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悦读MOOK(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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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记于京城蜗牛庐之西壁下

条君平街,应是他开算命店的旧址所在。后来连这条街也被拆了。

成都人日常生活有三大元素:茶馆、麻将、火锅。“成都茶馆甲天下”,绝非虚言。在传统茶馆文化衰落的今天,唯独成都在公园、寺庙和街头巷尾保留了那么多平民茶馆。成都不是没有台式的茶楼和茶艺馆,那里更多是谈情说爱或谈生意的场所。平民光顾的是大小茶座;大款或高官为了真正放松,也乐于放弃高背藤椅或沙发,混迹百姓,坐在低矮的竹椅里喝不贵的花茶。

江南从前也有“孵茶馆”的风气。但是围着八仙桌,坐在没有扶手和靠背的长板凳或骨牌凳上,我不知道如何舒适地打发一整天。私下揣度,必是茶馆老板怕客人坐的时间太长,故意不让你太舒服了。四川茶馆带扶手的竹靠椅大概是人类发明的最灵巧、轻便、舒适的坐具,你坐得再久也不会腰酸背痛。报纸看完了,瓜子磕完了,龙门阵摆完了,肚子也饿了,该怎么办?若不想起身走人,可以买个盒饭或者一份最简便的酸辣粉来解决问题。不过打算在公园茶座里泡上一天的成都人另有更好的选择,因为茶座也是麻将馆。成都人不会或不喜欢打麻将的,会被认作另类。他们一般不在家里打,而是约好了在出租麻将牌的公园茶座(寺庙里的茶座还不好意思兼营麻将),或坐一块钱的公交车,要不了半小时即可抵达新开发的三圣乡国家4A级旅游景区,任意选一个农家乐庭院在竹荫下打上一天。茶桌铺上桌布,改成麻将桌之后,自会有服务员前来问你中午订什么饭,绝对价廉物美。农家乐的茶资比城里的公园便宜,每位三元,中午就餐者免茶资。

另一个选择是专业的麻将馆。大小麻将馆都以“机麻”(机器自动洗牌)号召,有的就开在居民楼内,对老年人尤其优待。打一整天每人收费二十元,还供应简单的午饭和晚饭。纯属娱乐,一般都是五角钱算一番,所以不会有伤筋动骨的大输赢。本地打法叫“血战到底”,与北方和江南皆不同。入局人数不限。标准牌局当然是四人组合,不过三个、五个、六个人亦可以玩。“和”牌必须缺一门。如五人同玩,第一家赢了以后,剩下四人继续打下去。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两人对决。所以,前面三个赢家如果和的番数不大,而第四赢家绝地反击,和了大牌,收支相抵,他可能转输为赢。我欣赏的不在于此,而是在于,前面的赢家退出战场后,可以从容休息,不至于因连续作战而导致高血压发作。局散回家,感到的不是又虚度一天,而是充分体会了“大块老劳我以生,逸我以老”的道理。当然年轻人不作兴这样。

成都人喜欢一家人,或与亲朋好友在外面吃饭。各种档次的火锅因其气氛热烈,可涮的品种繁多,价格也相对便宜,尤其门庭若市。这个城市的好处是不亏待平民。曾见一个拉起所有卷帘门,临街敞开的火锅“超市”,上百个餐桌座无虚席,每个品种都要不了一块钱。其洋洋大观,堪与某个艳阳天,我在百花潭公园草地上见到的上百桌麻将比美。不过我更欣赏的是豆花。成都人请吃“豆花饭”,有自谦简便怠慢的意思。成都上档次的饭馆和遍布全国的川菜馆也卖豆花,但都加荤素配料。最本色的豆花其实就是本地的豆腐,比嫩豆腐老,较老豆腐嫩,呈白色而不是黄色。我在成都小住期间,常与友人去北顺街一个小饭馆要两份豆花、一份蹄花和一个素菜。豆花每份两元,奉送一碟调得恰到好处的作料;蹄花就是猪爪,大量猪蹄加上雪豆和作料在大锅里炖煮直到皮烂筋酥,每份一大盆汤加一个蹄子,八元;素菜每份四元。挑剔的食客会要求“优秀的前蹄”和黑龙江雪豆。我与友人埋单后施施然离开,学苏东坡“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常有感恩的心理。

从我一个外乡人肤浅的观察,成都的安逸是全民的,平民的。“少不入川”,然则老当入川乎?

意外收获是:开学后我的作文仿佛无师自通,突飞猛进,一再受到老师好评。顺便说一句,此后《水浒》读了无数遍,其笔墨之气脉贯注、情韵双胜又跌宕有致,对我一生为文,影响至深且远,受益匪浅。《红楼梦》是枕边书,读的次数更多,但为文则无所影响。深长思之,《水浒》之文似有可学处(真学也难),红楼则不可学也。此或两大名著差别耶?

年龄稍长,识字渐多,知道老乡宋江乃《水浒》第一要角,须认真对待,遂一再专找相关章节细读。读来读去,还是兴味索然。感到此人文化实在没啥,几句浔阳楼题壁“反诗”,三流打油而已,武功虽习过几天拳脚,没见他和任何人过招,只是费尽气力杀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阎惜娇。这么一个不文不武的郓城县小吏,却成了江湖大腕,不论识与不识,仅闻其名便望风来拜,真不可思议。直至遭遇“现实”宋江,才恍然大悟,再读《水浒》,稍稍了然于心。

我有幸亲身结识的这位不须打引号的宋大哥,公开头衔之一是永利化学工业公司叙府(四川宜宾)办事处主任。可能这是他众多头衔中最豪华的一个。由著名化学工业家范旭东和侯德榜(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创办的永利化学工业公司,原设天津,抗战开始内迁四川乐山五通桥,是为永利川厂。双方利益需要,宋大哥遂荣膺办事处主任之职。一九四四年初冬,由秦林舒先生(前代名宿蓝公武先生东床佳婿,蓝英年姐夫)介绍,我自重庆去五通桥永利川厂就业谋生。先坐轮船逆长江而上到宜宾,再转乘木船逆岷江而上。在宜宾当然借宿永利公司办事处。宋大哥亲自出面接待。年纪大约相当我父辈,对刚刚二十岁的小青年,一口一个“先生”尊之。当晚盛宴招待。以后几天也是餐餐大吃大喝。宋大哥有暇必来作陪。安排好上行岷江船只,亲到江边送行。又交给和我同行年长的崔先生一盒名片,这些名片就是“护照”,每到一地,崔先生就拿出名片“拜码头”。在当时穷山恶水、人烟荒凉的岷江上行近十天,居然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到达五通桥。这番遭遇,深有所感,在船上重读《水浒》,十七回下面这段话,越读越有味道,自以为总算大体读懂了书本中的宋江: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不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向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稠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