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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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鼎湖探病

总的来说,因为刘彻一时的心念不稳而引起的易储风波,慢慢地平静下去了。

然而这位至尊本人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好。

身为至尊,他当然不能跟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心情,只是在这一系列的风波发生之后不久,也就是元狩五年的夏天,他驾幸位于蓝田的鼎湖宫,然后,他就在这里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注:见《资治通鉴》)。

他之所以生病,并不一定完全是由于心情,但是病中的他心中越发郁郁,则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份郁郁中,肯定包含有对霍去病的不满,甚至可以说,他觉得自己被伤了心。

在他决意包庇霍去病的那一刻,他本能上还是像一个家长的,他的做法,也很像许多家长都会有的“护犊子”反应。当然,每个在外人面前护完了犊子的家长,在关起大门以后,都是要把这个闯了祸的孩子狠狠教训一顿的。

他也非常想狠狠地教训一顿霍去病,然而,他却不能打他、不能骂他、不能褫夺他的爵位封邑、甚至连一句明白话都不能跟他说!他只能放逐他,让他自己去想。

因为说到底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家长,而是一个帝王,一个人主!霍去病也不再是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而是这个人主的重臣。一个人主对重臣的逻辑是,“你完全效忠于朕,朕可以给你一切,但假若你并非如此,那么就算你再天纵奇才,也说不准就是第二个韩信!”

作为人主,他需要霍去病绝对地忠于自己,百分之一百地是自己的人,霍去病的聪明他是早就深知的,在他看来,“你不是不可以算计,朕可以包庇你算计任何的别人,但是,绝对不可以算计到朕身上!无论如何,这是朕的底线!”

当初他大力施压让卫霍分开的时候,他是为了爱护霍去病,才不想让他卷入到风险极高的储君事务里来的。可是尽管自己千方百计,对方最后还是卷进来了,而且卷入得如此之深,居然为了太子冲锋陷阵、甘做刀尖!“那么,你此前疏远大将军和太子的一切表现,就都是在跟朕演戏了?最后还玩出‘误杀’这么一个花样,这是光打算骗骗别人的吗?这不就是打算连朕也一块算计进去的吗?”

其实霍去病只要仔细揣摩,也不至于揣摩不出来天子的底线是在哪里,只可惜这一次实在事起仓促,他确实没顾得上充分考虑对方的感受,就此让对方起了疑、也伤了心。他算准了天子不会动他,他也确实没有算错,但是他这次的做法,相当于是为了太子和卫氏,不惜公然跟天子玩了花样!正是这一点,让天子感觉太不能接受了,可以说是一下子击穿了人家的底线。

刘彻卧病的鼎湖宫,位于长安东南一百多里的蓝田县境内,相传当年的轩辕黄帝曾在此处铸鼎,鼎成之后,黄帝就在这里乘龙飞升,成仙而去。有这样一段天子得道成仙的佳话,当年的秦皇和如今的天子,为何都热衷于在这里建造行宫,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今天子与当年的秦皇确实颇有些相似之处。且不说那些大的方面,比如他们共同的大一统格局,就说一些小的方面上,这两位帝王也是颇为相似,比如他们都广修宫苑、都喜好巡游,也都追求长生不老、都信奉方士神仙。

刘彻一向多祀鬼神,现在鼎湖宫中正在奉祀的,就是一位“神君”。据说这位“神君”的前身是一位长陵女子,预言祸福一向很准,圣上不仅仅将其奉祀在鼎湖宫中,在未央宫、甘泉宫中也都有奉祀。

圣上如此的虔诚供奉,但是神君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别人反正无从知道。大约是神君宽慰了陛下,告诉他圣寿还长,恰好圣恙也就渐渐地有起色了。除了天子自己,宫中并没有别的人见过这位神君,这位神君每次莅临的时候,满宫人等只能闻得风声飒飒,却向来无从见其身影(注;见《史记》)。

三伏天气,鼎湖行宫尽管位于山下,也难免感觉闷热潮湿,而这天中午,宫外迎来了卫长公主的车驾。

卫公主去年下嫁给了平阳长公主的儿子、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婚后被晋为长公主,现在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即使嫁了人,她仍然还是最受其父皇宠爱的孩子,如今父皇生病,尽管行动不便,她也要远赴行宫探望,更何况,她此行还不仅仅是为了探病。

在等待父皇接见的空儿,卫长公主也先到“神君”的神位前拜了拜。行完礼后,她望着牌位,却忽然想起了宫中的一个传言:据说有一次霍去病也来拜祭这个神君,神君却突然现形了!竟然是严妆盛饰的一位美女,而且竟然要求与他欢好!不过被他严辞拒绝了(注:见《太平广记》,姑妄听之耳)。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尽管当事者本人并没有提过一个字,但还是传得真真假假的。卫长公主听到时,并不曾深究真伪,只是斥责宫人们胡说,哪会真有什么神女现形?肯定只是某个思慕表哥的宫人巧做伪装而已。

尽管公主说是这样说,尽管她也不太相信鬼神真能现形,但是她私下觉得,这件事情像是表哥能干得出来的,他连一国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都能拒绝,拒绝个把神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思慕霍去病的女人虽然为数不少,但是如此直白地提出枕席之欢,确实是够得上惊世骇俗了。这位神君显然也知道对方不是单靠美色就能打动的,所以还另外给出了一个理由:“你的身体有严重的内伤、只怕命不久长,只有靠我阴阳采补的妙术才能挽救……”

相信神君既已成神,应该不会真的贪恋一个凡夫俗子吧,她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应该还是出自一片好意吧。只可惜她还是太不了解霍去病的性格了,像他这种八字纯阳的人,哪能容许自己被别人当成弱者来挽救?神君要是反着说,说自己有严重的内伤,命不久长,只有对方才能挽救,想来此人应该还是会考虑一下的。

公主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圣上已经出来了。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只是气色还是不太好,不过见到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也显得高兴多了。

“父皇,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杏仁露,您尝尝吧!是不是还要加点冰?”卫长公主赶紧上前伺候父皇,为其奉上他一向爱吃的这道茶点。

刘彻慢慢地喝了半盏,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女儿,不由得心生感慨,“记得你小时候啊,还嫌这个东西味道苦,后来看朕喜欢喝,也就跟着喝了,再后来,跟朕一样都最爱喝这个了!”

卫长公主柔声道:“父皇您记错了,那是表哥,你们都爱喝这个。”

尽管公主有很多表哥,但她自幼都是以“曹家表哥”“陈家表哥”这样的叫法来称呼他们,而她直呼为“表哥”的,却从来只有霍去病一人。

刘彻也想起来了,点头微笑,“对,去病小的时候,是挺喜欢跟朕学样的。”

公主也微笑道:“那是自然,表哥他从小最崇拜您嘛!您看过的书他也要看,您爱吃什么他也要吃,连您的说话口气他都学。”

“哦?还学朕说话?”

“可不是吗?记得表哥十来岁的时候,老是学您的一句话,‘寇可往吾亦可往!’那个口气神态,还真是跟您一模一样的!”

刘彻不由得哈哈大笑,“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表哥跟我说过,您有一样风采他特别敬慕,一直很想学、可是却学不到!”

“哦?是什么?”

“表哥说,您身为至尊,不但特意让太史公与闻所有朝政大事,而且也能容得下汲黯犯颜,是真正的胸襟宽广、风采洒脱!”

公主是精心准备了的,这话说得角度非常巧妙,正拍在了自己父皇最受用的地方。刘彻对于记录本朝史实的坦荡态度,三代以后的君王确实罕有人及。至于汲黯呢,此人曾经当面斥责刘彻“内多欲而外行仁义”,这话够重的了吧?然而刘彻却说汲黯算得上是一个“社稷之臣”。他对汲黯的意见虽然不怎么采纳,但每当此人来奏事时,他却必然要正好衣冠才肯相见,对其相当地尊敬礼遇。

所以,此刻听女儿赞到此节,刘彻自然是笑着点头,心情大畅。只听公主继续说道:“表哥说,您最折服他的就是这一点,而他就怎么都做不到,跟您的境界相比,终归还是过于小气。”

刘彻不由得顺口叹道:“是啊,去病这个孩子,让他认个错可难了!”

公主笑道:“可不是么?所以表哥在这点上格外崇敬您,他跟我说过好多次呢!”

就这样,卫长公主言笑晏晏,徐徐陪着父皇闲谈着,一件一件的,把表哥自幼对圣上的敬慕崇拜之情缓缓道来。父女两个聊了很长时间,伴随着笑声不断,这位父皇的心里,终于慢慢地舒缓多了。

辞别父皇之后,卫长公主只觉得身体阵阵发软,小腹也有些隐隐的酸痛,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勉力支持着,然而神色仍是一如平日的高贵娴雅。在侍女的簇拥中,她慢慢地走下殿外的石阶,抬头望了望夏季黄昏那仍然晃眼的日头,不为人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坐进了自己的车中。

车驾微微一晃,缓缓地启动了。公主静静地望向水晶帘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在这里看表哥练剑。每当对方收势的时候,自己总会大声喊好,而那时的他,有时好像没听见,也有时会对自己微微一笑。

忆及此处,她的心头蓦然涌上一阵酸楚,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再也无法端坐,只得慢慢地靠倒在绣工精致的软垫上面,无声地抽泣起来。

霍去病曾经用“心光相见”四个字拒绝了她,他不是还曾说过吗,爱慕他的人多、理解他的人少,还有些人是在用爱把他往下拉。这话前半句没有问题,后半句却有些偏激了,他能了解多少女人啊?虽然每个女人的认知层次差别很大,但如果她们是用心爱一个人,那一片真心的区别其实并不大。

他选择最能互相理解、最有共同语言的那一个作为伴侣,这当然是人之常情,他的伴侣能读懂他那颗“在师中吉”的赤子之心,这是他的幸运。他认为不理解他的灵魂就不算真正地爱他,可是爱情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天底下,并非只有心光相见这一种爱情,其他的爱情也是爱情啊。

所以,但愿卫长公主永远不会听到他这番话,否则她将多么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