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杜屠夫,细细论来,也算是个小小的奇人。他祖上原本世代为农,他的父亲却在有生之年混了个教书先生。不料那几年闹不安,杜老先生被莫名其妙的拉去各种批斗,偏他又多了些文人原可不必的硬气,竟然活生生的给气死了。这杜屠夫说来也怪,自小便残忍暴戾,但凡有了机会,就把树林中的各种野生小动物,或是设计陷阱,或是追的筋疲力尽,再或者,就是用弹弓等物击打,要么就是石头棍棒一阵乱砸,短短几年,只把门前屋后,甚而后来连较远的地方,什么乌梢蛇,飞天鼠,舟子鸟,锦花鸡,甚至野猪野兔,麂子蟆蚶等,几乎都被他灭门绝户;他父亲一死,因没了求生之术,他便渐渐的干起了杀猪宰羊的营生。当日他从方家门前路过,听到爆竹之声,说了句“真没看出来,这些人在这种事情上面倒是特别用心”,完了之后便不再着急,顿在那里只是摇头。恰巧这话被方道治听见,又见他定了身子,便招呼他:“杜师傅要是没啥急事儿,进屋喝杯开水暖和暖和。”这杜屠夫因自出道以来,一直奔波于民户之间,以前跟方道治有过交道,便礼貌回应,随进屋来。
方道治给杜屠夫倒了一杯滚烫滚烫的茶水,问杜屠夫:“刚才看你的样式,显然是要赶时间,怎么一听到炮响,反而不急了?”杜屠夫双手捂在火苗上,说:“本来普陀寺有人喊我去给杀猪,说是为了修庙,要祭天;说好了炮响见血,谁知道现在赶不过去了,干脆就在你这儿坐会儿。”方道治微微一奇,说:“我只听说当年桃园结义的时候,有个五牛祭地马祭天,他们是要给谁修庙,竟然杀猪祭天?”杜屠夫粗着嗓子说:“我不知道他们想的是啥,不过听说,是给一个姓赵的阴阳先生修庙。”方道治更加奇怪,说:“历来修建寺庙,要么供奉土地老爷,观音菩萨,或者诸葛玉皇,王母真人,这个赵先生不管是死是活,到底何德何能,尽然有人给他修庙?”杜屠夫说:“我也觉得奇怪,况且旁边就是普陀寺,难道他们不怕神仙记恨?”方道治说:“要是这样,你等我一下,我想跟你一路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杜屠夫押了一口茶,说:“那行,我也不坐了,咱就走吧。”
两人出门而走。彼时宗瑞和宗兆都在地里,王开慧在菜园忙活,宗灵正在梆梆梆的铡猪草,他见父亲似乎要去哪里,便问:“大要出去?”方道治说:“听说普陀寺那边要修庙,我去看看。”宗灵一听,便说:“我也想去。”方道治说:“你就在家帮你妈,还有,过几天咱家杀猪,你跟你妈说声,这几天把猪伺候好点。”宗灵嘟着嘴说:“我也想去。”方道治见女儿执意,便答应了。
一时三人穿树林,过大田,不一刻便到了普陀寺附近刘善施等众处。方道治和刘善施都是被公上认可的掌事之人,因此以前也有交往。却说当时白安业等人问起青砖泥瓦,刘善施说:“青砖我们家里倒有,只是瓦,恐怕还要找个土窑再烧。”白安业说:“灰浆的问题我有办法,至于烧瓦,我看这附近好像没有土窑。”刘善施说:“我们队隔壁有家姓方的,主人方道治跟我相识,他们家有窑。”白安业正自点头,二女白玉莲跑过来说:“大你快看,那边来了三个人。”几人各自转头看去,果然那边坡头上来二男一女。刘善施看出来人中有个就是方道治,正自欢喜,罗先友却先笑说:“那不是一把尖刀杀遍天水河两岸的杜师傅么?”王媒人也是一喜,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怎么方哥跟这个杀猪不眨眼的杜师傅来了?”几人迎将下去,各自介绍问好。方道治问刘善施:“听说你们要组织人给一个阴阳先生修庙,我想来想去总是不明白,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刘善施破口而笑,说:“我们刚才还在提你,想找你帮个大忙,你自己倒找上门来了;看来华佗他老人家造福一生,如今总算有了好报。”随后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方道治。方道治恍然大悟,说:“我就说么,刘哥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给阴阳先生修庙。”刘善施说:“老弟你别说这话,这个赵先生只怕日后真会有人给他修庙。”方道治听他这么一说,便把一旁正想打岔的赵术士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这人神态祥和,面色自若,也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便呵呵笑说:“赵先生既然这么高德,想来确实是有真本事了?”那赵术士不知方道治有何见教,说:“都是些旁门左道,不敢跟科学为敌。”方道治说:“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我倒想请你给我算上一卦。”赵术士说:“算卦的书刚才被我一把火烧了,其他的我倒略知一二。”方道治有心激他,说:“没了书本就不能办事,我看你不过也是空有一张利嘴。”赵术士被他这么一激,脸上一红,问:“你要算什么?”方道治呵呵一笑,说:“也不是什么治国安邦的大事,就请你算下我的阳寿,跟未来一年内的运程。”赵术士有意捉弄他,说:“当年诸葛孔明前掐后算五百年,总没算到自己会死在定军山;我们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本来就一代不如一代,偶尔骗骗无知无能之人还行,真要给你这样的人算命,我还真的不敢乱说。”方道治听出赵术士的话外玄机,笑道:“我就算定你不过是一张利嘴,看来果然不假。”赵术士也笑笑,说:“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靠嘴吃饭,你这话不是白说了?”方道治心里一噎,说:“你要修庙我不阻拦,但是你今天不当众露上一手,我看你这庙一时半刻也修不起来。”赵术士心想自己修庙,还真得靠这个人帮忙,便先自念道:“八十四,七十三,阎罗坐守阴曹殿;无常引路见孟婆,大鬼小鬼唱团圆;司马台上断案忙,公孙附耳良谋献;千仇万恨地下解,生前死后望云烟。”随后面带微笑,对方道治说:“小可掐指一算,你这辈子固然也有些磕磕跘跘,但总体来说也没有什么大难大灾;不过,你虽然平安长寿,但顶多也就活到七十三,不等你混到七十四,我保你方某人长埋地下。”
却说众人本来是来修庙的,因见他两人斗嘴倒也有趣,因此便静观其变,听到此处,不免哗然而散。方道治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因为听说自己能活七十多岁,一时倒也出乎意料,笑说:“你好心祝我长寿,我又怎么好意思找你刁难。这样吧,你们修庙,我们方家也出一份力。”赵术士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方道治去跟王媒人说话了。赵术士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喊住王媒人,又对方道治含笑表示歉意,说:“我跟王媒人说点事情,真是不好意思。”方道治本来是要问王媒人这几天有没有忘记自己当日托付的事情,此时见赵术士这番情景,只以为赵术士也要找王媒人帮忙说媒,但又不好打岔,便顿在原地等候。赵术士把王媒人叫到僻静处,对王媒人说:“咱们从相见到今天,时间不长,但也算缘分一场。我那天随口一句话,害你受疼,现在心里都过意不去。我估摸着今后别的是不能帮到你了,但眼下有句话,实在想对你说;也不敢说是为你好,但也没有害你的意思,不知道你愿不愿听?”王媒人说:“你学问高,有什么金玉良言,我不敢不听。”赵术士面带愧色,说:“你就不用说什么学问不学问的了,我也不懂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我劝你以后最好不要这样替人牵线搭桥了。”王媒人略显吃惊,问:“你是不是觉得方道治这人有什么问题?”赵术士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才说:“这倒不是。”王媒人便说:“想来月老红娘当初既然能修道成仙,那我撮合别人,应该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赵术士思索片刻,准备晓之以大道理,便打算将自己的看法从头至尾说来,说:“你知道我有个心病,那就是以前赚的是死人和病号的钱,对吗?”王媒人说:“你确实跟我说过,不过吧,依我看来,死人也好,病号也罢,总也是从健康的活人变来;至于活人,大凡只要活着,总会得病,迟早也是一死;因此,抛开替人看病也是解救别人苦难这一条,即便是世上未必就有亡魂,替死人招魂也未必见效,单从生者的心意上讲,也不必看成是过分多余的做为;既然活人迟早变死人,死人总也是从活人变来,那么你挣活人的钱,和挣死人的钱,又有什么区别?”赵术士心里一直对过去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今天被王媒人这样一说,顿时如拨云见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王媒人笑笑,说:“人生在世,瞒着良心混吃混喝固然不该,但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高天厚地,就算你自己的求生之道显得卑鄙龌龊,那也是人的本能,情有可原;再者,自古到今,虽然有不少堂而皇之的说法来解释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句话,那就是你吃我我吃他,大家相互供养。”赵术士猛然觉得这个王媒人见识不浅,便怔怔的盯住王媒人。王媒人呵呵一笑,说:“不过,我也不瞒你说,我活到这个岁数,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撮合了许多家庭,不敢说什么日后引出秀才大贤,总也算是兴旺人丁,助人延续后世子孙;你刚才劝我今后别再干这个勾当,我倒真不明白。”赵术士缓过神来,说:“本来我自以为我能凭我的见解把你说服,但想想你刚才的话,现在我反而不敢开口了。”王媒人哈哈一笑,说:“我觉得人生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是遇到良师益友,因而终生获益;你只要有话,尽管说来。”赵术士听他这样说,便缓缓说道:“你能看到兴旺人丁,延续子孙,却看不到一点;你只以为撮合姻缘是在行善建功,却不知道自古至今,多少夫妻原本能有更好的缘份,但就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勉为其难组建家庭,一辈子郁郁寡欢;如果命运尚好也就罢了,只怕一时情意不合,长年四季多生烦恼,以至于累及乡间邻里,祸延后世子孙;其中又难免所生儿女,一旦误入歧途,危害社会:这都是不可预料的结果。”王媒人听到开头时还有点高兴,听到后面,也是面有怔色,隐隐觉得赵术士的话也是大有道理;两人各怀心事,便都默然起来,忽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正自纳闷,听到背后一个笑声:“哎呀我好不容易找个僻静的地方解个大手,却意外听到了一些高论,真是有趣有趣。”
两人回身便看,却是罗先友;王媒人说:“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解大手,你好端端的跑来这里偷听人家说话,别怪我咒你死不瞑目。”罗先友笑道:“我管他瞑目不瞑目的,况且我也不愁纸钱;只是你们在这儿高谈阔论,听起来好像深谋远虑,实际上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赵术士心里一奇,便问:“我们不过是借古看今,想来也不至于太过迂腐,罗哥这么说,看来是另有高见了?”罗先友呵呵一笑,说:“我一没读过书,二没入过学,古不古的我当然也不知道,至于高见不高见,在赵先生面前,实在不敢献丑。”王媒人听出两人话中大有酸味儿,便插口对罗先友说:“你要是肚子里头的东西还没解决干净,那就赶快再去憋将出来,别在这儿摇头晃脑招人恶心。”赵术士虽然也知道他两人素来玩笑惯了,但也担心闹出不好意思,便对罗先友说:“罗哥有话就请直说,孔仲尼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也别再卖关子了。”罗先友说:“既然这样,我也学学你们的口气;听你们刚才的意思,估计你们心里也纠结难缠的很,不妨我来点拨点拨你们。”王媒人说:“自古憋屁伤身,你有话就赶快放出来。”罗先友哈哈一笑,说:“你们既然这么纠结难缠,我倒有个上上策,估计诸葛孔明也想不出来,你们要不要一听究竟?”王媒人还想挖苦一句,赵术士说:“只恨这儿没水,我就不洗耳朵了。”罗先友说:“你们开口闭口自古自古的,却不知道自古有话这么说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况且,即便是子牙再世,管珞再生,恐怕也定不了百年之后的世道,像你们这样瞻前顾后,明理胡论,我看不如就在这儿挖个深坑,先把自己埋了要紧;再不行,就从旁边这个崖上跳下去,大不了我来收尸。”王赵二人一听,再一细想,俱都拍手叫好,赵术士说:“原来我们还没发觉,真正的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罢,咱该干啥的还去干啥吧!”
却说彼时方道治还在等王媒人;一时王赵罗三人散了,他便踱步到王媒人跟前,也拉到一个僻静处,问:“我前几天托付你的事情,不知道进展咋样了?”王媒人面带微笑,说:“这个事情我还真没留意。”方道治一听,强颜一笑,说:“想来我也没有给你买东西,你原本也没有欠我什么人情,既然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劳烦你了,这件事就算了吧!”王媒人听了这话,唯恐伤了和气,连忙说:“方哥千万别说这生分话,我刚才跟你说笑呢。”方道治说:“我也知道你跟我说笑,只是这件事情真就算了。”王媒人一急,指着那边两人,说:“这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正所谓巧字当头,你看那边,不是现成的人选么?”方道治便随着王媒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泥瓦匠白安业的两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