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先生回来也没有多久,他是在喝过子济的喜酒之后,才放心地回到南山的,结果一回来就碰到这件事。刚刚操办完男徒弟的婚事,眼看又要嫁女徒弟了,徒弟们都是自幼就跟着他的,他们小时候的模样都还宛若眼前,这做师父的心里,也是难免感慨万端。
此刻对于面前这对年轻人的问题,吕老先生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之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二十七个月确实太久了,咱们不是儒家,没有必要那么繁缛拘泥。但若是太短的话也不合适,毕竟母丧之痛是人之常情,心里的哀痛都还没有完全过去,怎么忍心为自己办喜事?另外还要考虑到你们两个的身份,一个是列侯,一个是宗室,必须要顾及各方面的观感,最好让上上下下都挑不出错来,所以,我看就按二十七个月的一半来算吧,今年年底成婚好了!”
道家的境界确实透彻通达,师父的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最后又一锤定音,两个年轻人丝毫没有异议。
正事谈罢,天色已经黑了好久,山道上还有积雪,今晚只能留在草堂这里了。吕老先生一回房休息,霍去病就说道:“走,咱们出去看看。”
“外面冰天雪地的,要去哪里啊?”
他并不回答,只是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一直走到了那条小径上,素宁明白过来了,当初此人就是在这里求的婚!
打量着眼前景物,霍去病颇为感慨地说道:“我想起那天早晨,你问我票姚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票姚的意思就是快。结果我竟然花了三年又三个月!这跟票姚二字真是一点也不搭边!”
想不到会说话的人是这样抢理的,乍一听还真是显得无比委屈,素宁无奈地分辩道:“可是那天我们才刚刚认识,你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我们今天才是第十四次见面,你真的觉得很慢吗?”
“十四次吗?这么说来,我还觉得自己不算太失败。其实认真想来,也不是感觉很慢,而是有点恍惚,有点像做梦,梦中我到天上转了一圈,在瑶池摘了一个仙桃下来,回到人间一看,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此时两个人的心中都是不胜感慨,初见那一天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真不相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过了一会儿,素宁说道:“既然要到年底,那么这段时间我还是应该继续照料蒙馆,让子沂有空多跟着师父,毕竟等我一嫁,这摊事就完全落在他的肩上了。”
“......也好吧,只是还要再等这么久!你想想我都多大了?”
“要不你再进去问问师父?他肯定会说,你这个岁数成婚,似乎还是太早了些。”
霍去病赶紧摇头,“我可不敢去碰这个钉子!‘早婚之策弱国愚民’,你师父是这么说的吧?”
“真的,你看看那些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孩子的,有什么好呀?”
“他们那些人心性未定,早婚当然是不好,但若是我和你的话,我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等对方表达反对,他又赶紧说道:“好了好了,别不高兴,我明白,这颗仙桃我虽然已经摘到了手,但还要再等等才能吃到口。”
这两句话说得多少有点让人脸红,他也是试探着说的,貌似随口而出,其实很是小心——既然确定了新的关系,身为男人总得探索一下新的边界吧。
而素宁不曾提防,猛一听到虽然觉得不妥,可是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于是默许了对方,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抬头瞧了瞧对方,人家却似并不留心,已经在说别的话题了,“对了,你在宗室里的正式名字是什么,我上禀家中长辈时要用到。”
“你还不知道吗?我不信这么久你都没有打听过。”
“我当然早就打听过,不过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好吧,”素宁笑了笑,俯身捡起一根小树枝,在雪上写了两个漂亮的篆字“雪梅”,又解释道,“我出生的那天也是下大雪,院子里的梅花正好盛开,所以先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呢,我个人更喜欢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因为更合我的心志。”
“嗯,我也更喜欢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霍去病想了想,伸手抹去了雪上的那两个字,“别让别人看到了。”
两个人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过,他低声叹了口气,“唉!可惜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知道的,我也一样。”
“不,你真的不知道,我更爱你。”
“为什么呢?”
他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因为我们之间是心光相见,我一认出你来,立刻就下定了决心,你看,求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而你呢,尽管早就认出了我,居然还犹犹豫豫的,直到证明我就是那个英雄。”
素宁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如此较真,还要分辨谁更爱谁!谁更爱谁,这本来就是个很难评判的问题,即使硬要评判,也不能用这么一个标准啊!道理很浅显,有的爱就是顺理成章,谈不上什么困难与牺牲,也有的爱就是需要艰难地下定决心,放弃很多,承担很多。
可是她也明白现在争论这些并没有意义,“好吧,我在神前求的,就是嫁给救我于水火的英雄,这确乎是执着在功业表象上,我承认输你一着,你很得意吧?”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反正这辈子就先这样吧,马马虎虎的,我可以放你一马。下一辈子,假如外在的一切都变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当然能。”
“怎么认?”
“你再摆个图不就行了嘛!”
霍去病也没有想到这么严肃的问题,对方却回答得如此轻巧,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追了一句,“那好,认出来还嫁给我。”
这也算是够会趁热打铁的了,才刚刚定下了今生,就又惦记上来世了。可是对方却没有马上回答,因此他又追了一句,“别忘了,你当年在宗祠里说的可是‘生生世世以身相许’。”
“不瞒你说,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说生生世世,其实一生一世也就够了。”
霍去病此刻的心情,就好比晴朗的天空里出现了一朵乌云,这个生生世世,可是自己已经在狼居胥发过愿的,哪里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肯配合!“哎,你可是在宗祠里许了愿的!这还能赖掉吗?”
素宁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片刻犹豫之后还是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能不能赖掉,不过我是真的很想赖掉。”
这话说完,她就屏息凝神,静等着对方发火。然而等了一会儿,对方却并没有发火,而是有些感伤地说道:“你看,我说还是我更爱你吧!我想的可是生生世世!”
“可是,谁更爱谁,并不是只有这一个评判标准的。”
“那还有什么标准?”
“日子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素宁不愿意说得那么明白,毕竟此刻的自己只是下定了决心,究竟做得怎么样,还要有待天长日久的考验,在没有做到之前,说得那么好听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对方还是不肯放下这个话题,“哎,像我这样的人,你只爱一生一世居然就够了?告诉我下辈子你想换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谁也不想换,我只是不想再爱了,爱太苦了!”
“为什么苦?”
素宁苦笑了一下,她当然不能把为什么苦都说出来,这个不能说,也正是有些苦的一部分。她只能选择一个可以说的苦,作为给对方的回答,“因为得到了就怕失去。你不觉得吗?每一场别离都是苦,每一次相思都是苦,每一念患得患失都是苦!每一次你出征,我担心得白天做不了事、晚上睡不着觉,统统都是苦!”
这确实也是一个很大的苦,这世间就是这样,许多东西在没有得到之前,总以为得到了就好了,而一旦真的得到了,却又唯恐得而复失,心心念念地盯着守着,烦恼反而更大了。当然,若是此刻能做深入思维,便是看开放下之时,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当真做到呢。
霍去病也顺着这番话沉思了一会儿,“得到了就怕失去?我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我的想法是,好容易才找到了知心之人,正是因为容易失去,所以才不能以一生来计,才更要生生世世!”
“我也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是我真的没法像你这么想。我想的就是既然这辈子无法自拔了,那就毫不保留地爱够吧,下辈子再也不受这个苦了!”
“这样吧,下辈子我们就做柴米夫妻,天天相守再不别离,这样就不苦了,你看好不好?”
素宁微微一笑,“我看不好,柴米夫妻也自有他们的苦。”
“那我们不做柴米夫妻,我们就做高人隐士,神仙眷侣,这个好不好?”
“嗯,这个听起来好点,小谪三千岁,往来在人间,我从前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你不觉得吗?所谓神仙之所以被称为神仙,不是因为情浓,正是因为情淡!”
“不对,神仙也是性情中人才能修成的!这你不能反对吧?”
“不反对,但是别忘了,天地不仁,太上忘情。”
霍去病没有想到对方堵得还挺结实的,继续辩论下去的话,自己似乎难以占据上风。当然了,他也绝不认为自己会落于下风,只不过嘛,还是应该避免陷入缠斗。再者说了,若是将来回忆起来,“订婚的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发生了点什么没有......”
难道回答就是:“呃,也没发生什么,就发生了一场辩论,辩论得还挺精彩的......”好吧,请问什么样的辩论能精彩到不煞风景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