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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纵目大地(6)

大宁与我并不陌生,留给我的印象是灯光和暖炕。那炕光和暖炕凝定在我心头快要40年了。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去串联,徒步行走去延安,美名曰:长征。那一日从什么地方出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背着棉被转过一道山洼,又转过一道山洼,转落了太阳,转降了夜幕,还是没到了投宿的大宁。大宁忽然遥远起来,朦胧起来,似乎成了一个虚无的目标。又转过一个山头,蓦然间眼前闪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间,我们几乎齐声喊出来:大宁,大宁!光亮的大宁就在眼前,顿时浑身温热,劲头猛增,没有多时我们就置身于亮彻心魂的灯光下了。

次日,我们从大宁城出发,直奔平渡关而去。出城没走多远就感到了昨日的幸运。昨日的路虽然弯转,却宽展而平坦,那是可以跑大卡车的公路。今日的路却不同了,似乎不是修过的路,而是鲁迅先生笔下那路,地下本无路,走得多了就成了路。这路说羊肠小道是一种赞美,说草蛇灰线又有点贬损,反正循着前人的踪迹,翻山越岭走去就是了。就这么走呀,走呀,走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眼看太阳就要在山那边和我们告别了,我们还在攀爬峰巅。登上峰巅,俯身一看,黄河蛇曲而来,啊,母亲河出现了!我们几乎狂热地欢呼起来!兴罢赶路,没走几步天便黑了。只好四肢并用摸着山石往坡下爬去。黄河水在耳边响个不停,就是爬不到坡下,爬不进村里。登山时的热汗落了,内衣却湿着,凉风吹来了,身上寒瑟瑟的,想起《木兰辞》中的句子:只闻黄河流水声,不闻爷娘唤女声,心里酸酸的。爬到平渡关,吃过晚饭,解开行囊,躺在炕上,热烘烘的暖劲让我一辈子也消受不完。

这次到大宁的当天下午,县委书记杨玉龙便陪同我去平渡关。真没有想到汽车会一直开到这偏远的小村落里。平渡关是个百余口人的自然村,有了一条大路就将外界的景观同村庄拉近了好多。我们赶到的时候,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载着小青年向高坡攀去,爬上山顶,向外飞走了,村子里只有不多的几位六旬老人在收打最后的秋实。贺克明老汉和老伴刚打完红小豆,端着簸箕正要簸净其中的枝叶。贺二小收起了晾晒的花生,正悠闲在旧碾前吸烟。说到40年前的大串联,他们竟然还记得当年的红卫兵接待站,笑呵呵地将我们带到了那排窑洞前。远去的往事一下浮现眼前,那夜在暖炕上酣然入睡,睡得好香,第二天醒来出门一看,才发现窑脑上是一座高崖。此刻,站在窑洞前我一下找到了往昔那种感觉,连忙拍照留影,恨不能带了这窑洞及窑洞中那暖炕回去。

平渡关是一个在临汾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村落,可是,有了一条通达的路,他们的棉花、花生以及坡垅上刚摘下的红枣,就可以到了县里、市里、省里,乃至到了京里。当然,到达的不只是农副产品,还有青春勃发的生命。到达不是终点,回归也不是终点,到达和回归都充满了希望。回归的钱物固然重要,但那青年人带回的眼光和热力更为重要,他将会为平渡关以及像平渡关一样的村庄注满活力!

在大宁行走,目之所及到处可以看到这种活力。小尾寒羊于我不算陌生,生长快,体态大,自然也就有可观的价值。不过,在赞叹声中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此羊退化快。如不扼止它的退化,优势很快就会沦为劣势。当然,那发声的面容带着深深地忧虑。这忧虑如寒风掠过,吹皱过我的心池。在大宁我皱折的心池舒展了,那是因为他们用杂交给小尾寒羊注入了新的生机。那日,快到正午了,阳光温热,我的心更为温热,曲峨乡种羊繁殖的场面让我看到了小尾寒羊生趣盎然的前景。

沟里、坡里的石头也成了山里人独有的摇钱树。说到石头,人们的耳边就会响起隆隆的炮声,轰轰的转机,随之眼前便弥漫开乌烟瘴气。那是开山采石、碎石,将石头用作粗放的建筑材料。大宁却舍不得这样大把大把挥霍祖上留下的资源,何况他们还要呵护那永恒的蓝天白云呢!他们轻轻卸下石块,轻轻运了回来,轻轻解了下来,又轻手轻脚磨呀凿呀,于是,石头变成了光滑的石板,变成了精美的狮子、孔雀,变成了装点大雅之堂不可或缺的雅物。在石城那座石业公司里,我忽然就想到了那首歌: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是的,这里的石头正在唱着一曲致富歌,一曲脱贫歌!我为这无言的歌声所陶醉,所感染,却没有想到这音韵波击着大宁,有12家石材厂正在悄然兴起!

大宁不只是青山绿水,也有荒山秃岭。陶醉我的是青山绿水,震撼我的却是荒山秃岭。近些年,由于研究尧文化的缘故,我的视野不止一次地凭眺上古。我从先祖生活的踪迹里发现,文明的遗存多是荒秃。绿树青草养育我们的先祖,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山上岭上的植被就这么脱落了,水土逐渐流失了,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而养育先祖的母亲河,终于因黄土浸染在东汉时被叫成了黄河。从此,每见光秃,每见荒败,我就从其中看到了人类文明的曙光。当然,大宁震撼我的不光是荒山秃岭,尤其是那些焕发出一缕绿意的鱼鳞坑。那是文明历史的后人,正在弥补先祖文明过程中的遗憾。相对于先祖,大宁的今人是更高一个层次的文明。

这文明凝聚着当地人,吸引着外来人。我在二郎山上见到一位来自北京的女士。她叫程炜,当年我串联走过吕梁山不久她来这里插队。10年后才回到优裕的首都。我和我的同学走过后没有再来,她不仅来了,而且二次扎根于山中。她用汗水播植枝杆,用心血滋润新绿,二郎山间的荒秃正化为蓬勃的锦绣。这蓬勃的锦绣无疑是对蓝天白云的最美妙呵护!面对这位和我同龄的女性,我像钦敬大宁人一般对她充满了钦敬!

我依稀记得那年,过到黄河对面,也是草蛇灰线般的小径。此日,背着身后通达的道路,我祈盼两岸间也能这样畅通无阻。这句话尚未出唇,车子载着我来到另一个渡口——马头关。马头关上人声鼎沸,机声轰隆,正在建造一座横跨秦晋两岸的大桥,天堑变通途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按不住心头的喜悦,从河滩一直跑到工地前端,极力想把这种喜悦撒播到每一根桥桩的下面。跑到最西头,猛然回首,哟,怎么山崖上悬着一座古庙。庙虽很小,却也为崖上凭添了沧桑感。我攀进庙里,知晓了这是座曹仙庙,也叫黄河仙子庙。黄河仙子原是对岸山上的一位姑娘,父母亡故后兄嫂要将她嫁给富家为妾。一气之下她逃出了家门,她渴望找到个洞天福地,便放开脚任意游走。不多时来到了悬崖边,黄河阻断了去路。眼看着对岸蓝天白云间桃红柳树,欢歌笑语不断飘起,真恨自己没生双翅。忽然一阵风起,姑娘旋飞起来,落地时已到了人间仙境。从此,她便和东岸的百姓和谐生活,幸福度日。去世后,人们为她建庙塑像。她姓曹,众人称她曹仙,也叫她黄河仙子。黄河仙子能在大宁落地扎根,欢度一生,足见这方水土多么舒心宜人!

当然,在大宁观瞻免不了心潮像山峦一样起伏。用如今富裕的尺度去丈量,大宁是有些贫穷,但是,贫穷不等于落后,大宁人正用石头那般的骨气和精神挺进,而这挺进却没有损毁自然环境的冒失。比之那些靠肆虐山水获得富贵的人,大宁人更为让我敬重。面对大宁这随处并肩而立的山峦,伸手可捉的白云,以及明亮如镜的蓝天,杜牧的诗句时不时就响起在耳边:白云生处有人家。我则要赞——

白云生处是大宁。

2005年11月6日

地北风光

开阔的天地

夏天刚刚探出个头,黄土高原上我居住的那个窝里已热烘烘得惹人心烦。坐在屋里闷闷的,走在街上燥燥的,早晚有些凉意,可还没有透进心里,一忽闪就过去。

我溜出城市,到了山里。本想是走进阔野放松筋骨,活络血脉,岂料,头上没了林立的楼群,却成了压顶的山峰。山峰像密林一样拥塞在天地间,只留给人一条条撒点光色的缝隙。这里虽然燥热不及城里,可那对人的压抑胁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山里和城里好像一个模子脱成的,只不过山是造物主的作品,楼是人的作品。早先,或者早早先,人是从山里走出去的,人到了川里,造出了城市,城市的楼房写照了山势。这一趟的逃离,我丝毫也没能摆脱身心的压抑。

到了齐齐哈尔,我方找到了可以舒展身心的乐土。这地方路宽、楼矮、车稀、人少,天空的明净碧蓝总让我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浩瀚无边的蓝天坦坦荡荡亮出自己的全部,让人一下感受到了真实的性情就是这样。太阳从蓝天上走过,走得轻松自在,一点也不会有什么磕绊挂碍,一点也不必用心计、动脑筋。似乎走过百年、千年,就如同一天那样闲适,一点点都没有累的感觉。

我舒了一口气,久违了的童真从遥远的儿时赶来,回到了我的心域。

我住的是个单位。单位在我的印象里历来密布着窄小紧凑的屋舍。这里却不,低矮的围墙圈划进少见的宽阔。绿地绿出了田野的气魄,楼房再高大也无法构成对人的挤压。

绿地的东南角有一片樱花。若不是走近这些花朵,这一生恐怕也难以理解“怒放”的词意。我还想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花色,搜肠刮肚也无法摆脱自己贫乏的窘态。的确,除了怒放,任何词语都无法描摹这花开的盛况。一朵花仿佛是一颗闪光的星星,一枝花仿佛是一串放光的灯饰,一棵树仿佛是一团喷光的火球,而这一团团火球簇拥成的花地,仿佛是一片火海,一片烈焰喷薄的火海。不过,这火海不仅没有威严,没有厉势,还充满了温润和喜悦。似乎爆烈那笑容就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融入花丛,那亢奋、那激情,立即染醺了你,不知不觉积郁在心底的烦闷、懒怠、萎靡消散了,散得无影无踪。

樱花的周围有一地新绿的嫩草。嫩草间点缀着一朵朵弱小的黄花。黄花小得很容易为人忽略,我若不是被怒放的樱花所吸引,怎么也不会发现这些没人叫得出名字的小不点。小黄花生长在樱花的脚下,如同豪门前倦缩的乞丐一样寒酸可怜。倘若是人,倘若这人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想是万万不敢在这花海之前斗胆的。

孰料,樱花开得快,谢得也快。大约过了也就是六七天吧,红烈烈,喧嚷嚷的花朵全败了,萎缩的花瓣蔫软在枝条上,风采不再了。枝条上刚刚吐露的叶芽太小,掩不住乍然败萎的衰色。于是,先前的那份壮美褪变为凋零的凄惨。这光景,地上的小黄花却显眼了,灿烂成好大一片,如同铺展在豪宅的华贵地毯。或许是经过数日的积蓄,花更繁了;或许花并没繁,只是少了樱花那壮美的比衬,才显现出她们本来的亮丽。这真有些难能可贵了,小黄花不因弱小而气馁,不泄地扎实着生命的过程,即使终生不为人注目,也不会因为怠慢光阴而懊悔。

丹顶鹤

这一日,我去扎龙。扎龙在东北那博大的土地上是个弹丸般的绿点。但是因为这是世界级别的湿地,又因为湿地上生长着丹顶鹤,因而早就颇有名气了。

车子出城在林荫路上奔驰。突然间天开地阔,扎龙便亮敞在眼前了。无边的水草从冬日的枯败中探出头来,展示出茵茂的绿色,一直将这生趣放展到大地的边沿,和那蓝亮的天空在远方隐约弥合为一体。这么博大阔远,静寂洁雅,而又生机盎然的天地实属罕见。

仔细看,天不时就在地上,就在草丛。草丛中间或就有天一样的亮蓝,亮得比天还亮,蓝得比天还蓝。若不是白云在其中飘荡,还真难分辨那是天空写照在大地上的倩影。

这就是沼泽。

早就听说,沼泽是丹顶鹤的粮田。有沼泽,就有丹顶鹤。我的目光便在那些亮蓝的板块上探寻,探寻这自然的骄魂。然而,除了亮蓝,就是茵绿,和遮掩在茵绿间的枯黄,哪儿有丹顶鹤呢!

突然听见了叫声,是丹顶鹤的叫声。追寻叫声远望,只看到了一个个铁丝拧成的网笼。近得网笼才看到困禁其中的丹顶鹤。网笼散落在水草间,有五六个,每个里头圈养着三四十只丹顶鹤。外面地阔天高,里头空间狭小,丹顶鹤拥塞其间全都失去了自由。我真想打开囚笼,放它们在阔地戏嘻,在长空起舞。

网笼打开了!丹顶鹤欢跃而出,腾空而起,转眼间就成了蓝天上的风景。那翔舞的风姿写照出一句古诗:云是鹤故乡。鹤入云絮,与云共飞,高远的蓝天更添了高远的生趣。我暗暗为丹顶鹤加油,飞吧,飞得越远越好。

遗憾的是,仅仅兜了一个圈,丹顶鹤就甩下白云,回落在地,一头扎进水边的黑泥,匆匆点啄着,搜寻着饱腹的吃食。没有一只抬头,没有一只远望,蓝天阔地似乎与自己无关,什么云故乡,那早已是它们先祖的遥远往事了。我顿时明白了,这些生灵早就退出了广阔领域,生命的天地就是那网笼中的空间。

果然,养鹤人扬起木杆左挥右抡,一只只丹顶鹤便乖乖钻进了网笼。也不仅仅是挥抡木杆,在网笼的边缘还有一个人提着水桶,抛掷小小的鱼虾。丹顶鹤冲着鱼虾走去,就走进了网笼,走进了囚禁自身的囹圄。多么可怕,一点小小的吃食,会换取博大无垠的自由空间!如果生命贪恋于温饱,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会去搏击飞翔。

扎龙的风

风来了!

我是从飞扬的羽毛中看见风的。那是一只丹顶鹤的羽毛,它随着风离开草地,旋舞上了高空,甚而高过了丹顶鹤飞翔的高度,仍然悠然地飘飞,飘飞,像是要去丹顶鹤先祖的故居——云中。真羡慕这羽毛竟然拥有比丹顶鹤还高远的旅程,我为之喝彩,加油!

不过,这只羽毛终归没能去故乡里安歇。或许是风累了,要躺在草地上休息,它也就飘落下来。羽毛的自由也是有限的,它依凭着风,风的性情也就成了它自由的限度。

就在羽毛跌落的一瞬间,我猛然明白了扎龙是风的自由世界。这里没有高树掩映,没有坚墙抵挡,没有沙尘搅扰,风可以放纵身心奔跃飞翔。一阵紧,匆匆蹦跳过去了;一阵慢,缓缓散着步回来了;一阵高,搂着白云一起翔舞;一阵低,抚着叶梢翻卷波浪。天空、地上都玩厌了,就跳进沼泽去洗澡。洗澡也不安生,撩乱得水纹四起,碧波粼粼。这样的自由,天地间少有。

我无缘拥有这种自由,唯愿感受这种自由,找一块绒厚的草地仰面躺下,任由轻风抚面,入怀,还觉得不尽兴。大口一张,满满吸进一口风,牙尖轻轻一咬,那风就像蜕了皮似的,流出了甜丝丝的蜜汁。这蜜汁四处盈溢,从肺腹到五脏,无不萦绕着可心的适意。我闭上双目,感受着这难得的风味,悠悠然旋舞起来。仿佛飞进了丹顶鹤的故乡,乘着云絮遨游四方了……

我醉了。风能醉人,好个扎龙的风。

2005年5月20日草于齐齐哈尔

中言心语:

楼房像高山一样,耸立于人的身边,使人感到沉沉地压抑。只因为人是从山里走出去的,走进川里,造出了城市,城市的楼房也就带着山的高昂气势。

多么可怕,一点小小的吃食,会换取博大无垠的自由空间!如果生命贪恋于温饱,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会去搏击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