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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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问(3)

清代因文字获罪起始于明清之际那一段历史的著述和评论。叙史传播的种族之见触痛了尚未愈合的满汉创口,种族之见也就此成为文字狱长久追究的一个题目。由此产生的残酷和霸蛮,常常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雍正六年(1728年),湖南人曾静投书策反岳钟琪,经穷治之后,牵出了浙江人吕留良。虽说此时吕留良已经死去45年了,但被雍正称作"逆物"的曾静却是由他留下的著作点化出来的。所以,"曾静之谤讪,由于误听流言;而吕留良则自出胸臆,造作妖妄。是吕留良之罪大恶极,有较曾静为倍甚者也"。这种以此量彼的比较,说明了雍正心里是把制造思想的人看得比传播思想的人更可怕。吕留良以夷夏别满汉之日,曾说过:"今欲使斯道复明,舍目前几个识字秀才,无可与言者。"他把一腔心事托付给了天下士子。雍正用满纸憎恶痛诋吕留良的人品,着眼的也是天下士子。终于,在雍正十年(1732年)吕留良被雍正皇帝钦定为"大逆"罪名,惨遭开棺戮尸枭示之刑,其子孙、亲戚、弟子广受株连,无一幸免,铸成清代震惊全国的文字冤狱。雍正想借吕留良的尸骸作教具,向每个读书人昭示思想和文字出界之后带来的家破人亡。在刀锯迫视之下的思考产生出来的只能是恐惧。当恐惧汩没士气之后,读书人的思想便呈显出了一种虚假的同一。

由于人人都怕靠近祸难,在趋避危险的过程中,读书人与儒学精神的义理一面也离得越来越远了。

中国士大夫的种族意识是从儒学里演绎出来的。作为一种文化观念,它与儒学旨义中的其他部分又有着内在的同一性,并会因这种同一性而彼此牵动,由一个命题引出另一个命题。因此,以读书人为对手的文字狱虽从究治种族之见开始,而一但罗网张开,其范围一定会超出种族之见。

从孔夫子以来,读史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引发议论,从前人的行迹中讨求是非成败之理。因此,论史总是危惧之词多而谀颂之词少。就儒学本义而言,危惧表达的正是一种深沉的关切。陆生楠因认真读史而获心得,又因读史有得而人头落地。他以自己个人的悲哀向世人显示了史学的悲哀。

在一个没有政治学的时代里,史学曾培植灌溉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意识,并以兴亡、安危、利病使他们与国家社会相维系。因此,有经世之心的知识分子总是在精神上与史学靠得很近。然而文字狱以实例演示了读史论史招来的杀身之祸。史学染上了斑斑血迹,遂使史学成为一种不可亲近的东西。

雍正以君权的力量改变了那个时候的士气和士风。但就个人学识而言,他对儒学其实懂得并不多,他更喜欢的是佛典。因此,在待罪的读书人面前,他所撰写的批判文字常常显得词不达意,肤浅浮躁,使人不明不白,最后只能靠杀气解决问题。与之相比,乾隆对儒学无疑要内行得多,从言论里编织出罪状的手段也更见老辣。出现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的尹嘉铨一案由小题目引出种种大议论,尤能见其用心之深鸷。在清代文字狱众多的受害人里,尹嘉铨是被自己的热衷趋着走进罗网的。这种无意间得来的奇祸多少显得有点可笑,遂使他在后人笔下受到的奚落多,同情少。

尹嘉铨用文字记录下来的私议里不少话题事关君臣名分,尤触痛了乾隆心头最碰不得的东西。然而尹嘉铨评判是非的标准是以儒学命题为源头的,所以,乾隆对尹嘉铨的痛挞也随之而深入到儒学的肌理之中,成为一个用帝王私意重新诠释儒学命题的过程。在这种地方,乾隆比雍正更多自信,也更多悍气。他说:朋党为自古大患。我皇考世宗宪皇帝御制《朋党论》,为世道人心计,明切训谕。乃尹嘉铨竟有"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亦安能独尊于上哉"之语。古来以讲学为名,致开朋党之渐,如明季东林诸人讲学,以致国事日非,可为鉴戒。乃尹嘉铨反以朋党为是,颠倒是非,显悖圣制,不知是何肺肠。且其书又有为帝者师之句,竟严然以师傅自居。无论君臣大义,不应如此妄语,即以学问而论,内外臣工各有公论,尹嘉铨能为朕师傅否?昔韩愈尚言: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应在弟子之例,尹嘉铨将以朕为何如主耶!

乾隆以"明季东林诸人"为比,把朋党看做是由"讲学"派生出来的大患。他所不能容忍的显然是知识分子以讽议相呼应的批评精神。东林人物当天下滔滔之际起而讲学,本意在于"卫道救时"。在他们身上,被称作"朋党"的东西是与儒学的济世之心连在一起的。然而从君权看过去,读书人因济世而讲学,因讲学而聚汇,因聚汇而议论,因议论而批评,正是一种人主无法驾驭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与朝廷立异同,所以,尹嘉铨为"朋党"

辩公道的那些道理,在乾隆脚下都成了被践踏的东西。

由朋党深入一层,遂及师道。虽然君临天下的人很少喜欢知识分子的师道意识,但只要他们还不能把"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化为一己私有之物,则代表了圣人之道的知识分子群体仍然是天下师道之所在。乾隆操笔如操刀一般地着力诛杀师道,用文字显示了比明代廷杖更厉害的独尊之心。他以"君臣大义"排拒师道,取的是儒学中的一面之词。所以,当他"即以学问而论",与尹嘉铨比长短的时候,显出来的是非常明白的蔑视。但他的话又是讲给天下读书人听的,每个人都能从这里体会到,在人主面前已无师道。中国知识分子规范君权的意识于是乎一天比一天萎顿。

在乾隆朝的文字狱里,比朋党和师道更富有深度的题目是"名臣"。名臣体现了儒学的一种理想人格。因此,名教中的知识分子都不能忘情于名臣。然而乾隆用另一副眼光去看,在名臣身上见到的却是君权的衰弱。与前代帝王相比,这种眼光的深刻与雄猜都是十分独到的。每个时代的名臣,都是那个时代里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儒学涵育出来的士气尽在以天下为己任之中。乾隆视名臣为不祥之物,心中疑忌的也在于以天下为己任。

所以,他在骨子里非常不喜欢鼓荡士气的宋儒。

自两汉以来,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都能够在中国社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乾隆却以虎视之态把四海治乱、生民利病划出读书人的思考范围,森森然剥夺了儒学赋予读书人的悲天悯人之权。从这个时候起,知识分子群体便无法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了。他们在恣睢骄横的君权面前一点一点地变得奄奄无气。有人记录过一个读书入仕者的始末,以几个细节描述了文字狱下士人的跌扑和难堪: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世骏)以翰林保举御使,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拟死。上博询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

乙酉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为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

这个故事写照了有心报国的士人在失路之后的苍凉和气短。前者的顾盼自雄与后者的苍凉气短都说明:宋明六百年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儒者气象已经变得遥远而且陌生了。

近代应是人类走出中世纪以后的那段历史。这是人类文明的新纪元。

中国的近代史呢?从上学始,我们就知道自鸦片战争以后,洋人开始欺侮我们,迫使我们签订了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中国的噩运就此开始。这便是中国近代史,这是一段倒霉的历史,这哪里是文明的新纪元?中国走向近代为何与其他国家不同,总是挨打、受欺呢?难道洋人走了上天的道,我们入了地狱的门?

何谓中国近代史

胡绳先生在1947年出版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一书中,最早提出了一个思想体系,是说西方的殖民主义改变了中国的发展路径,把中国变成了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所以注定了中国走向近代的历史是曲折的、多变的。这样一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便是中国的近代史。在帝国主义的影响下,中国人虽然作了诸多的努力,但历史证明这些挣扎是无用的。例如,农民为救中国爆发了太平天国革命;地主阶级维新派为救中国推动了戊戌变法;资产阶级革命为救中国发动了辛亥革命,所有这些最后统统都以失败而告终。虽然各个阶级都陆续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表演过,但都没有成功,也都没有能够真正地挽救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命运。胡绳的推论到此并未结束,他以历史发展的最终结果告诉人们,是共产党领导人们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所以,没有共产党便没有新中国。胡绳先生思想体系中最伟大的落点是: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读书学到的这些认识并未解决心中的疑惑:我们是怎么走出中世纪的?中国的近代化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挨打、受欺侮吗?鸦片战争时,中国挨了打,却没有主动地走出中世纪,洋兵退去,国人继续昏睡。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洋人再次打来,把皇帝也打出了北京城,打疼了,国人才开始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办洋务,发动自强运动,于是中国陆续有了许多个第一。

要说中国走出中世纪,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走,虽说是步履蹒跚,但毕竟是走了。从1861年开始,这一年中央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曾国藩在安庆设内军械所,均为向西方学习之举措。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其实是由此时开始的,在曾、左、李的领导下,自强运动搞了33年,甲午一战败给了日本。自强没成功,究其原因是体制未变,故仅在经济领域"小修小补"终究无济于事,于是近代化由自强进入第二阶段:变法。变法是政治领域的改革,是体制的大变,岂是一蹴而就之事。从戊戌变法到晚清新政改革,再到预备立宪,一步步走去,政治体制的改革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面的规划还未就绪,下面的革命风潮便已涌来了,革命取代了变法。由是,中国的近代史进入了第三个阶段:革命的时期。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革命,许多人上来了,有些人完蛋了。半个世纪的革命,并未解决中国的吃饭问题,于是30年前便摸着石头过河,由革命进入了改革,进入了中国近代历史的第四个阶段:改革。33年的自强,16年的变法,67年的革命,30年的改革,中国的近代史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历史,这是一代代中国人为走向近代付出努力,为民族振兴苦苦探求的历史。

中国近代史在走出中世纪时的发展历程中,所经历的四个发展阶段是有因果关系的。自强失败才有了变法,变法拖拖拉拉才有了革命,革命不尽如人意才有了改革。人们总是在用新的方式改变这自己的存在,不思改变者便被推倒。由经济改革迈向政治体制的变革,再走向意识形态的变革。从自强的洋务运动,到变法维新,再到革命,最后走向五四新文化运动,完成了一个周期的运行。这个变革运行是以向西方学习为目标来推动的。自改革开始,中国又进入了另一个更高层次的发展历程,它的标志是建立中国特色、科学发展。30年的经济变革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人人都知道这不是改革的全部。如何变下去呢?前一轮的近代化是向西方学习,目标清晰。这一轮的变革是自我摸索,目标在实践的后面,能否自已走出来,只有历史老人能够回答。这部中国的近代史呀,在前人看来是极其屈辱的,在我们看来是缓慢前移的。

假如历史可以重来

历史没有假如,因为它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读历史常会令人感慨万千,掩卷长叹……

光绪初年,日本入侵台湾,李鸿章由此敏锐察觉到这个近邻的不善用心,向朝廷上奏章,请求大办海防,以固蕃篱。当时左宗棠也向朝廷上奏,请求集中全国财力西征,讨伐阿古柏,收复新疆。慈禧令全国大讨论一年有余。上奏者因摸不透老佛爷的主张,多模棱两可之辞,最后则是在军机大臣文祥的支持下,天平倾向了西征的左宗棠。因为在文祥看来,开疆拓土才是扩大疆域,海防则是把钱扔到了水里。为了照顾李鸿章的面子,朝廷下发的上谕说要"海塞防并举","兼顾东西"。其实大凡两头兼顾的事情,不是都顾不了,便是只能顾一头。我大致算过左宗棠的西征用饷约为7700万两白银,算得上是自乾隆过世后清廷最大的一笔开支了,大约等于当时全国一年多的财政总收入。而海防的用款呢,直到李鸿章建成北洋水师,并维持到甲午战争时止,一共用去海防经费不过3400万两,这中间还包括各地炮台的构筑费用。由此看来,左宗棠的西征打败阿古柏,收复了新疆所用的钱,足以再建两支北洋舰队绰绰有余。由此观之,西征用饷之巨,不可谓不大矣。这中间相当大的部分,落入了承办后方转运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之手。这是中国近代第一个真正靠承办政府工程赚足了大钱的人,以致今日仍然有着巨大的社会影响。

假设当时不把这钱用于新疆,而听从李鸿章之议,全部用于海防,那么,中国可以拥有北洋、东洋、南洋三支舰队。以区区北洋舰队的实力,在当时的世界上已可以超越美国排第六位,如果真的有这样三支强大的现代化海军舰队驻守太平洋西岸,那么中国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军强国。这在19世纪那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面前,中国人将藐视英德,雄据远东。法国人、日本人还敢打中国吗?不仅中法、中日战争可免,即便是后来的八国联军入侵和抗日战争,皆有可能不会发生。整个中国的近代史极有可能重新改写,甚至还会对整个世界的历史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以至于我们不会有今日的台湾之痛……

李鸿章的海防战略思想,在当时无疑超越了同时代所有的人。但是,由于他没有获得朝野的认可,只能留给我们无穷的遗憾和深深的叹息。想想吧,当时中国最大的敌人都来自东南沿海,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等等,可清政府却把大把的钱用在了西北边陲。战略决策的失误给国人带来多少痛苦的回忆。假如历史可以重来,再按李鸿章的主张办一下试试,那局面恐怕决非我们今日所能想象。可惜呀!在历史中,没有假如……

过去谈历史,凡遇人物必涉及一个概念:爱国还是卖国,有了这个概念,才有准绳,才能给已故的人划线排队,区分忠奸。由是,爱国与卖国,实是评价历史人物的首要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