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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八)③

这边他思绪无凭,遗梦九天,那厢楼阁金辉来紫雾,柳拂青鸾舞翠鬟,“嗤”的一声破空清音使得唐弄玉只感到身后谁捏了个剑诀,清邈悠长的剑吟内蕴的雄厚真气激起一片薄薄的尘沙,猎猎荡飞了他身上穿的一袭莲花雪衣。

划越天际的一道凌利剑气震得他倾前一个微踉,长过膝委及地乌玉般的雾发华丽而隆重地倾泄一身,在此情势不利自己的状况下唐弄玉却仍能速作判析,及时地身子危偏避离迅速侧闪而过的御剑之影。

速疾旋身一个周轮,那袭雪莲清净衣袖拂动竟依然是仙姿清容的点尘不惊,若雪含荧华般绝尘灵秀,一步一念莲华行。

微微倾城一笑,只是眉中心的莲形朱砂杀气流溢,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向天借了胆,敢在昆仑宫圣地欺天杀生!

蓦地飞花如蝶里雪影闪动,孤傲清绝却又濯濯如那春月之柳,翩然轻旋且挥袖如意之间双手十指轻动结印,雷光便随着手印而出往对方身侧打落。

朔风呼呼向其人扫去,因着修道者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他手印一挥劈下的一道巨雷仅使出了半数灵法功力,意在制抑对方即可,却仍使得御剑而行的光团眼前一花,鞋底长剑竟脱足飞出令之差点倒地不起。

“汝乃何人?!如何胆敢闯此修仙清净地?!”

氲缭的仙雾逐渐散开,那团光晕也渐渐显明实形。

原来是一个貌颜稚幼唇红齿白的双髻小童。

半大的孩子一身昆仑宫独制的弟子服,浅浅的紫色,花纹很是简单,从这衣饰来判,此童子亦仅是这里一般的普通弟子。

“说!尔究竟来此处作甚?!”怒视着眼前薄衫若雪玉的唐弄玉,跪跌不起的稚童目色懔若寒霜,虽然能闻到有一阵冰雪般的清香缠绕在那袭雪裳周身,犹如一朵盛放在他面前的雪白莲花般,但那袭雪莲施出的几道紧贴着他扫过的雷电将身边周围劈得有如焦土,险些打中他不说,连烧断的一些头发都化成了几根焦羽落下,让他对不速之客更生反感。

修行多年,内心早不会被各种声尘所影响扰动,因此他在承认不食人间烟火的雪莲白的确堪比仙人之仪的同时,却丝毫无法起心动念,撇开龄小岁幼的缘由,他好不容易得师父点化修成了人形,自然对来之不易的人身万般珍惜,况且来人竟敢朝他施几记落雷,这让由于龄岁最稚而被全宫上下捧含宠溺惯了的他如何受得了。

唐弄玉凝立不动地看着数根烧焦的鹤羽低落,一尘不染明澈照人的丹凤美眸含上了些歉赧的丝澜,就像冰雪仙子沾上了红尘的颜色,不复无情无绪的悠淡清冷,一字一字皆如沾衣杏雨般柔暖,“小师弟,你没事吧?”

行走人间时除非如遇战场上迫不得已之势才出招伤人外,一般情况下他最多将对手制服罢了,何况跟前的还是同门师弟,又是由一只仙鹤历经千关万劫方艰难修幻得成人形,年龄更小得出奇,不禁教他怜忍之心更增,于是长袖轻挥集气收势不再驱雷使电,飘然落地。

步履盈盈,走过的地方似有莲花生发,看得童子一愣后不领情地挥开伸过来欲扶起他的一双白玉莲花杯,撇了撇嘴,“少来这一套!谁是你师弟啊,别在那儿给我乱攀亲可懂?”拍干净了身上沾着的草土哼了一声,斜着瞪他,“我在昆仑宫修炼这么久了,这全宫的上上下下我谁不认识,可偏偏就从没见过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前阵子正北角干辰之辉阆风巅那个偷了宝器叛离师门的陈浩同伙?!”

修真者通常使用的灵物便是法器,但也分有几类,一般的法器称为宝器,比法器更好的是可让使用者收入体内更加得心用手灵器,再往上就是传说中仙人使用而修真界中人炼制不出的仙器,唯有度劫失败而由元婴转修的散仙才可炼制,再复加能留流世间的灵器本来就少,故而基本传用于修真者手中的基本都只有宝器,亦更颇得修炼之人的珍护。

缘于每种宝器又分为上中下三品,以及差些便可以更高一层的极品,且越是高级之器越为罕见,因而最得修仙者珍而重之的便是罕现的极珍器品,然这种珍极贵极的法器在人间仙界全收容于天界正下方的昆仑八派内,是以数方的修行之人或兽魔妖鬼咸对其梦寐念念孜孜以求,各修仙门派亦皆视其乃镇派重宝,每日必遣令派中法灵最为高强的弟子轮岗值守看护,若不慎遗失或被窃偷,则视为祸至昆仑的不祥之兆,边找寻边联讯因常日修行而素少往来的其余七宫商事,并一齐共设广笼昆仑山上所有门派的结界,同时相互协力加强整个昆仑山脉的护防,前不久唐弄玉来至山脚却进不得教门之因,正是阆风派出现叛徒私盗去了珍品法器引使八宫联设了强灵结界的缘故。

容姿端华的雪莲白衫不知该如何回答眼前小童的话,素粉的唇瓣泛着薄似莹冰的晶白,心神进退失据间刚要酌量着言辞作个解释,天空上方一个稳朗的声音传了下来,是朝着冲他怒目而视的白鹤童子说的,“清湄童儿,不得对你的弄玉师兄无礼。”

清湄一听那声音又惊又愕地变了脸色,虽不敢再心气高傲地造次,却仍不甘地心中动疑,“师父,他真的就是您在山外凡间另收的徒弟?”

唐弄玉对仙鹤小童心高气傲的倔强不以为意,颊边微现梨涡笑凝着灵鹤小童,颜上瞬散的光彩淡淡恬美如昔。

恍似回到少年时代荷茎亭亭的莲水池畔,曾有那么一个手足纤细的清丽男孩身着如火的彤云绯,漂亮湛星的眸中盛开倾世桃花,类若眼前仙鹤童子年纪的模样,性情却更为骄傲恣肆。

粲然的微光划过眼帘,忽然的动念却教心内转而越发地隐痛。

天光的阴影笼过唐弄玉静雅冰灵的飘逸仙姿,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再无清婉雅和的如莲笑靥,浸过雪水般的清冽多了分常日难见的清远忧悒。

着实太难受了,想要将这痛楚的根源彻底挖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深剖,只是觉着若没有徽光殿的那次浩劫,他和二弟纵使此世寡独终身亦可一生相守,然若万事顺遂二弟平安归府便得与公孙家的小姐娴羽履实姻缘诺盟。

不论何种的结果,他发现如今的自己欲去面对时竟皆似有千般艰难,万番沉重。

前一种只当是人世无常,他觅允到了仙缘又无闲事挂心头,自可在昆仑深山静静地于流年之中画一幅回忆,逐渐地在道书经卷的课诵默忆中放下前尘淡忘往事,以追求大彻大悟的终极之致来虔心问道,不管二弟将来是否一世荣辱似繁华委尽,到至终有一日对方的结亲之时或许他已然看破放下,便一切皆是明夕何夕君已陌路,静看胞弟承继人伦,一妻二妾三四儿女,互相轻轻地问一句年少轻狂便转弹指间的老来相忆,空作笑谈。

这无疑是最好的终极,可他真能保证做到一辈子都是一梦黄粱一壶酒的洒脱,一桥轻雨一伞开的恬淡?

假若二弟于遭困犯难的进退无路中仍能清警地洞达世态,另辟蹊径地排众而出,满了十八平康顺乐地归得府邸来,而他却依旧无法夜桥佛刹草庐为家,复又前缘未尽,教他如何坦然接受一切都觥筹射覆笑语寂的褪淡?

若非突然想到二弟同那公孙娴羽尚在娘胎便订下婚约,又常年两家无何交集,他几乎忘了仍有此事。

按理说龄稚时的自己顶多看他们相面微微低下首沉默无言,却无过多在意,而公孙兄妹在其父公孙晟殡辞后,便与母亲被同父异母之兄斥还舅父高士廉家,二弟则和自己跟从爹爹遥入河东,自此与那公孙兄妹经载无任何物信往还,亦多年未见,理应自己更看得开才是,然而纷扰凡尘之后波澜息止,他信手捻弦,看着风中落红忙,琴上一指却竟然怅念长。

公孙娴羽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之中却亦香姿五色神韵天然,二弟还更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真真谓是天缘巧合的福禄凤凰,百年琴瑟,天作之合。

可为甚心仍是一想起那姻缘事便疼得发酸,还有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

千年孤寂,风起云灭。

云……

唐弄玉自认乃勘破红尘智冠群伦,却望那从天往下落入水澜的桃花随波轻轻逝去而生了殇湮之憾,又想到了另一个心中的郁结,口鼻内似亦有大股大股腥血涌出之感,咽喉胀痛得再难吐出一个字。

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他这么早便已开始逐渐启毒入腑最终心竭而死么?

怎生愿自己未见二弟一面便要就此魂归离恨,终有不舍和牵眷。

连忙调整了呼吸让自己静下来,披散肩头的长发随着他慢而缓的转身流溪般直蜿而下,冰凉如水一样的凤眼清映出师父乾元真人飘飘徐步而来的身影。

清流子大袖宽袍,手执拂尘,头戴青纱一字巾,额前三点按三光,停了驾云兴雾落至地面时,跟前一身雪莲白的山外徒弟恭敬端跪,“山下弟子唐弄玉叩见师尊。”垂散额前的刘海轻悠飘起,隐稀但见白玉般娟挺的高鼻,以及额前艳红的半妆莲花。

乾元真人不说话,仅以眼神指示派内弟子清湄现出水火花篮,清湄不甘愿地斜了唐弄玉的眉间那点朱砂红莲一眼,却再一回由衷地钦叹雪莲白倾尽天下的仙姿,容貌,风采,乃至那冰清玉洁的莲香,和普世无伦的气质。

长长的上睫垂下,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悯意,羽鹤仙童想到了昆仑八宫间广散的有关太古时代洪涛巨浪的典故,还有雪龙绯凤维系三界生息安危的传说,更甚而偶然间自师父心含憾意的惘叹中隐约便可关联到那对龙凤的去处和现状。

采药闻喧,灭炎携凤,竹林交知,倾盖言深,却是终南双人未成正果便为了六道生灵牺牲于太古时期的仙魔大战里,更因雪龙不忍绯凤饮苦而刺出那诛心的一剑导致今生孽债因缘,循环酬偿,业报不爽。

果当娑婆可怕,轮回路险。

故而当清湄有一缕没一缕却有一朝突然意识到了师父的这个尘间徒儿和他二弟关系的某种非比寻常,若说不震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言修仙之道在于存天理灭人欲,便单是这不见容于世演诸淫亵的逆命之路就足以败灭家风其罪莫赎,更令梵天愤震而神憎鬼厌诛之后快,致得天虹暗淡生死无话。

他们……那般悔不自胜的苦痛到时可背负山水几重?

恐怕是认了纵被春风吹作雪亦绝胜南陌碾成尘的死理吧。

天纵风流奇人世,唯若命转悲黍离,或许,这便是他们的夙缘,他们的一生,自己的业债自己了,旁人替代不了,尽管当事人目前看来仍不察己意不懂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