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本来是夷狄之人,和中国语言并不相通,衣服也不一样。佛口不说先王的法言,身不穿先王的法服,也不知君君臣臣之义和父父子子之情。假如佛身尚存,奉其国君之命,来到京师朝见陛下,陛下容纳并加以接待,也不过在宣政殿接见一次,设迎宾礼一次,赐衣服一件,护卫并送他出于国境,不会让他来迷惑众百姓的。何况其身死去已经很久了,枯朽的骨头,是凶事秽物的剩余,岂宜于引入宫廷之中啊!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古代诸侯,到卫国行吊丧之礼,尚且要让巫祝先用桃枝编的苕帚,扫除不祥,然后再进去行吊。今天无故取这腐朽污秽之物,亲自登楼观看,巫祝不先行,桃枝苕帚也不用,群臣不说那是不对的,御史也不举报这样做的过失,臣实在感到耻辱。乞请将这佛骨丢到水里或用火烧掉,永远绝掉它的根本,断掉天下人的迷信,消除后代的疑惑。使天下之民,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超出于平常人不是万万所能计算的,那岂不是一大盛举!那岂不快哉!佛如果真的有灵,能致祸作祟,所有灾殃大祸,宜加在臣身上。上天鉴察作证,臣不怨恨也不反悔。
奏疏交上去,宪宗非常愤怒。第二天,宪宗拿出韩愈的奏疏让宰相看,打算加以极刑。裴度、崔群上奏说:“韩愈上疏忤逆皇上尊听,确实宜加罪,然而不是内心怀有忠恳之情,不回避被责斥或贬逐,哪能做到这个样子?尚乞稍赐宽容,以便招后来之进谏者。”宪宗说:“韩愈说我奉佛太过分,我还可以宽容他。至于说东汉奉佛以后,帝王都招致夭死,这话多么乖逆刺激啊?韩愈作为臣子,竟敢如此狂妄,所以不能赦免。”于是民情惊恐惋叹,乃至国戚权贵也以为对韩愈的判罪太重,借故劝说宪宗,于是贬韩愈为潮州(今属广东)刺史。
韩愈到了潮阳,上表说:
臣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授潮州刺史之职,即日启程,奔驰驿路。经过跋涉,来到岭南,计水陆之程,约有万里。臣所管辖的潮州,在广府最东边,距广府虽说二千里,然而一个来回,动即超过一个月。经过海口,下恶水,急流涛波壮阔猛烈,难以计算日期和路程,飓风和鳄鱼,有不测之祸患。州南近处边界,南海之水连接蓝天,毒雾瘴气,日夜发作。臣从小多病,年纪才五十,头发已花白,牙齿也开始脱落,理应不能活得长久。加以所犯之罪极重,所处之地又极远极险恶,忧惊愧怕,不日死亡。孤独一身,朝中无亲无党,谪居这蛮夷之地,和鬼怪为群。假如不是陛下哀怜顾念,有谁为臣说句好话。
臣禀性愚蠢丑陋,人事关系多不通达,只酷爱学问和文章,不曾一日废弃停辍,实是为同时一辈人所称许。臣对于当世之文,也没有超人之处,至于论述陛下的功德,和《诗经》、《尚书》相呼应,写作诗歌,荐送于郊庙,纪封泰山,镂刻白玉牒,铺陈张扬齐天的大美德,表扬激励空前的大功绩,编入《诗经》、《尚书》这类典籍而无愧色,措置于天地之间而无亏损。即使古人再生,臣也不肯谦让。大唐受天命而拥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是臣民与侍妾,东南西北,其疆域各有万里之遥。自从天宝以后,政治稍为松懈,文臣不能优化,武官也难以约束。孽臣奸佞,表面顺从而内怀叛逆,父亲死了,儿子袭承其职权,或以祖传之于孙,类似古代诸侯,自擅其权,自辖其地,不入朝,不进贡,已经六七十年。四位圣君传位,以至于陛下,亲自临朝听政决断,干戈所指,无不听从。宜当制定乐章,以昭告神明,东行巡视封于泰山,向皇天奏功,使长久万年,顺从我大唐功业。当此之际,是所谓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而臣戴罪之人,自拘宁于海岛,唉声叹气,日日接近死亡,而不曾献上薄劣的技艺于官隶之间,用尽精力,费尽心思,以赎取以前的罪过。内心怀痛,忧思极天,死不瞑目。瞻望京中皇宫,神魂已随着飞去。希望陛下,如同天地父母,哀而怜我。
宪宗对宰相说:“昨天我收到韩愈到潮州上的表,因而想起他谏迎佛骨的事,确实是很爱我的,我哪里不知?但是韩愈作为人臣,不应当说皇帝奉佛才短命。我所以讨厌他的轻率。”皇上想再起用韩愈,所以先说及韩愈,看看宰相对这事有什么看法。而皇甫鎛讨厌韩愈的狂直,恐怕宪宗再起用韩愈,就带头说:“韩愈实在太疏放狂妄,可以移近京畿一郡任职。”于是授予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
初时,韩愈到潮阳,开始办公,问及官吏百姓的疾苦,都说:“郡西潭水里有鳄鱼,下蛋孵化出来的,约有几丈长,吃老百姓的牲畜,快被吃完了,所以百姓贫穷。”住了几天,韩愈去视察一番,让判官秦济烤一猪一羊,投到潭水里,为文咒鳄鱼说:
前代薄德的君主,放弃楚、越之地,那样,鳄鱼游泳生存于这里是可以的。但如今天子神明圣贤,四海之外,也安抚而拥有。何况扬州(潮州古属扬州)之境,刺史和县令所治理的范围,缴纳赋税贡品以供皇帝祭祀宗庙鬼神,鳄鱼岂可以和刺史混居这里呢?刺史受皇上之命,镇守此地,而鳄鱼悍然不安居于溪潭,吃百姓所养熊、鹿、獐、猪等牲畜,以肥其身,以产卵繁殖,和刺史争长称雄。刺史虽然笨而且弱,但哪里肯向鳄鱼低头而甘拜下风呢?今潮州大海在它的南边,鲸鱼鹏鸟这样的大物,虾和螃蟹这样的小物,无不能容纳,鳄鱼早上离开这里,晚上就到大海中去了。今天和鳄鱼约定,三日至七日,如顽固不愿迁徒,等待害物,那么刺史就选强壮又有技艺的勇士,拿着强弓毒箭,和鳄鱼决一胜负。
咒鳄鱼的那天晚上,有狂风惊雷从潭中发出来。几天工夫,潭水尽干枯,鳄鱼即迁徙到离郡西六十里的旧潭里,自此潮州之民再没有鳄鱼的祸患了。
袁州的风俗,男的女的如果卖身作奴隶,超过预约期限无钱赎身的,就归于出钱的人家。韩愈来了,设法赎回被籍没的男女,还给他们的父母。仍旧废去其俗之法,不许卖身作奴隶。
元和十五年(820),韩愈被召为国子祭酒,转为兵部侍郎。正遇镇州(今河北正定)杀了田弘正,立王廷凑,命令韩愈到镇州宣布解说。韩愈到了镇州,召集军民,晓以顺逆的道理,说话言辞和情感都很真切,王廷凑敬畏而且重视他。又改任吏部侍郎,转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韩愈因为不参谒台臣,被御史中丞李绅所弹劾。韩愈不服气,说有敕令准予御史大夫不必参谒台臣。李绅和韩愈为人性情都怪僻,名刺送来送去,纷纷然没完没了,于是让李绅出为浙西观察使,韩愈也罢去京兆尹之职,为兵部侍郎。及至李绅临行赴镇,向唐穆宗当面辞行,哭泣着叙说情况的经过,穆宗可怜他,于是追下诏令,以李绅为兵部侍郎,韩愈仍旧任吏部侍郎。
长庆四年(824)十二月,韩愈死,享年57岁,赠礼部尚书,谥号曰“文”。
韩愈性情弘大通达,和人交往,不管是显荣还是倒霉,交情都不改变。少年时和洛阳人孟郊、东郡人张籍友好。这二位朋友声名地位还没显露时,韩愈不避寒冷酷热,在公卿中间活动,竭力加以举荐。而张籍终于科举及第,当官显贵。后来虽然荣贵一时,但每当公余空闲之时,就相聚饮宴谈天,论文赋诗,和以前一个样。而看待那些权贵豪门,却如同走仆奴隶,睁着眼睛也不看一下。同时颇能诱导勉励后进之士,收入馆中的有十六七人,即使早饭吃不上,也怡然自得,从不介意。他一生大抵以振兴名教发扬仁义为己任,抚养全家内外亲戚和朋友中的孤女数十人。
韩愈常认为自魏、晋以来,作文的人多拘泥于对仗,而在文经、诰的要旨,司马迁、扬雄文章的气格,却不复加以继承和发扬了。所以韩愈所写的文章,务求反对近体,抒意立言,都自成一家。后学士人,都师其文,取为法则。当时写文章的人很多,没有人能超过他。所以世称“韩文”。然而他有时恃才自傲,肆意而行,也有背离孔子、孟子之旨的地方。譬如南方人妄传柳宗元为罗池神,而韩愈写碑文却加以证实;李贺父亲名晋,不应参加进士考试,而韩愈却为李贺写《讳辨》,要他参加进士考试;又作《毛颖传》,讥刺戏谑也不近人情:这些都是文章中很谬误的。时人说韩愈有史笔,及至撰写《顺宗实录》,繁简失当,叙事也不善于取舍,颇为当时所非议。唐穆宗、文宗曾下诏让史臣加以添改,那时韩愈的女婿李汉、蒋系正处于显荣的地位,诸公颇为难。而韦处厚竟另外撰写《顺宗实录》三卷。韩愈有文集四十卷,李汉为之作序。
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祖是太原(今属山西)人。北齐五兵尚书白建,有功于当时,赐田在韩城(今属陕西),子孙就安家在那里。后来又迁徙下邽(今陕西渭南)。父亲白季庚,当过彭城(今江苏徐州)县令,李正己叛变时,他说服刺史李洧归顺,因而提升为襄州(今湖北襄樊)别驾。
白居易聪敏颖悟超人,善于写文章。还没到成年,拜访顾况。顾况,吴(今江苏)人,自恃其才,很少被他推许称可的。他见到白居易的文章,自失言说:“我以为斯文马上就要绝迹了,没想到今天又得到这个先生。”贞元中,白居易考进士和拔萃科,都考中了,补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参加朝廷对制策考试,得乙等,调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为集贤院校理;月中,召入翰林院为学士,迁左拾遗。
元和四年(809),因为旱灾非常严重,天子下诏税赋有所减免,消除灾害。白居易见诏书事端未详述,遂即建议尽免江淮两地之赋,以救流亡贫病,并且多放出宫女。宪宗颇多采纳。那时,于頔入朝,尽将歌伎舞女收入宫禁之中,或说普宁公主取来献上的,其实都是于頔所喜爱的。白居易认为不如将这些女子放回去,不要让于頔将自己做的这种不正之事推到天子头上。李师道上私钱六百万,为魏徵的孙子赎回旧宅,白居易说:“魏徵任宰相,太宗用盖宫殿的材料建造他的正寝之室,他的子孙不能守业,陛下还应因他是贤者的子孙,赎其宅而赐之。李师道作为人臣,不能掠取此美事。”皇帝听从他的意见。河东王锷将加平章事,白居易认为:“宰相是天下人所瞩望的,非有威望很高功勋卓着的人是不可胜任的。而王锷这个人千方百计贪求财物,不体恤民间雕伤疾苦,所得的财物号称‘羡余’,借以献上。今天如果给予重任,四方之人闻之,都说陛下得到他所献的财物,所以给他当宰相。各节度使私下议论说:‘谁不如王锷呀?’于是都争着去搜刮老百姓,以得到所想要的。如果都满足他们的要求,必国家纲纪大受破坏;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有厚彼薄此之嫌。事情一旦办得失当,就不可追回来了。”那时候,孙以禁卫的功劳,提升为凤翔(会属陕西)节度使,张奉国平定徐州,攻打叛臣李锜有功,升为金吾将军。白居易向皇帝进言:“宜罢掉孙的官,进张奉国,以震动天下忠臣之心。”度支有囚犯关在閺乡(今河南灵宝)狱中,已经历三次赦令却还不得赦免。白居易又上书奏言:“父亲死了,抓他的儿子;丈夫长久关在狱中,妻室嫁出去,债务无偿还之期,囚禁无到头的日子,请一切都宽免了。”奏章送上去十多次,白居易更加知名。
遇上王承宗反叛,皇帝下诏让吐突承璀率领大军去征讨,白居易进谏说:“唐朝的制度,每有征伐之事,专委任将帅带兵,责之成其功,近年才有以宦官为都监,督兵出征。韩全义讨淮西,以贾良国监督他;高崇文讨蜀,以刘贞亮监督他。而且发天下兵,从未以宦官专权统领的。神策军既不设置行营节度,就是以吐突承璀为制将,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实是都统。恐怕四方之人闻之,必定看轻朝廷。后代会传说宦官为制将是从陛下开始的,陛下难道忍心受此坏名声吗?而且刘济等人至诸将,都必然耻于受吐突承璀的节制指挥。心中不痛快,也就无法立功了。这实在是帮助王承宗的奸行,而挫败诸将的锐气。”皇帝不听。接着兵久不发,师老而未决,白居易又上书说:“陛下讨伐叛将,本来委托吐突承璀,外援则有卢从史、范希朝、张茂昭。今吐突承璀进兵而不决战,已丧了大将,范希朝、张茂昭经过数月才入叛贼之境,观看其形势,像是暗中相勾结定计,空得一县之地,就壁立不进,定无成功之理。如果不迅速罢掉他,将有四害:以府库的钱币金帛和齐地民脂民血助河北诸侯,使之更加富强,这是一害;河北诸将听说吴少阳受朝廷之命,将要请求洗涤王承宗,奏章一上再上,无不许,则河北合从,各种势力联合,其势必定更加坚固。悬信的予之或夺之,都在下面而不出朝廷,这是二害;今正逢溽暑湿势,而师暴露野外,兵气像被熏被蒸似的,虽有不顾一死的勇气,谁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又神策军募来市民杂入其中,不习惯于兵役,如有奔走逃亡相影响,诸军必动摇,这是三害;回鹘、吐蕃常有游骑侦察,听说讨伐王承宗,已历三个季节而无战功,那么我们军队的强弱,军费的多少,他们一旦知道,乘虚而入,进犯边境,那里能救头不救尾呢?兵连必生祸事,哪里没有卿呢?这是四害。事已至此而罢休,则损威望而且失权柄,只可提防,不能追悔。”正好碰到王承宗自己向朝廷请罪,遂罢兵。
后来白居易入殿中对答,持论强硬,皇帝还没说明白,白居易就进言:“陛下错了。”皇帝为之变色,遂罢对,对李绛说:“这个人是我自己提拔的,竟敢这样狂,我不可忍此,一定要罢斥他!”李绛说:“陛下开言者之路,所以群臣敢于直论政之得失是非。若罢黜白居易,是箝住言者之口,使其自谋,这不是发扬盛德的做法啊。”皇帝领悟,对待白居易和初时一样。官期已满,应当迁转,皇帝因白居易资历较浅,而且家境也很清贫,就听任他自己选择官职。白居易请求像姜公辅那样,以学士兼京兆户曹参军,以便于奉养双亲,下诏称可。明年,因母丧解官,直到服丧期满还朝,任左赞善大夫。
这时,有强盗刺杀宰相武元衡,京都震恐骚扰。白居易首先上疏,请求从速追捕凶贼,以洗刷朝廷的耻辱,并限期必捕。宰相厌恶他越位上书,不高兴。不久,有人说“白居易母亲坠井而死,而他还写《新井篇》,他这个人说话浮华,无踏实作风,不可重用”。出为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说白居易不适宜治理州郡,于是追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白居易既已失意,却能顺其所遇,托佛教生死轮回之说,像忘了自身形骸似的。很久以后,他又转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后入朝为司门员外郎,以主客郎中知制诰。
唐穆宗爱好游猎,白居易献上《续虞人箴》加以讽劝,说:
唐朝受天命,已经有十二位皇帝,都兢兢业业,勤于执政。鸟禽生在深林里,野兽活在茂草之中。春天冬天两季打猎,猎取有一定的规律。这样鸟兽虫鱼,便会各遂其环境而生存。民在野外,君在朝廷,也都各安其位。以前玄祖的遗训是很明白的,说:“驰骋打猎,使心发狂。”谁来仿效,是后羿与康叔。曾经不以此为诫,终于覆亡。高祖刚要打猎,苏长进言:“不满一百日,不算大快乐。”高祖心里既已领悟,也就停止打猎,后来到了宋璟,也劝谏过玄宗。皇上温和着颜色,听取了臣下的劝谏,臣下也就从容以诤言进谏。宋璟趋走出宫,鹞鹰已死在手中。哎呀!追逐野兽于原野上,赶着马儿奔跑在路上,岂不痛快,但是车马驱驰,恐有颠覆之危惧呀。仔细审察打猎的安与危,是圣上所宜思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