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路上谈谈讲讲,丝毫不觉得疲累,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半山中的屯蒙草堂。方一推门进院,霍去病已经听见张骞说话的声音自厅中传来,他心念一闪,停步对素宁和子沂施了一礼。
对面两个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霍去病道:“承蒙远送,居然一直不曾向二位通报姓名,请恕失礼。在下霍去病。”
对面两个人都是一呆,子沂惊喜地叫道:“你就是冠军侯?!”
霍去病很想看看素宁的神色,却见对方微微地低下了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然而此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厅中之人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霍去病想象中的吕老夫子,应该是长髯飘飘、仙风道骨,但见面后,却感觉其外貌上并无一丝奇特之处。见礼之后,吕老先生也认真打量了一下霍去病,微笑道:“山中之人也早闻冠军侯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武人而有文相,很好。”
字沂立刻从旁问道:“师父,为什么武人而有文相很好呢?”
对于幼徒的问题,吕老夫子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这话出自《吴子兵法》,子沂还在思索着,霍去病却已是心领神会,知道吕老夫子已经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自己的特点。
一边说着话,大家进门落座,在他们到来之前,张骞正在跟吕老夫子讲述自己出使的遭际,大家安顿下来之后,他还是继续谈着这个话题。他在匈奴和西域的所见所闻当然很多,其中不少霍去病已经听过了,但素宁和子沂都是初次听到,自然听得很有兴致。
听着听着,子沂问了张骞一个问题,“听您所说,您在匈奴滞留期间,也有帮助过您的普通匈奴人,他们能同情和帮助您这样一个受难的汉人,至少说明普通匈奴人并非禽兽,也都是有感情有人性的。可是为什么,匈奴人作为一个整体,却是如此的残忍贪婪,占我土地辱我妇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张骞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何尝没有想过呢,“子沂,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咱们边境上的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在大汉一般人的心中,匈奴人就是恶魔或者禽兽的代名词,尽管他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匈奴人。可是张骞不一样,他在匈奴生活过,感受自然比一般人深刻复杂得多。
子沂又把眼光投向了师父,“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为什么呢?”
吕老夫子开口了,“子沂,你确实问了个好问题。匈奴人之所以如此,就是没有圣贤教化的缘故。人的本性都是善恶掺杂,但一个族群如果没有圣贤,不能依靠广大的教化之力使人心往善的方向转,后果必然就会如此,最多也就是知小善而不知大善。”
张骞说道:“先生说得是。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匈奴人明白小道理,可是不懂大道理。即使那些帮助过我的匈奴人,也照样拥护对汉人的屠戮掠夺!”
听到这里,霍去病也插话道:“圣上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年幼时曾经以为,匈奴人之所以好战,只是因为其单于残忍嗜杀,而匈奴民众与我华夏民众应该没有分别。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当年太天真了!匈奴民众最崇拜的,就是他们残忍嗜杀的单于!咱们华夏人祭拜的英雄烈士,必然是牺牲于护卫国土,而匈奴人拜祭的英雄,却都是死于侵略掠夺,用咱们的话说,都是恶贯满盈。”
张骞接口道:“是的,匈奴人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野蛮教育。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跟他们一点都没法讲。说句实话,我在匈奴最大的感受,就是能生为一个华夏人,能接受华夏的文明教化,真是生而为人的最大幸运!想想看,多少族群世世代代没有一个圣人出世,而华夏却有这么多圣人出世教化,这实在是我华夏人民的莫大福缘啊!”
子沂却问道:“可是,老子不是也说绝圣弃智吗?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匈奴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吕老先生笑道:“断章取义!别忘了老子还说小邦寡民,那是上古的理想社会。在那种情形下,自然可以行不言之教、成无为之化。世道演进,如今哪里还能有小邦寡民?”
张骞听到这里,不禁勾起了心中的感慨,“是啊!大道废有仁义,知快出有大伪,六亲不合有蓄慈,邦家昏乱有贞臣。有时候我忍不住也会想,世道演进,究竟有什么好处?纷纷扰扰,到底有什么意义?建功立业,功名终将归于尘土;人生在世,不知终究是为了什么?”
霍去病今天觉得十分痛快,他常驻军营,身边并没有能与他谈论这些话题的人物,没想到在这幽静的南山中,竟还隐着张良的师门,更没想到自己竟能在此得到这一番畅谈!听张骞说到这里,他也颇有同感,便接口说道:“说的是,我有时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上界有天人,他们往下看到我们这个世间,是不是会觉得很可笑?是不是就像我们看一窝蚂蚁在忙忙碌碌?我们的功名事业、歌舞繁华、以及所有一切引为至乐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是不是都是虚的?”
一直默默听讲不曾说话的素宁,此时却开口答道:“蚂蚁的乐固为虚无,但苦是实有的呀!上界天人固然不贪图蚂蚁的一切乐受,然而蚂蚁只要一日还为蚂蚁,苦受于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圣贤之所以入世教化,不就是怜悯于蚂蚁的苦吗?但凡建功立业,本心亦当如此。”
听了这句话,众人纷纷点头赞许,而霍去病却觉得心中突然震动了一下,好像有根弦被猛然地拨动了,又好像霎那间认出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什么东西。一幅图读出了自己的心志,一句话道出了心中的境界,他从没有想到过人与人之间竟还能有这种感受......可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能说些什么,因此只是眼睛默默注视着对方,半天都没有移开。
这一晚大家谈得十分畅快,直到夜深才散去。霍去病回到房中,觉得自己完全不可能去睡觉,他不停地走来走去,惊讶于心中涌起的那种奇妙的兴奋之情,只觉得自己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当然过去不是没有想象过,但是事实比想象更有力量。
“这一切是真的吗,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是她确确实实地出现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对,你就是动心了,承认这一点有什么困难吗......对,我喜欢她,她太好了......而且没有婚约在身,这就是为你准备的,一切都太好了......这个宝贝你要赶紧捡起来,千万不能错过机会......”
他在心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觉得屋里太热,又去把窗户推开,凉风扑面而来,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这样不好,真的不好......因为一时冲动而吃亏的人太多了,现在你应该平静一点,仔细地把这件事想一想,理智地做出结论......”
尽管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但是即使用最理性的眼光来审视,他也觉得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人选了,如此不俗的气质品格,如此难得的学问教养,如果成为自己的主妇,一定会把子女教育得极其出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多少显贵之族都是毁在了子女上面,而我不能重蹈覆辙,我要从一开始就避免犯这种错误......”他脑中掠过几位名门闺秀的面孔,用有些挑衅的口气自语着:“也许你们觉得她们不错,因为你们根本看不出这是多大的错误,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就是瞎子也能够看得出区别......”
他顾不上细想这段话里的“你们”指的都是谁,又不停歇地自语了下去:“你们挑剔我的出身,我还不想跟你们门当户对呢!娶一个平民没有什么不好,重要的是人我喜欢......而且你们会看到,什么联姻势力,我根本就不需要......”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了家里的侍姬,“正室夫人的出身并非贵族,她们会不会缺少尊重......不,这个问题是不难解决的,只要我敬重她,家里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慢她,一个女人如果不得丈夫爱重,哪怕像陈阿娇那样的出身也是没用的......当然她也不会像陈阿娇那么善妒吧?看样子不会,不过我真的得想办法弄清楚才好......”
在考虑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之后,眼看月亮已然偏西,他终于伸手把窗户关上,对自己说道:“现在该拿主意了。那好,就这么决定了。”
他重重地躺了下来,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好的,现在我再来考虑一下,这件事做起来应该有哪些步骤......嗯,你应该先跟她说好,然后请人到她家里去提亲,这里有很多礼节......不过都还好说,关键是......”一念及此,他忽然又坐起身来,“关键是,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有把握吗?”
再仔细想一想,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心里没底的,虽然家里有几个侍姬,外面也总是接到明送暗送的秋波,但自己却从来没有追求过谁,甚至没有特别在意过谁。“对,你确实不能太想当然了,必须考虑得周全一些,她不见得会马上答应你,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了,她最后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明天怎么跟她说呢......明天就说吗?当然要说,战在于治气、攻在于意表,你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拖延对你没有好处,目标已然确定,不奔袭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