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78年,文天祥在广东省海丰县五坡岭兵败被俘。敌人千方百计想要让这位南宋军民的精神领袖投降,但文天祥就是没有让他们得逞。
第二年十月份,蒙古人见文天祥真的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了,就把他押解回元朝大都(北京),希望北京方面能让这位汉子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这个时候的王炎午得知这一消息后,惊恐不已。他不是惊恐文天祥会被杀,而是南宋士人都知道,一旦被俘的官员送到北京后,不久就会出来,然后站在敌人一边。
王炎午对文天祥的了解并不深,他不知道这位此时已经是南宋军民心中偶像的人会不会变节,从而给南宋军民的心灵带来一个大的打击。
他于是跟人造谣:“天亡大宋,为子民之势不能生,文丞相是宋室重臣,已以死殉国,正为天地间留正气。”
大家当时全都疯了,就有人戳破了他的谣言,说文丞相并没有死。王炎午居然大言不惭,说,即使他不死,我也会让他死掉的。背后的意思其实就是,他必须要实践这个谣言的内容。
奇怪的是,当时的人也都这么想。于是就都鼓励王炎午来做成这件事。王炎午绝不推脱,立即写下了一篇一千八百多字的《生祭文丞相文》。
丞相再执,就义未闻,慷慨之见,固难测识。因与刘尧举对状共赋,感慨嗟惜之。尧举先赋,云:于留中子坟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予闻其下句,义则谓伯夷久不死,必有饭之者矣。予谓:向字,有忧其饥而愿人饷之之意,请改作在字如何?尧举然之。予以寂寥短章,不足用吾情,遂不复赋。盖丞相初起兵,仆尝赴其召,进狂言有云:愿名公复毁家产,供给军饷,以倡士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叅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他所议论,狂斐尤多慷慨戆愚。丞相嘉纳,令何见山进之幕府,授职从戎。仆以身在大学,父殁未葬,母病危,殆属以时艰,恐进难效忠,退复亏孝,倥偬感泣,以母老控辞。丞相怜而从之,奖拔之公,许养之私,丞相两尽之矣。仆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尧举读之流涕,遂相与謄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步、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一见。虽不自揣量,亦求不负此心耳。尧举名应凤,黄甲科第,授建康军签判,与其兄尧哲,文章超卓,为安成名士。
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大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鄒鲁,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祖奠之荣;奉母极东西,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用权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华元踉蹡,子胥脱走,可死。丞相自叙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今鞠躬尽瘁,则诸葛矣;保捍闽广,则田单即墨矣;倡义勇出,则颜平原、申包胥矣;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廖,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
果欲脱去耶?夫伏桥于厕舍之后,投筑于矐之际,于是希再纵求,再生则二子,为不智矣。
尚欲有所为耶?识时务者在俊杰,昔东南全势,不能解襄樊之围。今以亡国一夫,而欲抗天下?况赵孤蹈海,楚怀入关,商非前日之顽,周未献之地。南北之势既合,天人之际可知。彼齐废齐兴,楚亡楚复,皆两国相当之势,而国君大臣固无恙耳。今事势无可为,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大节以明分。故身执而勇于就义,当于杲卿、张巡诸子为上。李陵降矣,而曰欲有为,且思刎颈以见志。其言诚伪,既不可知,况刑拘势禁,不及为者十常八九,惟不刎,刎岂足以见志?况使陵降,后死他故,则颈且不及刎,志何自而明哉?丞相之不为陵,不待智者而信,奈何慷慨迟迴,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
欲望不屈而不死耶?惟苏子卿可。汉室方隆,子卿死耳,非有兴复事也,非有抗师仇也。丞相事何降,与死当有分矣。李光弼讨史思明,方战纳剑于靴,曰:夫战,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于贼。万一不利,当自刎。李存最伐梁,梁帝朱友贞谓近臣皇甫麟曰:晋吾世仇也,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麟于是哀泣,进刃于帝,而亦自刎。今丞相以三公之位,兼睚眦之仇,投明辩,岂堪存李光弼、朱友贞下乎?屈且不保,况不屈乎?丞相不死,当有死丞相者矣。且死于义,死于势,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肠肾,有不忍言者矣。虽获汤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全归,岂不因忠而成孝,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
以旧主尚在未忍弃捐也?李升篡杨行密之业,迁其子孙于广陵,严兵守之,至子孙自为匹偶,然犹得不死。周世宗征淮南,下诏抚安杨氏子孙,景升惊疑,尽杀其族。夫抚安本以为德,而反速祸。几徵之,得失可不惧哉?蜀王衍既归唐,庄宗发三辰之誓,全其宗族,未几信伶人景进之计,衍族尽诛。几徵之,倚伏可不畏哉?夫以赵祖之遇降主,天固巧于报施,然建共暂处,皓坐苟安,旧主政坐于危疑,羁臣尤事于肮脏,而声气所逼,猜疑必生,岂无景升之疑,或有景进之计?则丞相于旧主,不足为情,而反为害矣?
炎午,丞相乡之晚进士也,前成均之弟子员也。进而父没,退而国亡,生虽愧陈东报汴忠,死不效陆机入洛之耻。丞相起兵次乡国时,有少年狂子,持裴牍叫军门,丞相察其忧愤而进之,怜其亲老而退之,非仆也耶?痛惟千载之事,既负于前,一得之愚,敢默于后?启足非曾参乎,得正而毙。乃取童子之一言,血指慷慨,非南入乎?抗义迟回,终待张巡之一呼,进簿昭之素服,先元亮之挽歌,愿与丞相商之。
庐陵非丞相父母邦乎?赵大祖语孟昶母曰:勿戚戚,行遣汝归蜀。昶母曰:妾太原人,愿归太原,不愿归蜀。契丹迁晋出帝及李大后、安大妃于建州,大后疾死,谓帝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阳僧寺,无使我为虏地鬼也。安大妃临卒,亦谓帝曰:当焚我为灰,向南扬之,庶遗魂得返中国也。彼妇人,彼国后,一死一生,尚恋恋故乡,不忍飘弃,仇仇外国,况忠臣义士乎?人不七日毂,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庐陵盛矣,科目尊矣,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旧主为老死于降邸,宋亡而赵不绝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而死,溺死,煨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轻一死于鸿毛,亏损篑于泰山。而或遗旧主忧,纵不断赵盾之弑君,亦将悔伯仁之由我,则铸错已无铁,噬脐宁有口乎?
呜呼!四忠一节,待公而六。为位其间,讣则哭。
写完之后,他让人将此文抄录一百多份,从文天祥的必经之路,赣州至吉安、樟树、南昌、九江等地,张贴于驿站、码头、山墙、店壁诸显目之处。抄录的文章字大如掌,很怕文天祥看不清楚。
蒙古人押送文天祥从广东进入江西赣州后,王炎午一直跟随其后,他非常想和文丞相见上一面,让他知道,大家现在都希望他去死,只有死才能对得起南宋百姓的心。
但是,蒙古人对文天祥的看管相当严格,王炎午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接近文丞相。
在文天祥到达赣州之前,王炎午早早赶到,在赣江码头,王炎午亲自贴了几份“生祭文”,然后设了祭坛,还哭天嚎地的烧纸钱,弄得满码头都乌烟瘴气。当文天祥达到南昌码头上岸后,王炎午冲到蒙古军队面前,就跪下,祭拜文天祥。
倘若不是蒙古士兵的阻挡,文丞相一定要当年问一下王炎午,提前给自己办丧事,到底是何居心。
当然,在王炎午看来,以这种生祭的方式是想劝文天祥速死,以全其节。但这种方式是否真的能让文天祥全其节,或者说让文天祥立即去死,恐怕还是个大问题。
倘若按照王炎午的鼓动,文天祥就应该在南昌码头立即拿脑袋碰囚车,或者咬舌自尽。但文天祥并没有这样做。他到了元大都后,跟忽必烈进行了几番你来我往的投降与不投降的较量后,才被忽必烈杀掉的。
就在这段时期,王炎午始终等不到文天祥死的消息,他又大制造谣言,今天说文天祥被人毒死,明天又说,已经被大庭广众地剿死了。
虽然他的初衷却没有错(他希望文天祥死后能激励汉人对抗蒙古人),但让一个英雄去死,是不是太不符合仁义了?
如果任何时代任何人都在自己的英雄别活捉后希望他立即去死,那将来谁还敢做英雄?一旦被敌人活捉了,唯一一条路就是死。王炎午连救文天祥的想法都没有,似乎文天祥一生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被敌人捉住然后马上去死一样。
一路上,后来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看到那字大如掌的祭文后,任何人都知道,他想不死都不成了。但他终究还是到了元大都,在这位英雄看来,全其节并不一定要选择自杀这条路,誓死不降,有不知道时限的生命去对抗敌人,也是一种全节的表现。
王炎午炮制了很多谣言,折腾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激励起文天祥的“自杀”之心。这让他很恼火。从1279年文天祥进北京到1283年,王炎午的精神肯定大受打击。因为他一直听不到文天祥的死讯,终于,1283年刚开始,1月9日,文天祥在大都柴市口英勇就义。
此时的王炎午正四处流落,听到这一消息后,他大痛哭。他一直在关注着的并由自己亲自炮制的谣言居然成真了!王炎午遥对北方,作《望祭文丞相文》:“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相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秉气捐躯,壮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仗深,唯回者天,不负者心……今夕今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不过,总是炮制谣言中伤别人死的王炎午后来怎么样呢?我们来看的生死表,他生于1252年,死于1324年,活了73年。即使是从文天祥就义后算起,他还活了41年。41年的时间,倘若他认可自己给文丞相的鼓励,每天都有时间让自己“全节”。
即使是在文天祥被捕后,许多热血之人也在文天祥被押往北京的路上,纷纷自杀“全节”。这里面就没有他。他炮制的那个文天祥已死的谣言跟他的行为显然不能相符。
不过值得肯定的一点是,王炎午的确是个有节气的人。南宋灭亡后,元朝政府派人来请他,他跑掉了。找到他,又请他,他再跑掉。总之,不肯为蒙古人做事是他始终坚持的原则。
这个中国历史上出于好心炮制出谣言的王炎午最终闷闷不乐而死。而他的名字在今天始终不被人记起,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一生毫无建树,而且他的行为与他所炮制的谣言内容不相吻合,谣言史上要么记住大奸大恶之人,要么记住言行如一之人。绝对不会记住炮制了这样一个良好的谣言,而自己却不肯去实践一样。
不过,后世很多人都认为,文天祥之所以在与蒙古人抗争了四年后死掉,原因之一就是那个谣言把他也折磨到了。他那个时候如果真的不死,那就是对不起天下人了。从这件事可以知道,谣言是人类最厉害的武器,被谣言击中的人往往都无法轻松而退。但又因为“存在即是合理”的,我们只能正视它,却不能抹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