏。这好像有些滑稽,岂不知,自打关老爷由侯封帝,由人为神,民间对他的禁忌也就多了起来。别的不说,只说唱戏,明、清两朝都有“优人不得以前代帝王为戏”的规定,这是要维护皇家尊严。于是,关帝也受了牵连,因为明神宗已经把关帝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既是帝君,就不能以之为戏,可民间又喜欢演关羽的戏,怎么办?没想到竟折衷为,凡剧中关羽一律以关平相称。关平小子居然仗着老子的名声威风了好长时日。
在雉门前小憩,同庙中的管理人员谈戏,说起扮演关帝,得知了颇多讲究。
首先要给关帝涂红脸,表现他的忠心赤胆,参天大义。在红脸上画卧蚕眉,忠厚威严;描丹凤眼,智勇秀媚;挂五绺须,成熟老练。还要在脸上描画七个小黑点,据说关帝曾打过铁,火星溅到脸上烧了七个伤疤。也有人说不是这样,关帝是上天的星宿火德星转世,脸上带的是北斗星。真是越说越玄乎了。其次,关帝要戴夫子盔。所谓夫子盔,是他戴的头盔和一般的帅盔不同,也不同于平常的将盔,而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黄绒球,绿盔头,还有特大的后兜,两边垂有黄丝穗和白腰带,看上去英俊威风。因为关帝是武圣,与文圣孔子齐名,这头盔就称夫子盔。再者,兵器是特制的青龙偃月刀,马鞭也是大红色的,当然是象征赤兔马了。如果是文戏,少不了还要备一本《春秋》,因为关羽最爱读的就是此书。
有趣的还不止这些,是演出的那些讲究。谁要演关帝,登场前十日就要单室静处,吃斋沐浴,不吸烟,不喝酒,也不能有房事。化好装,正襟危坐,不得同他人言谈。上场后,关帝要儒雅稳重,微闭双眼,仅余虚目。千万千万不要轻易睁眼,因为关帝睁眼就要杀人。但这虚目还不能虚而无神,要蓄神聚气,含威不露。关帝走动是龙行虎步,稳健凝重,静留松柏姿,动有雷霆势。最有趣的是,别人上场要自报姓名,而关帝却自称“关某”,别人称他“关公”、“君侯”,就连他的对手、敌人也称他为“关公”。这叫法似乎违背了常情,可为了尊崇却打破了常情。一来二去,不合情理的叫法也叫成了情理。幸亏其他情理的产生不都这样滑稽,否则这世事岂不乱了秩序?对了,还有件趣闻,据说关帝临出场的时候,戏班拉场人员还要在鬼门道烧一张黄裱,保佑演出成功。有一回,运城蒲剧团省了一张黄裱,关帝武打正紧,青龙偃月刀一抡,后把柄竟然飞出数丈,差一点伤了观众。吓得慌忙停戏,烧裱重演。
关公戏这么难演,演出还是常盛不衰。关汉卿写过《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郑光祖写过《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民间流传的关公戏比比皆是,京剧有从关公出世演起的《斩熊虎》,至《走麦城》、《雪地斩越吉》,一连36本。解州人还不过瘾,又添了一本《关公战蚩尤》,是说有一年运城盐池水干池枯,不再产盐。乡民问神,神示盐池为蚩尤霸占。关公闻知,挺身而出,一场鏖战,杀败蚩尤,盐池复又水盈盐溢,万民欢喜。我在雉门静坐,心中却飞花走絮,热闹非凡,在这早春的寒寂里远观世事,也像是看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关公戏。
扯远了,还是回归戏台。这雉门戏台,御书楼戏台,都是古人的精明。一门多用,一楼多用,又省了庙里的空间,真不可小看这简单的半草台。原以为,关帝庙这戏台风骚独领了,哪料到我去看那芮城县永乐宫元代戏台,竟也是这样的搭板戏台。早在元朝就有了这样精明的建筑真让人刮目相看。
永乐宫的搭板戏台是它的大门,称无极门,又称龙虎殿。称无极门,因其起大门作用,正对主殿、三清殿,进门即可登殿。称龙虎殿,是前头还有牌坊式山门,可起门脸作用。门和殿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戏台,而且是搭板戏台。早在至元三十一年,也就是1294年,就有了这种简便的、两用的戏台了。
在见到这座戏台前,我头脑中的元代戏台均是简朴的模样。近乎四方的台基隆起1米左右,坚固的石柱、木柱以及墙体,支撑着简练的顶冠。同明代、清代的戏台相比,少有雕饰,少见聪慧。那聪慧大化在拙朴中,为外在的粗旷所掩饰。这似乎正好吻合了蒙古民族强悍彪壮的特征。但是,这座搭板的元代戏台,却给了我另一种感觉,也就是精明外化的感觉。我忽然觉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主流往往是这个时代引人注目的东西,当然也很少被人遗忘。而主流之外仍有潜流,仍有细流,却往往被人忽略了,遗忘了。不可否认,主流在形成之前,是有创造力的,然而一旦形成只需要推动力了,随波逐流便成了一种趋势。留在我印象中的那些元代戏台无疑是随波逐流的产物。如此看来,这不入流的搭板戏台却鹤立鸡群,冠领新潮了。
世事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明证,关帝庙两座搭板戏台,以及后来众多的同类戏台,均是由元代这戏台导引的结果。一花引来万花开,这花不仅同模同样,而且,另一种新奇的变异也会悄悄地绽放。
2004年4月21日至5月16日
中言心语:
上面列出的时间,是我写作《山西古戏台》一书的时间,不是本文的具体时间。这本书的写作很是费劲,说费劲不是写作吃力,而是动笔前的寻访过程。我带了车连续出访4次,先后20余天,几乎凡有点声望的古代戏台我均找到了,观瞻了。如果仅就写这本书的经济效益而言,微薄的稿酬几乎不够行车的油钱。但是,我不后悔。我以为,最大的收获是我收藏了日渐衰败的古戏台,以及面对文物我产生的思绪。而且,由于很快动手写作的原故,我将那些可能一闪即逝的思绪留在了纸面。用世人精明的头脑去看,我这是一种憨傻的举止,然而,正是这憨傻充实和丰富了我。
2009年10月17日
走进古村落
尧寓
阔远阔远的原野瞪直眼睛也望不见边沿。放开腿脚朝前走,走出三五个日出日落,猛抬头,见了山。山是土山,黄土山。有山峰陡立着,两侧是两条沟,沟里有水,水是清水。两股清水流到峰前合成一股,沟也成了一条。一条沟割划开前面的山岭,山前又有了两座山,三山簇拥成了一群。群山脚下有个村子,村名:尧寓。
尧寓,就是尧王的住所。问村里老者,尧王住过么?答是住过,住过。有何凭证?老者引我前去,观看碑石,石上大字显赫:帝尧故宅。看落款,是清朝乾隆年间。又问还有没有更早的证据?老者昂首一指,给我看山。呆看好久,只见黄土突兀,无啥隐秘可解,目露惶惑。老者低头微笑,俯身蹲地,捡一石块,画出一字。说,尧姓伊,名放勋,因为仁德怜民,深得先民拥戴。去世后众人捧土成陵,建庙祭祀,尊一庙号:尧。尧先前写作,意思是土丘高垒,巍峨壮观。足见,先祖对尧王百般崇敬。你看,不就得名于这耸立的三山么?
仰头再看三山,极像,不由人心跃欣喜!
循路进村,村有古门,门上有字:唐尧遗风。
今有何遗?村继何风?在胡同里一问,明白了,时光过去了数千载,城里早就铁门铁窗了,而尧寓还是一如早先,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去时正值炎夏,麦子割回场里,忙着碾打。打净装进毛裢,摆在场角路边,等着装车上粮。上粮是交公粮。村里人说,纳了粮,自在王。自古到今,从没有不交粮的刁民。上粮的汽车一车要拉好多,一户两户、十户八户都装不满。路边的毛裢就那么摆着,等够跑一回了,拉走。果见,满满荡荡的毛裢,高高低低排了一大溜。我问,晚上要派人看守吧?
麦场里的人都笑了,笑得我脸红,浑身的不自在。
老者又说,咱村里不用看,祖祖辈辈没丢过东西,没有看的道理。说着一指村外,村外是青蔓绿叶,一地的西瓜。西瓜熟了,从绿叶柔蔓中圆鼓出来,冲着阳光闪亮,逗人的显眼。好大好大一片田,却不见有个草棚茅庵,瓜也无人看。
路过一片农田,麦已割过,正待回茬落籽,是点种玉茭的好时光,田里插着铣镢,却不见人。人呢?
正疑农人何去?忽然,鼓乐响起,悠扬宛转。闻声回眼,巅来一顶花轿,偌大一个寿字,好不夺目。轿里坐的是寿星,寿星适年古稀,享受着一村人的拥拜。这也是村风,不论炎夏,不论寒冬,即使五黄六月,龙口夺食,这敬孝长老的寿礼是不能免的。果见,轿前鼓乐喧天,轿后人流嘻闹,打场的人也扔了家伙,欢跳进畅笑的人群。人们满满拥了一路,密麻了整个村落,欢腾了整个村落。
好风光的寿星!
村游一周,入堂拜寿。寿星端坐居中,不光儿女们,村里的小辈人都要轮流叩首跪拜。此时,鼓乐齐响,绵长悠扬。有风徐来,旋舞一周,过场登枝,去了,携着唐尧古风,醉醉的飘远了。
遗风绵绵,从古至今。
遗风悠悠,由此及彼。
尧寓,寓载着千秋仁爱。
2003年1月28日
王化
北地有个山庄,人谓悬空村。
多妙的村落!试想,房舍垒在山尖,庄户挂在云端,奇妙的好景致。夜来读书,读到宋代梅尧臣诗作,有句:
好峰随处改,
幽径独行迷。
……
人家在何处,
云外一声鸡。
多美的诗句!似乎那“云外一声鸡”就是悬空村的写照。心里就痒痒,痒着何时能去北地,看看这悬空村。
真算好运,想过数日,有了北游的机遇,扔了杂务,就向那云端的风景奔去。
走得好难。在山里坐了汽车,转过来,弯过去,盘着绕着,旋着升着,已经在一簇簇的树梢上飘忽了,还是未到。耐着性子又飘忽了好远,远到伸手能捉住窗外的云朵了,车才停了。以为到了,下得车来,才知道到了石门。石门是通往悬空村的关口,过了关才能进村。关窄路险,车无用了,要人攀爬。
石门,其实是个石洞。一块巨石落卧在沟壑当间,堵了个严实。石中有个洞,弯腰进去,转两三道弯,黑得进了暗夜,需小小心心地走,最好伸长胳膊当眼睛,摸着走着,便少了在洞壁上的磕碰。走得眼光亮了,再走几步就出了石门。
过了石门,有条小道,眼前是细细的一线,后头的隐进树丛里去了,再露脸时更细了,像条蛛丝绕在山石上。抬脚高爬,踩在石上,一步一步往上,明白了步步登高是要费力流汗的。气喘个不停,汗流个不止,觉得走了好远,却还没见个村落的影影。倚着山石擦汗,有铃声响来,低头看时,一头毛驴正兴冲冲上来,背上搭着驮子,驮子里装着衣食用物。驴后有个小伙,走得轻松自在。转眼间,驴和人来到身边。探问,还有多远?小伙儿说,不远,转过去就到。说着,尾随了驴轻悄悄过去了。
我又爬,又喘,喘过山梁,看到了房舍。是在山顶顶悬着,一根根木柱从石崖里斜撑上去,撑住了横木,横木上头是房舍,是小路。有小娃从房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后面跟了一只蹦跳的狗。人和狗的蹦跳闹得心里揪揪的,担心咔嚓一下木柱折了,房和路都垮下去。也知道是白替古人担忧,却禁不住担忧。祖祖辈辈支撑过来了,哪会一脚踩塌?
再爬一气,喘一气,到了村里。村路很绵软,铺着一层厚厚的粪土,一群羊过来了,从村里游到坡里吃草去了,尾后留下了一粒粒的屎球。风吹日晒,屎球干了,一踩,碎了,碎成了粉沫,铺就了脚下这绒和。
家家有院,院院有门。院墙是几根粗木头捆扎的,门是几根细木棍捆扎的。院里有猪、有鸡、有狗,还有毛驴。狗在暖阳里卧着,猪在墙根前拱着,驴低眉垂眼的盹着,只有鸡不安分地逗着,公的撵,母的飞,撵上了,摞在一起欢势。它们活得自在。
人比畜禽还自在。秋收过了,玉茭子挂在厦檐下了,山药蛋挖回来倒在圪台上了,过冬的柴禾早预置足了,就是路边高摞的那一根根松木,抡斧一劈,碎短入炉,燃火可旺呢!那些木材都可做椽成檩,烧了多可惜!山民说,不烧,烧啥!也是,近处没煤,从远远的地方驮上山来容易的!遍山里是树木,砍倒了滚下来,烧着便易。因想,咱这黄土高原可能就是这么烧秃的。心里疼疼的。
推开一家院门,踏着路上的绒和进屋,屋里有两个女人。老妇头发花白,在炕下清扫;少妇端靠被褥,在炕上闲歇。事情正好打了个颠倒。仔细看那少妇,笑得很僵硬,面色痴呆。出门一问,少妇是从后山里买来的媳妇。这里山高,姑娘翅膀一硬,飞下山,嫁远了。山里的光棍汉成了林。要不打光棍,只能凑钱买那些不好寻婆家的女人。庄上的人,身是闲安,心却苦累。
再进一家,真有些贸然了,炕上高翘着两条超长度的腿。开门声惊动了那腿,伸腿给过一个头,哇呀,一脸的黄胡子密密匝匝。密匝间点缀着鼻子、眼睛,是个老外。老外起身,一个如花似玉的国妞忽地起来,四道强光怒射不速之客。慌忙“少维”退出,没想到老外也会慕名前来,觅个国妞翻译,在这里领略风流。
不敢再进屋舍,只在胡同转悠。问路边的闲人,咋不扫扫脚下的尘粪?闲人只笑不答,又问,又问,问急了,冒出一句:
众人的老子,没人管!
答得入木三分,兄弟几个连父亲都没人愿意奉养,何况村路呢?
询问村名,说是王化。王化原先是王寨。王寨不是姓王的寨子,而是川民抢了富户,官府派兵缉捕,无奈,占山为王,落草为匪,靠打家劫舍过光景。山高路险,官兵屡征屡败,败在了那个曲里拐弯的石门。
后来,官府招安,寨主下山为官。山庄归顺了朝廷,草寇变成了山民,王寨变成了王化。
依我看,王化,王化,只是消化了匪霸。要有造化,还须漫长漫长的教化。
2003年1月28日
王曲
出临汾城,过汾河桥,往北行十多里,有一村:王曲。
最早走进王曲,是因为村里有座元代戏台。这戏台历经沧桑,饱受风雨,身残顶破,仍然用古旧说明着历史。为修复这戏台,我上太原,跑京都,终于争取到了经费,因为那时任着个文物局长。有一次在村巷行走,忽然看见路侧有个大土堆。问村里人,答是太子坟。
太子坟,哪位太子?我听了惊奇,移步前去,想看个究竟。
土冢不小,又圆又高,四周长着绿树,蒿草杂生树间。在周围一转,草缠藤牵,走得磕磕碰碰。磕碰间脚下一硬,低下头让目光穿过草丛,一块石头进入眼帘。除去杂草,露出石面,原来是一块文物保护标志,上有大字:丹朱墓。
丹朱,原来葬在这里呀!
丹朱本名子朱,是尧的儿子。史传,子朱不孝,不贤,不成器。因而,尧没有将帝位传给他,而是让给了舜。民间有故事,洪水泛滥,万民受害,帝尧躬身治水,子朱却泛舟游玩。及至洪水退了,还要子民拉船行走,名曰旱地行舟。帝尧为教育子朱,发明围棋,与之同弈,试图让他修身悦性,弃旧图新。然而,效果甚微,不得不将子朱发配到丹渊。从此,丹渊因是帝尧长子的封地改名为长子,而子朱则以地名为姓,叫作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