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阿然十七岁生日,晚宴结束后晏道儒方允许我进入。我躲在花圃后看到月光下的小径中,晏道儒和阿然一前一后慢慢走来,后面跟着几个侍女,晏道儒示意她们在院子外等着。”
“五年没见,阿然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依旧是那一身素洁的白裙,一头乌黑的秀发绾在脑后。二人分花拂柳慢慢走来,夏日的夜晚,芳香满园。因答应晏道儒不会冒昧闯出去相见,我只能躲在花丛后看他们。”
“晏道儒正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摘了一朵金凤花递给阿然。阿然沉默一瞬,默默接了过去。晏道儒无奈一笑,走着边道:‘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金凤花,喜欢将金凤花捣碎,将花汁涂在指甲上。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捣花汁,你要我在你额头描花钿,我正想描个什么花好呢,你出其不意抓了一把花汁抹在我的脸上,咯咯笑着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举着两只沾满红色花汁的小手向我示威,我们两个在花从中转啊转。那时父亲和南溪姑姑就坐在这处亭子里,他们安静的看着我们嬉闹,眸子中尽是怜爱。’”
“晏道儒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回忆儿时的事情,阿然在后面漠然站着。晏道儒忽然转头道:‘你想知道小时候的事情吗?’晏道儒指着远处房子,‘你就是在这处芷雅轩中出生。那是清明节时候,我们两家在这儿郊游,结果南溪姑姑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就出生了。’”
“‘记得当时产婆将你抱出来时,董大人着急问男孩女孩,父亲着急问南溪姑姑怎样了,大姐在旁边嘀咕了一句真丑,我就跟她打了起来。那时的我只有四岁,如何抵得上你大姐十岁的人儿,我打不过她,急的跳脚,抓着她的衣服不放松,非要她说不丑。其实刚出生的小孩子呢,皱巴巴的,怎么可能不丑!’”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父亲经常带我来这处园子,每次我们来,必定能看到南溪姑姑和你。南溪姑姑抱着你在亭子里玩耍,牵着你的手在花圃里摘漂亮花朵。我和父亲站在院子门口安静看着,那时父亲的嘴角总是噙着温暖的笑。’”
“‘父亲有时会拿一支洞箫吹一首曲子,南溪姑姑就在花圃中翩翩起舞,我们两个拍着手围着他们转。那时的我并不明白父亲和南溪姑姑之间的情愫,只是单纯的想着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你娘亲。’”
“‘直到后来南溪姑姑去世,父亲喝的大醉,家里人都找不到他,我冒雨赶到这儿时,就看到父亲独自站在花圃里吹箫。父亲跟我讲了许多他跟南溪姑姑的故事。他们相识在蜀地,风翻竹林簌簌落叶中,南溪姑姑一身白衣头戴帷帽快马而来,风吹竹叶如雨,马蹄疾驰如风。当时正在路边茶寮休息的父亲惊艳于南溪姑姑的英姿飒爽,主动结交。’”
“‘从此,二人开始三年携手同游。三年后,二人到达太湖,父亲收到命他紧急回京的家书,跟南溪姑姑拜别。分别时,父亲问南溪姑姑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南溪姑姑不语,挑出长剑在路边树干上刻下一行字:三年之后,你若未娶我未嫁,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父亲狂喜而去。’”
“‘可父亲回京只半年,便迫于压力跟当朝太傅的女儿成亲,也就是我已经死去的大娘。南溪姑姑也不知什么原因嫁给了董大人。再次见面,父亲心怀歉意而南溪姑姑只是淡然的看着,眸子里的平静像一潭死去的水,再也没有的曾经的璀璨光华。’”
“‘父亲说,在这分别的三年里,南溪姑姑身上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三年前的南溪姑姑喜欢穿白裙,飒爽英姿,擅长骑射,身边总带一把宝剑。而三年后的南溪姑姑终年一身黑裙,不喜不怒,极少言语,哪怕遇上高兴事,也只是淡然而过,从来不碰剑。’”
“‘三年前,南溪姑姑跟父亲说,讨厌红色,因为那是血的颜色。三年后,南溪姑姑说,喜欢黑色,因为黑色可以遮去所有血迹和污秽,受了伤也不会被任何人瞧出来。父亲夸赞三年前的南溪姑姑剑艺绝天下,可三年后,南溪姑姑告诉父亲,她再也拿不起剑来了。’”
“‘南溪姑姑没有说为什么,父亲也只能默默听着,已经愈合的伤口,何必再去揭开。父亲曾试探询问董大人对姑姑可好,南溪姑姑却说,董大人是唯一一个在她最困难时伸出手来的人。’”
“‘后来,父亲请太傅出面将董大人调到京师任职,并提出两家联姻的说法。但遭到大太太也就是我已经死去的大娘的拒绝。大娘认为董大人官职卑微不会对大哥的仕途有帮助,拒绝自己的儿子联姻。’”
“‘一年后,父亲娶了我的母亲,南溪姑姑恰好也有身孕,两家便指腹为婚,只可惜你第一个姐姐只活了三岁就夭折了。再后来,你就出生了。’”
“晏道儒推开卧室门,踏入芷雅轩,轩内漆黑一片,墙上结着蜘蛛网,家具上满布灰尘。有冷风从里面吹出来,破损的窗棂呜咽出声。晏道儒指着落满灰尘的床铺道:‘你还记得么?你四岁那年,南溪姑姑就是在这张床上病逝!’”
“阿然的唇角动了动,晏道儒接道:‘当时我正在家里听先生授课,小厮跑来通报南溪姑姑想见我最后一面。父亲不在京城,我赶来时南溪姑姑已经不能说话,如干柴的手使劲抓着我的胳膊,那力道就像掐到肉里去。我明白南溪姑姑的意思,将四岁的你揽在身边发誓,不管将来荣华富贵还是贫困潦倒,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晏道儒抬头看向阿然,眸子中的脉脉温情在碰上阿然如白纸般静然的眸子时慢慢暗了下来,‘南溪姑姑去世后,董大人被调往浙江上任,分别时你哭的泪人一般,环着我的脖子不肯松开。我抱着你站在院中望春树下讲花仙子的故事,摘了望春花逗你玩,可你只是哭,我的心真的很疼。我向父亲提议将你留下,可澜姨劝我不要这样做。澜姨是我母亲的贴身丫鬟,母亲难产死后,便由澜姨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
“‘澜姨说,我是庶出,当年父亲娶我母亲时大太太便曾拼死阻拦,甚至拿着刀子跑到母亲的花轿前以死要挟,最后还是老太傅出面才止住了自己的女儿。我出生后,大太太更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受母亲影响,大哥也不喜欢我。我自己在晏府步步危机,根本保护不了你。’”
“‘虽然你也是庶出,可在董家三个联姻的女儿中,我们晏家是根基最深,最有实力的一家,也是对董大人将来仕途最有帮助的一家。所以,即使为了将来的仕途着想,董大人也会将你照顾的很好。’”
“‘我和父亲送你们到城门口,你哭着依旧不肯放松。我捡起一块石头放到你的手心,告诉你,这是一颗扶桑花的种子,等你到了浙江的家里时,就把种子种下,什么时候种子开了花,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本希望以此为牵绊,可谁知两个月后,董大人突然派人送信说你走丢了。收到信的刹那,我的脸都白了,父亲握着的茶杯摔得粉碎。我们连夜赶往浙江,见到董大人时,董大人说找到了,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在外流浪了半个多月,多少会留下些创伤。所以,董大人派人将你送回了蜀地的外婆家里。谁知父亲听后只说了一句‘这样也好!’便带着我回了京城。”
“‘如此一别就是四年,四年后再见,你已经是八岁的小姑娘了!’”
“晏道儒推开破败的窗棂,看着满地银辉,沉思一会儿,接道:‘这四年来发生很多事情。朝堂上,老太傅因反对太后亲政而被贬家中,辛酉政变后自杀身亡。父亲却因为参与太后政变而平步青云。晏府中,大太太失去家族支撑开始变得极端而消沉,加之老太傅的死跟父亲矛盾更加突出。直到后来大哥死于一场火灾——’”
“晏道儒眸光突然用力揪了一下,痛苦低下头,用手支撑着额头。他身后的阿然看到晏道儒痛苦模样,挪动一步,上前扶他,只走了一步又迟疑下来。晏道儒向着阿然摇头:‘我没事!’慢慢接道:‘大哥死于一场火灾,火灾的原因父亲一直没有查清楚。’”
“‘我只记得那日,冲天而起的大火里大哥四处冲撞的身影和凄厉的惨叫,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夺过家丁手里的水桶将水倒在身上,捂着鼻子冲入火场。’”
“‘大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看到我进来,灰暗的眸子亮了一下,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没有求救,只是狠狠盯着我,眸子里的愤怒、不甘,仿若一头凶兽要将我吞没。大哥说:‘你既然有胆量杀我,就要有胆量撑起整个家!’就在我愕然的一瞬间,他的手垂了下去,合上的眼睛,就像突然关上的门,将世间所有的温暖全收了回去。时间停滞在身旁,我愕然跪在他身边,搀扶他的手还愣在半空,我没有放火,没有想要他死。可是,他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晏道儒痛苦的抱着头,声音哽咽。阿然终于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晏道儒的肩膀上。晏道儒伏在窗台上埋头片刻,缓缓站直身子。”
“阿然向后退了一步,只听晏道儒继续接道:‘大哥死后,大娘几乎疯了。她提着菜刀跑到我的房间里要杀我,说我害死了她的儿子,要我偿命。父亲出面阻止,大娘将父亲的手砍伤,拿着菜刀疯子一样向着父亲大笑,大娘说,她嫁了一个丈夫,可最后却害了整个家族,害了父亲,害了儿子。家没了,父亲没了,儿子没了,现在丈夫也没了。’”
“‘她突然拿刀割向自己的脖子。父亲大叫一声去夺刀,却终究慢了一步。大娘就是以这样惨烈的方法死在父亲面前,死在我面前。凄厉满地的血和那具疯疯癫癫的尸体,大娘用她的死告诉我们,哪怕是死,我们都别想忘记。’”
“‘大哥死后,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丁,从庶子的身份变成长子。亲朋好友劝父亲再纳一房侍妾,被父亲拒绝,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将照顾我长大,没有生育能力的澜姨纳入房中成为府中的大太太。’”
“晏道儒说完停顿很长时间,慢慢转过身来看向阿然:‘虽然大娘和大哥的死让我愕然心痛,可是,最让我痛心的是四年后回来的你。’晏道儒抬手扶向阿然鬓间,阿然吃惊,后退一步低下头去。”
“晏道儒的手愣在半空,低低看着阿然:‘那天,我和父亲去城外接你们,丫鬟将你从马车上抱下来,我欢喜跑上前去,可你眼里的陌生和恐惧,也是这样匆忙退了一步躲入董大人身后。’”
“‘董大人说,你在蜀地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你忘记了我,忘记了南溪姑姑,忘记了这处院子,忘记了我们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四岁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记得当时董大人安慰我说,他用了一年时间才帮你想起了他这个父亲,只要我们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也会慢慢想起我!’”
“‘可是,已经九年了,你终究什么都没想起来!’”
“屋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晏道儒不在说话,阿然拘谨的站在他身后,过了很长时间,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晏道儒收拾了眼眸中的凄然,转头向着阿然一笑:‘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没有做错的地方,是我辜负了南溪姑姑的嘱托,没有照顾好你。其实,我今天带你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跟你说过去的事情!’晏道儒凝视着阿然的眼睛,迟疑道:‘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厮吗?’”
“阿然骤然抬头,晏道儒接道:‘如果你真心喜欢他,我们可以取消婚约。我会亲自跟董大人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我对不起你在先,事情与你无关,这样董大人就不会与你为难!’”
“晏道儒盯着阿然的眼睛等待她的回答,阿然低着头,静默半柱香的时间,缓缓摇头:‘对不起!’晏道儒眸子里变得灰暗,阿然突兀抬头看他:‘不要取消婚礼!’时间仿佛凝滞,晏道儒愣了一瞬,蓦然惊喜,抓着阿然胳膊道:‘你说什么?’”
“阿然不自然后退一步:‘请不要取消婚礼!’口中说着不要取消婚礼,动作却是明显逃避晏道儒。”
“晏道儒眉毛拧成一团,深深的盯着阿然:‘告诉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