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不是为一只虱子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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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用善良治病

老师姓江,叫江根山。现在想来,那时,他大概有40岁左右的样子。他从城里来,为什么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学生不知道,他也不说。

他爱吹笛子,在夜晚,一个人独坐在操场上,弄一根竹笛。那时,月亮升得很高很高,山里铺了一层水银。静寂中,一声笛音,抛空而起,曲折婉转,恍如银线,在白茫茫的月夜里飘舞。有时清亮,有时细微,到了最后,都袅成一缕丝线,渐渐细小,再细小,以至于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轮满月,还高高地挂在夜空里。

那时,我才知道,除了鸟鸣,除了溪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但是不久,他就受到批斗,是村支书组织的,说他是城里来的“臭老九”,下来锻炼,还不接受改造,整天弄个资产阶级的小玩意儿。

为了惩罚,村长当场折断了他的笛子,还打了他一巴掌。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人倒没受伤,一根眼镜腿却跌断了。眼镜挂在鼻尖上,引得一些人大笑。

以后,再也没有了笛声。

他就只教书,一个人教五个年级。闲下来时,也给人看病、接肢、扯草药。他成了我们那儿唯一一个老师,也是唯一一个医生。

教室门前有一棵柿子树,一到柿子红时,一群小学生,就如一群猴崽子,向柿子树上爬。

当然,看见他时,大家又急急忙忙地向下爬。

他看见了,急忙喊:“慢慢来,慢慢来,别摔着了。”

果不其然,一次,一个孩子爬到树中间,摔了下来,“哇”的一声哭了,他忙跑过去,扶起孩子。这是村支书的孩子。

孩子的一只胳膊伤了,不能动,就那么横担着。他看看,摸摸,说不要紧,只是脱臼了。然后,他把孩子的胳膊捏捏揉揉,用泡桐树削成板子,夹好,让几个学生送回家,而且非常自信地说:“三天后,包好。”

三天后,孩子被背来了。同来的,还有村支书和他的妻子。

村支书的妻子见了江老师,又哭又骂,说:“没有金刚钻,谁让你揽这个瓷器活。”村支书脸色铁青,一迭声地说:“这是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一定的,一定的。”

他没有说什么,把孩子拉到跟前,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伤处,然后,满脸惭愧地说:“怎么就看错了呢?哎,险些毁了孩子的一条胳膊。”

说完,他回到房中,拿来几片药,让孩子喝了,又拿出一个薄薄的刀片,用火烧了烧,在孩子伤口肿起的地方,划开一道口子,里面,流出的不是血,是脓。

他把嘴凑到伤口上,一口一口地嘬着,吐在地上,说:“脓不嘬干净,孩子伤口很难好的。”说完,又嘬,一直嘬到出血为止。

然后,他漱了口,重新给孩子接骨。接好后,去找一味草药,却发现,前几天为了给别人接骨,草药已经用完了。

无奈,他让孩子的父母抱着孩子在他房中坐着,等他。

然后,他又到了教室,布置了几道练习题,让我们做。

一切都安排好后,他背着一个竹筐,拿着一把锄头上了坡。当时正是七月,梅子雨如丝如线,不一会儿,他的人影就淹没在雨雾中。

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村支书大怒,断定他是畏罪潜逃了,马上发动全大队民兵上山搜捕。到了下午,大家终于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他。他倒在地上,鲜血遍地,早已断了气。

但他背上的竹筐里,却放着几把草药。他的脸上,还有微笑。大概是找到了草药,很兴奋吧。

他死后,手始终紧握着,另一只手捏着那支竹管做成的钢笔。大家掰开他的手,只见上面写道:“把药嚼烂,抹在伤口上,再上夹板。”

这大概是他最后的留言吧。

一时,大家都无言,默默低下了头。突然,一声号啕大哭,村支书跪了下来,跪在烂泥地里,喊:“江老师,我不是人啊!”

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落下了泪,和雨水一块儿,肆意地流着,仿佛想洗刷掉什么。

看来,当社会畸形,良心畸形的时候,要医治这种病症,最好的药方,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