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方宗瑞只在眨眼功夫便伤了那个抡棍子的小伙,那舞着十字镐的一看这人身手果真干净利落,当时便怯了三分。又见对方正怒视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不怕死就来。一时之间不敢乱动。方宗瑞看出了他的畏惧,便弃他不顾,赶快去看张广贵。说起来那七八个人虽然手上都有家伙,阵势颇大,但毕竟骨子里都是善良的人,加上又看到了方宗瑞的身手,所以反而都没有下狠手的意思和胆量。倒是张广贵,唯恐自己一个大意就要头破血流,加之心内气愤,出手就是一些制敌的狠招。这时又见方宗瑞有空相助,陡然间精神一振,擒拿手进,连环腿攻,三下五除二,便抓了一人后颈,又把一人踩在脚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小本子,捏住一角,摇摆几下,缓缓说道:“我是警卫厅的人,你们谁还要上来试试?”众人一听,虽不知是真是假,也都更加害怕。当中一个说:“咱们都回去吧,这事从长计议。”然后便领着头走了。
张广贵放了被自己制住的两人,也没有多加追究。吴长武这时挪过来,说:“咱们这回恐怕真的惹祸了,郭家这伙人肯定要来报仇。”方宗瑞嘴上虽然没说,心里也是大为忧虑。却见张广贵面无惧色的说:“你们怕什么,回头我跟我二哥打个招呼,让他带几个人来调解调解就是了。”方宗瑞和吴长武听了,都心想他这二哥料来是个厉害角色,但又不便多问。吴长武说:“我看天色不早了,咱们哪里来哪里去吧。”这时刚才的大婶过来,说:“今天这事情把你们三个也牵连了,我们家就在后面不远,你们一路过去,我给弄点饭吃。”那大婶这么一提,三人还真感觉饿了。方宗瑞想到自己刚一进屋就又没了人影,家里老爹肯定还在担心,便说:“我就不了。”张广贵和吴长武见他这么说,也都婉言拒绝。那大婶见状,自带了小儿,也回去了。
在吴长武的带领下,三人另寻了一条路。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话说。吴长武有心请两人到自己家去,但是方宗瑞和张广贵都没有去的意思,他便独自扛了一捆干柴回去了,分路时还特意看了几眼方宗瑞。方宗瑞知道他的意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吴长武走后,方宗瑞对张广贵说:“咱两个也是几年没见,你去报到要是不急的话,就到我家去玩几天,行不行?”张广贵说:“报到的事情好说,只怕要麻烦姨夫姨母。”方宗瑞笑说:“咱们是弟兄,这些见外话就别说了。”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说了些以前在部队训练时的艰苦,又各自谈及在部队里的成长历程,不多时便到了方家。其时方道治正在担心,他从宗兆口中得知宗瑞要去找郭家算账,唯恐这个血气方刚的儿子闯下大祸,坏了声名。见宗瑞回来,本要开口责问,却见还有个想来是宗瑞朋友的也在,于是语气缓和了些,招呼两人进屋。却听宗瑞朋友喊说:“哎呀姨夫都认不得侄儿了。”正自纳闷,老伴王开慧从屋里出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受惊,还是故意制造气氛,怪声叫道:“哎呀娘啊,大部队又来斗地主了!”
一番解释,方道治才知道这个喊自己姨夫的小伙,却是昔日自己落难时,救了自己一命的张道远的儿子张广贵,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连忙让宗瑞把张广贵带进屋烤火,接着就命王开慧张罗饭菜。试想那几年里,都能有些什么好菜。王开慧翻遍厨房,凑了一碟花生米,一碗炒酸菜,一份拌豆腐,凉拌菠菜加豆芽,又把夏天晒的干洋芋片挑了一些泡软,杂了些酸坛萝卜,也算是一道菜;完了又去鸡窝掏了几个鸡蛋,去菜园掰了几叶芥菜,用来煮汤。方道治则从粮食柜里取了一瓶散酒,又把今年刚酿的包谷酒舀了一壶,架在火笼热上。然后方道治问宗兆宗灵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宗兆正要答话,就听见牛圈房那边有人喊叫着:“这个公鸡怎么连我也啄,看我不一脚送你上天!”心里一喜,说:“说宗灵宗灵到。”回身一想,自言自语的问:“她说她到姐那里去,姐家这么远,她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于是出到牛圈房那边,却见不止是妹子宗灵回来了,旁边还跟有一个女子,身型中庸,面目清秀,想来是宗灵的朋友;只是看样子也是怕被公鸡飞起来啄了,正往后退缩着。宗灵见二哥来了,如遇大救:“二哥你赶快把这个公鸡幺走,不然我们恐怕要在这耗到晚上去。”宗兆不知道妹妹何出此言,说:“一只瘦不拉叽的公鸡都能把你怕成这样,丢不丢人?”说完便顺手从旁边柴堆里抽出一根荆条,照着公鸡就是一顿乱打。说来也怪,那只公鸡平时见人就跑,此刻却顽固异常,着了打后反而变本加厉,扑棱棱的似乎要跟眼前这几个动物拼命。正巧这时方道治也寻了过来,见状便说:“把那个公鸡给我逮来!”宗兆大笑,指着公鸡说:“看吧,你还在这儿蹦跶,一会我们就要拿你下酒了!”顺势往前一扑,就要抓住。那公鸡却也机灵的很,咯咯咯一阵乱叫,钻到柴堆之间的空当去了。宗兆越发来了童心,说:“你跑?我看你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今儿个也是个死。”忽然对着宗灵笑说:“我猛然有个绝妙的办法,能让妈少点操劳。”宗灵问:“什么办法?”宗兆说:“你去拿个火柴头来,我把这堆柴四周拾掇一下,咱今天吃一回活烧公鸡。”宗灵一听,浑身起了一层疙瘩,说:“二哥你也太残忍了。”宗兆说:“那有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它本来活着就是给人吃的,再说它又没给咱家下过蛋,确实也该比其他母鸡死得惨点。”一句话说的宗灵和她的朋友哭笑不得。宗兆又催妹妹去拿火,方宗瑞和张广贵这时却听到声响也来了。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张广贵一眼看到方宗灵,心里顿生爱慕,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方宗瑞和方宗灵说来也是久别重逢,兄妹两人立时近前互相问好。宗灵请来的那个朋友,却直直的站在那里看着方宗兆拾掇那堆柴的四周,完了问道:“你真的要放火烧这只鸡?”宗兆笑拉着脸,说:“哪里,我是说着玩的。”宗灵跟哥哥说了几句,便把自己的朋友推到面前,说:“这是我的朋友,王兰芳。”大家连忙招呼。方宗瑞也要介绍张广贵,张广贵自己却说:“我是张广贵,叫我张广就行。”
几人又说笑几句,方道治也来了,他见宗兆还没完成任务,心里不乐,但又不好当众批责。见到宗灵回来,便问:“你二哥说你去你姐那里了,你既然回来,怎么不把你姐也接回来玩几天?”宗灵说:“我没到我姐家去。”方道治看到宗灵背后多了个人,正不知这是谁家的女儿,宗灵又说:“我想找我芳姐玩,怕你不许,就骗你说要去我姐家。”说完便垂下头来。倘在往日,方道治定要批评宗灵一顿,此刻因碍着外来的客人,便和气的说:“你要找你的同学朋友玩,实话实说就是了,我又不是不准你交朋结友。”接着摆了几下手臂,说:“去去去,你们都进屋吧,这只鸡还是我亲自动手,娃们家都能指望的住啥?”众兄妹听老爹这么说,便都进屋了。方道治翻开柴捆,正要看那只公鸡跑去哪了,却听背后一个声音:“大,你在干什么?”于是回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男的双手各提了一壶什么东西,女的抱着一个小娃:却是大女宗香和女婿孙天正还有看来就是不知名字的外孙,顿时一喜,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你们赶快进屋,家里来贵客了。”
来者正是方道治的大女儿方宗香和她的丈夫孙天正。原来,方宗香自出嫁以后,一来由于路途较远,二来孙家庄稼地也多,她又少能丢下所在学校的事务,因此几年内却只回过一次娘家。前年产下的这个儿子,因孙天正年少时被父母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大哥,他基本上便是个文盲;偏偏方宗香是个小小的知识分子,孙天正的意思是按照村里辟邪冲喜的习惯给儿子取个大狗的名字,但方宗香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她出嫁几年没回娘家,本来就思母心切,刚好此时庄稼地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她便说服丈夫,以让父亲给儿子取名为由,要回娘家探亲。孙天正虽然读书太少,但人情礼仪却是深为知晓,又担心妻子路上出事,便把自家的香油和甘蔗酒各备一壶,一起来了。正所谓“聚散无常”,方家只在眨眼功夫就能凑成一桌酒席,方道治自然高兴万分。人一高兴,办起事来仿佛也是格外顺心。方道治三两下便抓住那只公鸡,吊在手上,呵呵笑说:“哎呀兄弟,你千万不能怪我不讲情分,今天我把你这瘦小的身子用来下酒,下辈子你投胎当人,我投胎当鸡,你再把我拿去下酒,咱们两不相欠。”
暂不提一家人在酒桌上如何谈笑,方宗香此次探亲,确实也想托父亲给儿子取个名字。方道治说:“名字虽然一旦定了,是要挂一辈子,但是毕竟也就是用来区分,相当是个记号,我又不懂占卜星相,怎么定?”方宗香说:“也不是说一定要听起来吉利顺口,那都是表面的东西。我只是想给孩子用个能够让他日后一旦想起来,就能自勉自强,不负众望的名字罢了。”方道治说:“说句实话,虽然我当然也希望外孙日后有头有脸,名成功就,但是世事无常,命运难料,这娃子日后是个什么样子,咱们谁也不敢断定,只怕这个时候就算有个好名字,日后未必就能见效。”方宗香被父亲一番话说得心灰意冷,脸有不喜之色。方道治想了一想,说:“就叫他思源吧,取饮水思源的意思,你看行不?”方宗香听了,虽然不随本心,但也满口答应了。
彼时已经天黑,王开慧和方道治商量着怎么安排睡铺,方宗瑞要和张广贵谈话叙旧;方宗香要哄小儿,孙天正自然陪在一旁;方宗兆喝了点小酒,只是暗暗留意着王兰芳的言行举止;王兰芳是个外客,加之今日所遇颇出意料,自然越发拘束:如此一来,方宗灵倒觉得淡然无趣。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便想看看大哥当兵回来,都带了些什么新鲜物件儿;刚巧方宗瑞想来是要把什么东西拿给张广贵看,从包里翻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后又去了。方宗灵侧在一边,见那包袱里面有个大本子,封皮上印了一副集体照片;大本子旁边还有一个略小的本子。她虽然自幼跟这个大哥的关系颇为严肃,但兄妹之间也没有什么隔阂。当时她壮着胆子,眼见大哥已经消失视野,便把那两个本子取了出来,带到自己屋里,在煤油灯下看了起来。那个大本子,原来是个相册,里面是方宗瑞在部队中的一些照片。第一页是集体照,照片中人个个全副武装,精神抖擞,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雪地,威武中不失凄苦;第二页是生活照,一大堆身穿军服之人围着一堆篝火,有端着碗正在喝汤的,也有拿了长勺正在锅里找东西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宗灵又往后翻,这一页的第一张是大哥全副武装,独自岗哨,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下面一张,是两个士兵正在雪地里对打,照片中的雪花清晰可见,背景是一排整齐如一的营房;右边一张是个远景,一个背影对着几株高大的树木,不知道在想什么;再下面左边一张,却是个脱了军帽的人,微闭双眼盘膝坐地,左手捏着莲花指,右掌摆着如来佛号手,乍然一看,颇为憨鞠;右边一张,是一男一女两个兵的并肩站立合照,背景是一篇正开放着金黄色的花朵的油菜地,可惜这两个兵却是背对着镜头;宗灵一一翻看过去,心里又是敬羡,又是叹仰。再去拿那个小本子,却是个记事本,刚刚打开,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宗灵拿起一看,是个女兵近照,那女兵虽然一身军装,显得威不可侵,但其面上笑容,却极为甜美,照片反面还有一行秀丽的小字:谨以此赠予全连表率。方宗灵不禁心想:我要也能当兵那该多好。再看本子,首页是一首七律:
月在故乡照边疆,儿在边疆思故乡;边疆固然多磨难,故乡此刻正寒霜;
雪夜战友梦难长,梦中犹自唤爹娘;不闻古今多将帅,来生无复留勋章!
看完这个,宗灵心中顿时一落千丈,便往后又翻,只见后面所写,大半都是古今中外的一些名家语录,有励志向上的格言,有钻研社会历史的理论,有为人处事的总结教训,也有抒发个人情感的近现代诗句。方宗灵读书不多,但天性聪颖,此时博而览之,忽然心机一动,找了一支墨笔,在一张空白页上,不紧不慢地题道:
自古人生多憾事,酸甜苦辣唯自知;一朝失足步凡尘,声泪俱下悔恨迟;
滚滚流沙径自流,区区愁怀何足愁?且看世人奈我何,坐等高贤论不休!
当下写完,虽也自感可笑,心中却是大快,又在后面续道:不才妹方宗灵,怒而献丑。然后便叫了王兰芳,先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