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啸炸声陡地划破灵仙源的上空,女娲神殿四周瞬间卷起了狂风。
空中无边无垠的金色沙云极快地染上黑泽并迅速汇聚,翻滚的阴云朝四方扩散开来,沉沉地笼落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大小不一的倒立圆锥状浮峦上,而怒云所过之地皆被盖天铺地形成的巨大冰浪禁封住,幽静的山水圣界逐丈逐丈地罩于昏暗的冰层之下。
一声炸雷,南诏国的天空忽然变色。
洱海六诏的各国黎民不约而同地纷纷抬头望天,往灵仙源的所在之向看去,默然含泪却无法向天神求告,乃因他们都被‘噬寰魔帝率领的魔族施了禁灵法阵,任谁都不得挣扎,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顶天宫一样神圣的地方困住他们爱戴的圣子,那位他们所信仰的女娲大神在人间的圣使。
却无计施为。
纵然或因与神殿的遥远距离,抑或因施置于整座神殿方围的结界故,六诏国都看不见藏形隐空的神殿一切,却凭着无限的猛风与冰雪感知到了他们的圣子正面临着怎样的一种困厄之局。
金银闪电不断交错,暗暗黑云一层层掩蔽了的苍穹阴沉得可怕,愈发阴暗的整个天地浮冰愈盛,极地一样的寒冷空气以冰雪完全覆盖初先那个绿之幻海般清凉的圣净神都,曾苍翠葱茏的倒悬圆锥峦柱亦已完呈冰柱,进甚所有锥柱间氤氲的烟雾咸凝结成了冰。
银装裹素,万物萧条。
末日侵袭般的了无生机,茫茫霜景。
然而便在此刻,在各浮于冰岚中挂落冻结飘瀑的倒椎形平顶山间却有艘神华飞舟疾梭,舟上有一斯文清俊的青年雍容淡定,金线在手,目肃色庄,俊雅之极的容颜略显病态的苍白,却两道傲气的远山眉而丝毫不掩挺直鼻梁所显露的那种孤傲之气,及腰的一头墨丝一半用冠紧束于头顶,一半散在肩背,于两鬓间垂下一缕丝缎般的鬓发伴着淡黄丝带,透彻浓重的文人儒雅书卷气之余复身着一袭鹅黄锦纱的华衣,以淡金耀绸镶边,更是衬显得整个人贵气无比,一派贵族气象。
虹玉横腰,锦弁华服,人中之龙,旷世无双。
即使他眉宇间透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纠结其间,仿似两道抹不去亦藏不住的重重笔墨,可身份与地位高贵使然的淡漠神情自是亦有心志的傲气,令人不由产生几分由衷的敬重。
细长金线在青年俊灵的手里威力何啻于神兵利器,右指微动,轻晃手腕间右手掌环系的那圈金线织出如幻似梦的流金华光,翻动摇摆之时竟已一一将掠飞身边的黑色人形却长着角的怪物打落。
姿态潇洒却飘逸,如同江南泼墨山水画的秀长墨眸任多少骇波怒汹都不变化半分,似惯看了月毁星沉胜负兴亡般化淡了浓重色彩,傲气神容将温雅与戾决融得如斯完美,就算云翻雨覆,他自傲凌风云岿然不动冷对红尘。
神华飞舟快疾而稳当地在飘荡的冰雾里穿行,身穿汉地上短衣下长袴裋褐装扮衣裳的船夫对青年过人的神法默默惊叹,那手持金线之人不愧为圣子的贵客,中原的鹅黄金边螭纹天蚕朝服衬得文雅的气度雍容华贵不说,清奇俊秀的容颜下竟是如此的深藏不露。
智深似海且动如雷霆,千变万容又檀汨无锋,拂袖挥袂间就教千兵万刃尽失色。
那般偶逢特殊况势就会毫不动容将手掌间的天机金线缓渐收紧之人,却肯为他们的圣子而双手重新只救人,譬如适才对付那些魔属仅用金线废散它们的魔力而非伤及性命可见一斑,甚而还对“三不救”的原则稍修变改,的确有心了。
这样的寻常难见的友情对圣子而言当为好事吧。
不过有着那样孤峭的高傲之人每当与他们纯真圣洁的圣子站在一起时,总让人觉得……努力地想恰当去形容一下那种道不出的画卷一样的风景,却半晌未找出合适的言辞。
却有种蓦然看见千古绝唱般永寥的惆憾萦上心间。
罢了,最是光阴化浮沫,想太多也无用,毕竟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人各有命,只要凌羲少主同他们的圣子永远这么情同兄弟,是他们所乐意见到的手足情也知足了,其他的就交由老天决断。
便尽职地站在飞舟尾部摇着撸掌控航向,圣子临难前交代他们务必确保欧阳公子地安全,这样封藏于圣灵球里的封神书便会万无一失,可他们如何能看着圣子有难而无动于衷?
在他们看来,眼下唯一能救圣子的,便是深得阴阳家古法秘术真传的凌羲少主欧阳墨尘。
于是在临出神殿之门际碰到带着三名大女侍赶来救急的圣姑,便临时存了私心,与之商量若是见到凌羲城的少主就驾飞舟及飞艇接应。
故此在看到去而复返执意要见圣子的欧阳墨尘之时,生平头一次违拗了圣子之令。
碎碎雪花挟裹着刺骨的寒风刮遍冰川大地,天冻地寒,冰雪砌成的天地四周尽是枯枝凋零,冷傲而尊贵的凌羲少主对着这片白茫茫的霜雪依旧是睥睨天下的镇静,心却很乱,很急。
天命只身远际去,前路知己惟风雪。
百般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涌在了心尖,皱皱好看的远山眉,欧阳墨尘似是感慨般地轻叹了口气,出神地望着冰冷的空气中每有风吹过无数落扬的细碎雪花便更冷一层的未融之冰,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昨夜他与南疆圣子贺兰峰芜在镜灵湖畔谈着天,未晓出于什么缘故,他居然逐渐靠近了圣子,而后他们彼此相拥。
那个宁寂的瞬间,俊美清秀的脸微一低偏,竟在对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内心的某个地方似乎被那汪灵澄清波轻轻牵扯了一下,尽管下意识地抵触自己去细想去承认,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触动随着湖水的波纹徐徐扩散开来,撩起时光不再的久违情思。
早被遗忘的记忆再度浮现,似乎曾经新涨绿添浣葛处,有位将门后裔晋封为承平郡主的女子上官氏,亦是明媚得不带一丝阴霾,红衫窄裹小缬臂,绿袂帖乱细缠腰,唇边一个带笑就让他的心蓦然跳快了几拍。
那一个让他爱恋至髓的女子,却断然拒绝了他。
可惜光阴轮转中逐渐风化的一点残像如遥逝的梦境般愈发模糊不清,上官女的身影似一朵被风吹破的花,半开未全开便在尚未触至时已刹那崩散成流沙,从指尖雾化去,半分实像不留一毫。
忆景交错,已换了人间。
如今再想起那个他自认为会在记忆中沉淀下来的姑娘时,却发现已记不清她是何种模样,湖心水动影无双的,是他和眼前这个美好得不似人间应有的少年。
圣子大而滢澄的瞳眸中是绵绵不断的清灵潋华流转,明璨得漫天星光亦掩盖不过,如春丝般将欧阳墨尘的心一匝匝缠了起来,涤去了心头沉淀的寂寞。
原来这一年多来的日子中那些润心的温暖,皆是源自那双清沁灵动的澄亮大眼。
银色的月华若游丝般一缕一缕地垂落到水里,浓华淡辉稠密地参差交织,倒影之中,浸润于水光月影间的南疆圣子宛似清浅冰蓝的月之清华化生一般,静静地融入此间,连那双澄灵大眼亦愈显得清芒无尽净澈无尘,浮满的是一天与一地的清朗银星于水面。
望着贺兰峰芜的这份人间所无的圣洁之美,欧阳墨尘唇边不自知的笑容春水一般温柔,即便这世上真有九天瑶池已无需一观,眼前这双大而水灵的眸子已让一池碧澜不见,潋澈之粼华倒映着整个天地。
玉阶华露滴,月胧明,那双盈着月华的水亮大眼清冽得令他心中再回为之悸动。
似受了某种蛊惑,欧阳墨尘终于环住贺兰峰芜如清曦露草般润腴柔苒的身子,开始正眼面视这份情动。
目光满溢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慢慢低下头,隔着圣子的浅蓝面纱,在勾勒出那丰润唇形之处落下了一个柔醉而缠绵的亲吻。
只此一瞬,情生意动。
彼此的气息混同渗透在一处,片刻的光阴似已达到永恒。
静夜里万籁俱寂,唯听到汀兰的花开之音。
只是松露人生之中谁玷污了谁的圣洁?
银澈月华似凝成了秋霜,尽管有蓝纱相隔面,欧阳墨尘的呼吸仍因彼此的鼻息交融而流入南疆圣子的肺腑,贺兰峰芜身心皆陶陶然地微声一个轻吟,“嗯……”却触醒了正吻着他的眉目清逸的人。
低而轻的一声“嗯”,肖极了在客栈初遇时垂覆纱帘的包间里传出的清幽若山间小鹿轻鸣的柔音。
只不过那时的贺兰峰芜因为碍于圣子身份,不仅深居帘后,更缘于寡欲清修之故他的声线亦是纯净空清的澄悠灵透,似如直自天际之外传来的缥缈清籁,远不若此时的声调柔腻略带轻哑。
远山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俊眉朗目的凌羲少主欧阳墨尘又有些惘然于这般时光静好的岁月安然。
脱离适才莫名迷沉的绚烂之梦,有些懵怔地看着眼前被纱巾密密遮住的灵纯之颜,直到圣子面纱上唇瓣所属之处的微湿清晰入眼,动作方不由微微一滞,却也在同时看清了对方交领右衽阔袖长衣的大领已被松拉得更开,锁骨光洁的骨形赫然映目。
一瞬的愣然。
欧阳墨尘在内心的某种空虚被什么填满之后,心底除了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之外,亦有道不清的矛盾挣扎与失落惆怅,使得他不待细究便已因违背心中的某个认知而先起思拒之意。
夜里灵仙源周边的千山万壑犹如水墨丹青看不分明,然明月却伴着镜灵湖之澜潮粼生,寂夜瞬间明朗。
整座镜灵湖笼于一片水银般的光晕中。
却亦将户盈罗绮照得分明。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流萤轻巧飞舞,星辉洒满天河,夜幕里嵌于漫天碎晶耀烁的霄汉之中的圆月愈加明亮,月色下湖边祭祀所用如圆形玉亭般的翡翠璧台满地银白堆积,如洒了满庭银粉似的晶致华耀,含烟沁翠的水面上移动着点点光斑,水波映着的贺兰峰芜身影窈窕而娴静,使一湖的水都变得干净澄澈,他面上的一双水梦澄眸亦柔亮安静得幽麓晨雾般,停留在金缎镶边的鹅黄锦纱身上,如同一曲未了的长相守,余音环绕。
其实南疆圣子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眼眶中汇聚凝结成又漫然扩散的晶莹光点竟如生来就含着轻愁一般,只是似溢未溢,水汪大眸亦似将俊逸儒雅的凌羲城少主自里至外彻彻底底照了个通透。
谁是谁无法释怀的殇?
四目相对的光阴万古一般漫长,欧阳墨尘竟感一丝煎熬于心,但准备好的话语不觉被一个少女突来的唤音冲散。
“圣子!”清铃之声叮叮珰珰,头戴边缘每寸许便镶缀小珠形圆绒球大帽帔头巾的波斯结束的女子匆履跑来,近前才发现与贺兰峰芜比肩而站的欧阳墨尘,缓雅地右手搭于左肩上行了个礼便立到一畔垂头等候圣子发话。
贺兰峰芜原来眸心满是强忍着不流下来的透明泪水,却在转身之际收尽,敞低的衣领也已拉好如初,却仅是看了少女一眼又看向欧阳墨尘,温柔的声音依然温姣得教人难以置信,“宇华兄,你曾说过遇见我贺兰峰芜便是你最大的福气,还说世人称你‘无双公子’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我罢了,然而认识你又何尝不是易卿这一生中最大的荣幸?”
指尖金线轻绕的凌羲少主眸光微现涌动,然而正在这时,静静站在原处的南疆圣子在少女不安且惊讶的唏嘘声中缓缓地抬起了手。
欧阳墨尘眼角轻地挑了一下,不自觉地开始缠绕手里的天机线,“易卿?”
“圣子?!”少女焦急大喊,但贺兰峰芜朝面纱而去的动作未因少女的大喊而停止。
“露娅。”原先蒙着蓝纱的圣子灵亮的瞳仁里目光平淡,清池微温的水与月夜凉冷的空气合形的雪白水雾飘荡在他脚边,更衬出他天殿神灵般的邈远圣洁,“你背过身去。”
轻轻悠悠的声音透着不能忤背的淡淡威严,在名叫露娅的少女思虑沉重的转身之际,贺兰峰芜已平静地摘下自己的面纱,清纯圣美的净灵容颜露在了清泠月光中。
指端动作一顿,欧阳墨尘虽不至于立时惊然呆立,却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无法从那美得纯澄而圣净的清貌上移开。
洪荒明灭里至净至纯的一滴唯圣甘露,浇灌起空谷仙苗的一株幽兰秾纤合度,复若春时三月晴缕之下的樱梢上芳雅冰洁的短暂花梦,却又转眼盛大的华祭。
圣洁的美纯净绝暇,那是凝融了寰宇间所有的美好与一切的辉明之光,内外明澈,那种令人起不了一丝一毫伤害之念的圣洁之美恰若露沾明瓷,花衬温晶,净无暇秽,却又仿佛薄如烟云轻晶一般易碎溃一季幻丽成凉,教人不免且叹且惜,且慕且趋。
背对着他们的露娅突然没了再转回身的勇气,眼泪也不可控制地从双颊边流下。
避退至翡翠祭台边,台柱旁飘摇的素帷似散作眸前烟罗,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圣子他明知道此世唯一一回在一个人眼前摘面纱的意义绝非普通,与汉地女儿一生只于一男子前摘裹足布露踝的含义相致,却仍是为了那位金锦鹅黄纱衣的凌羲城少主落下了面纱,这天地的违禁之恋只会有比前几任女性圣者更严重的后果呀!
她心中的一句“不可直视圣子”差点就要朝欧阳墨尘呼出,然而圣子的命令她又不得不从,何况事到如今也无挽回余地,她再没立场和理由甚至力气去及时说出干涉之语,想想历届为情所困的圣女除了圣子之母贺兰千萍在昆仑山修炼不理红尘,其余皆无一得以善终,让她如何不忧急?
胸中大惻,圣子啊,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可是知道?!
贺兰峰芜一身清浅到近白的天水蓝衫月下飘然,望着手缠金线的凌羲少主恬淡微笑,一片清凉世界,却微含了三分细而轻的苦涩,“你曾说过我和上官姑娘一般心里压了太多的事,故而笑的时候未必真正开怀,我不奢求君待我亦会倾天下之力,然汝须知,吾对尔之一笑皆出于真心,无需任何的缘由附庸便发自由衷的真心。”
“贺兰……”绕完最后一圈金线,那一袭鹅黄锦纱之人灿若寒星的眸子微光缓缓流转,缠着金线的手正欲抬起为南疆圣子遮上天蓝面纱,但早于他动作前先轻闪微避一侧的贺兰峰芜已覆好蓝纱。
“吾闻烟雨江南盛产轻罗绡绸薄胜烟纱,而公子世家此朝之前代代偏居南陈……”几缕乌墨得近乎发蓝的发丝微垂面纱,澄眸淡,神灵空,见欧阳墨尘已明他之意且一切尽在不言中,贺兰峰芜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漩涡幻作尺来长的星月短杖,“我别无他索,唯此一念执意,尚请公子成吾所愿。”
南疆圣子挥动起衣袖将星月短杖指上月空,蓝光之华以贺兰峰芜为点四散开来,光如绢,软如绵,带动着附黏于短杖周围旋飞的蓝砂飞舞,月暮中的灵仙源亮如白昼。
心神融入元婴,手托星月短杖的圣子运起心法,渐渐进入空冥状态,喃喃念诵起古老的文辞。
雾气泛起,流霞归元,光耀里细细的蓝色光砂逐渐凝为一个一个弯曲如蝌蚪的光符字印,以河洛星象为道理,太极五行,八卦九宫,网一般地自上而下笼罩了欧阳墨尘,而符网状的圆形光带落下时便激活了他足下一个繁缭的移灵阵。
南疆圣子唇齿不断轻叩,包含着奇特执思的念诵声在空旷里渐如细涟般漪漪散落,大阵上繁复的符纹便一点点地亮起,阡陌延展,纵横牵连,最终联结成完整的的法阵。
来自凌羲城的少主兼国师不经心地绕弄着那一圈天机金线,看着眼花缭乱的彩光雾雾离离,听着一缕传入他耳的诵咒轻音,眸中带着深思之时便有种丝绸一般的柔滑微凉之感迅速漫过全身。
贺兰峰芜若清晶凝成的圣姿似云霄之神隔世望凡间,日月星辰只成陪衬,眼前月色如水面搅散的月影片玉般涟漪四散开去的时候,欧阳墨尘面前蓝辉凝幻出现的那道圣华之门慢慢合上。
像是自两边往中间环拢的辉芒形成的光之绘卷画轴,缓慢合拢的一线细光后面是贺兰圣子幽立在清澈如镜湖水侧的净影,及他鬓边露现纱质风帽外飘晃不歇的翠羽。
细似长线的蓝光明灭一闪,蕴着细碎蓝色星砂的蓝烟之光旋转着淡去,散落飘扬的蓝星直上高空,直至那如一朵天澜千湄边柔漾的蓝华幽兰般的烟光消散,米珠状的蓝砂也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里。
云雾遮掩了那轮皎亮的明月,如微暖心头又淡淡蕴起的微凉,贺兰峰芜那最后的话语仿佛仍回荡于耳畔,镜灵湖与翡翠祭台却已如梦幻泡影般消逝。
唯剩孤立于飞絮蒙蒙之中的石料牌楼环围着花木荫荫。
避于世外,不惹凡尘。
清亮若银瀑的月流倾倒于写着“灵仙源”三大字牌楼的碧瓦蓝璃上,溅开无数的明光,点亮满庭的韶华,亦在欧阳墨尘的身后洒下一片皎洁的银辉。
闲芝飘樱的方圆阔旷里不辨道路,白色氤氲的雾气里有清幽的兰花香气从远方传来,且随樱雨伴着微风飘落,仿似涤尽了世间繁华,荡尽了红尘喧嚣,美不可言,一时之际心间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风烟散去。
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夜飞的山鸟照影,风中松韵,石上泉声,月临轩而溶光,教人忘其行躯,忘其神思。
林疏而细,他当初便是于此缓踱着步子边走边看,同林止息,才无意踩中一颗仿真樱果而触发机关,跃于樱林里忽涌漫遍的水流中央的汀兰石台,而误打误撞进入虚空间偶启的圣华门到达水月谷女娲神殿的。
想到此,欧阳墨尘不由指尖金线轻绕,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与客栈时仅是辞锋斗决多有不同,正在对月祭拜的圣子使出了“御蜂术”与他金线施出的五灵法术对抗,感知到他并非有何恶意便一个传送阵将他移至南诏国的某处官道上。
再后来郊山的樱花林令他目眩神移,情不自已地吹起了洞箫,却用金线为花下拾瓣的南疆圣子格挡开袭来的魔招,贺兰峰芜一袭清浅通透到极致的天水蓝,正一时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抱着腰昏旋了一圈,却仰首看到微垂头颅眼睑半敛微笑望着自己的他,再转瞳看向身后相继倒下的以金线切割且断口整平齐滑的翠竹,纵有轻悸却也含礼地离退这一身鹅黄锦纱之人的怀抱,轻微的动作,“多谢公子。”抬指感觉面纱仍完好地覆于脸上便准备返回灵仙源,宽大的蓝袖却被人牵了住。
正诧异间,明显对面类属讷于言表又轻易不管他人之事的人却难得地淡定开口,“适才圣子太过专注这片樱海的净洁而未同时注意后方妖魔的突袭,在下出手虽及时制止了魔物的攻势,但恐怕其未必就此甘心而退。”
如果那第三回的相逢,欧阳墨尘没有拔刀相助的侠心……
如果当时,欧阳墨尘没有探究南疆圣子法力高低的好奇……
如果光阴倒转且两人不曾相识,他们是不是就选择擦身而过对面不相见,是不是便不会心意坚定地抉择彼此而一共赴入未来的死局?
说不上来的原因,欧阳墨尘执心陪着南疆圣子回至灵仙源水月谷,而贺兰峰芜纵有一时警备的顾虑,也觉得自己作为女娲化身法术高强根本无须畏惧区区魔怪,刚才不过是他一时专心过度而麻痹大意罢了,却念在对方护他一命且发自善心的份上便默许其与他一道回女娲神殿。
接下来的日子凌羲少主顺理成章地成为女娲宫的座上宾,同贺兰峰芜一道每日或将新火试新茶,或对诗酒趁年华,即便是对弈后的交谈,哪怕从茶诗到佛理,亦或者从古乐到新辞,很多地方的见解皆为一致,如若遇到不同之处即使双方都不是简单就妥让之人,并极力想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然到了最后却一定咸是一笑了之。
论五经,辩六艺,还有的时候圣子调素琴而他吹奏起洞箫以作律伴,亦或有时贺兰峰芜以清淡写意的墨韵丹青绘出汀水岸远近深浅的素樱朵朵朦胧,他便蘸毫在合适之处题上例如“雨丝风片”,或“韵芬气馥”,且题字之处与彩墨全局融糅得极为恰到好处,丝毫不显别扭突兀,俊华的字迹也得到圣子的钦赏。
这一来二去彼此之间越发熟悉,更是发现贺兰峰芜腹蕴诗书的教养绝对不逊于任何书香世家成长的子弟,兵阵战例,律法商论,甚至对兵器机括、合纵连横、红尘百态乃至天文地理皆无一不晓,无一不通,同自己谈说起来不仅都能攀谈得上一二,更有独到的思解却两人看法又几乎是高度契合,之余即使交流数个日夜亦极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意犹未尽之酣畅痛快感想。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苑。
一世樱兰竞开,即便金午时花与芊泽花共放之风华又怎比得上那转瞬三生的短时光景?
欧阳墨尘不得不叹在水月谷里,即便一如曾经在凌羲的寻常日子,都过得平淡却有致,疏淡了人世纷纭的一颗安恬之心,漾着浅爱,盈着深喜。
可如今……“我竟然也会亏欠下别人的情谊。”声音轻不可察,把弄着天机线上的那枚铜钱不知在想甚,抬眉低眼间瞳彩陆离。
渺无人烟的娲皇圣坛静座于清天碧湄之间,虽然越高越冷,近靠水边更冷,浸没在雪白如同银霜月光之中的贺兰峰芜却丝毫不觉,只是宁宁望着大湖中央水汽环绕的巨大女娲圣象沐染水之香月之柔,清灵的神情在飘雾中变得朦胧起来,清纯的圣净之美可令万里璀璨星辰失色,澄幻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世界因为他久久不言而陷入安静。
樱瓣雨无声地落着,衬得整片天地仿佛梦中一般,三千树的浓重花影似乱云飞坠,细细清香直直沁入心扉。
花谢如斯。
池畔云霭浮动,月光水汽里南疆圣子低脸抿唇,“既不回头,何必不忘?”灵衣兮披披,神色稍动,烟梦般的浅淡天水蓝衣袂轻摆转身,兰香萦绕溶去。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思又有何益。
一场空梦终是难留韶华光的。
星空下,月色里,两颗年轻的心各自孤寂愀然。
欧阳墨尘从怀中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草黄色纸鹤,专心念了句上头绘画的符文并输入灵力,便见那黄草纸折成的纸鹤见风变大,形体比真的鹤略大,还能看见细竹做的支架。
乘坐着纸鹤一路或观光渡星野,或看野草闲花,身边云飞云过都脑内始终萦徊着贺兰峰芜在樱落里的轻呻细叹,这位来自凌羲城的少主仿佛依旧八风不动,心,却是一早都乱了。
夜已深,月倚墙,整个水月谷樱花纷飞飘落不歇,一若往初误入灵仙源时所见之景。
凌羲少主绕着金线的右手缓缓捋过鬓畔的一缕长发,雍容又冷寂。
他实在不理解的事是,为何他人生首一次离开得若此匆忙,只知道当某种预期偏离了自己的计划设想之时,他需要自己一个人先冷静冷静,厘清这有违认知礼法而引起心底深处某种训诫警觉的情感究竟为何。
但可以肯定的是,真的一切都脱离了常轨,一切皆走向不可控的未知方向。
若确实是某种超过一般眷恋之情,那便绝对必须扼斩于初萌之状。
故而他选择决绝离开,且还是借着贺兰峰芜给他台阶下的口顺当地出了女娲神殿。
然而先行离避的是他却反而感到一种伤情,甚至是一筹莫展。
欧阳墨尘眸光流转,显得淡漠而凝重,江南小镇人文荟萃,两旁的老商铺皆为朱红排门,碧柳黄莺啼早春,古桥净水醉红尘,他虽然从素墙碧瓦的悠静岁月里从容走过幽巷曲径,却再不能在简约的日子里静待花开。
剑眉微皱,脑海里总是不时显出贺兰峰芜贵介如兰的精丽梦影,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在仅容三人并行的长巷中看到卖各色纱类织物的货郎担后,便仔细挑选了一方清蓝绣兰的轻软纱巾整齐折叠好揣进襟里。
买下的蓝纱是产自向有“蚕丛之国”盛美称誉的蜀川之地,最简单的蓝丝上唯除以朵雅兰再无任何花样,却是十分难得的蜀丝织就,对称纹样,四方连续。
山谦之在《丹阳记》之中有曰:“历代尚未有锦,而成都独称妙,故三国时魏则市于蜀,吴亦资西蜀,至是乃有之。”
蜀丝极细极轻,乃“母天下”之妙锦,织造时稍一用力便会将之扯断,故需十龄以下的女童焚香细织,一年却亦未能得此一方,因而有“寸锦寸金”之说,甚是珍贵,传闻中荣极一时的独孤皇后拥有一件蜀锦的深衣,只在祭祀太庙时方穿。
南疆圣子的话言犹在耳,凌羲少主还真去江南买面纱。
欧阳墨尘把玩着掌心上的金线,黑如点漆般的眼睛转向远方,眼神中的温和一扫而过,转而成了平淡的柔光。
不知怎么就记下了贺兰峰芜的话,也不知怎地在买下蓝色蜀纱之后便忽然很想回到水月谷去见他。
想着那纯净绝暇如琉璃水晶般的圣洁少年用忐忑的心接过,就映入眼中这么一片澄洁浅透的澈蓝风景时小小孩童般的欢喜,欧阳墨尘便不由得心情大好。
清俊脸庞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有些不真实的光辉,长睫亦似有笑意,易卿该是会喜欢的吧?
就在欧阳墨尘内心仿若严冬尽去而花开春暖之时,突然又想起那日步履匆匆跑来灵镜湖畔翡翠祭台边找寻圣子的女娲宫大侍婢露娅,焦急的神情似心中有什么紧急而重大的要事必须得贺兰峰芜去召集起大家商量决议,并立刻作出裁决处理方案。
而南疆圣子在看到露娅后润身轻震又马上恢复一心不乱的常态样子,还能镇定地送他出了水月谷,根本不只像明知他此去不会再回却仍然忍下伤心找了个理由给他台阶下的模样。
山林间漫漫荡荡地起了夜雾,多似祭湖边飘环在贺兰峰芜周围的蒸烟之汽,然而胧烟里的圣子像是晓透了世事浮华皆会尽成往事的神态,即使脱体化仙亦只盼凌羲少主能无忧端坐时光之川,一心修醮炼丹,享尽万世和康。
欧阳墨尘平静温和的神情沉了下来,似有一层冷厉的冰意正在逐渐成凝,手上的一圈金线也不自觉地越捻越快。
仿佛承了漫天星华的眸光瞬间耀亮如芒,身上的杀气与破煞戾气亦突然湃涌而上,却不得不强自静下心来挟上全部的心神,骈起手指暗运法诀催使金系灵力,无任何停顿并加速灵能的运转,便见一层濛濛若团淡金云雾又似一蓬细小金沙的庚金烟汽凝出,忽而急转忽而骤停地旋围于指周缓缓转动,高举起指尖一束金砂般的光波脱指而出,一道自天落降的飞剑雾光拖着耀眼汽尾带着啸音朝他飞来。
足尖一点稳然踩在剑上,脚下之剑发出阵阵慑人剑芒后便犹如凌空拔起的飞鹄,疾速驰行之中渐渐异化为一道熠熠金光,载着那个仰望长风时眉间寂寞的凌羲少主飞空凌虚,在半空中按主人意志飞往南诏国。
神态定恬的凌羲少主缠着金线的右手顺下一缕黑长的鬓发后双手相扣,目光犀利如电。
易卿,你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