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哲沉默片刻,手扶着月亮慢慢坐下,“在这六年时间里,我在京城的产业越做越大,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本地商户。九指商人的案子再次被掀出,状告我的人连同我大哥张素卿一起弹劾。那些当年被大哥清理漕运时贬黜的官员和商家更是得了时机报复,各种无中生有的证据和罪名一起扣在我大哥身上。”
“案件震动整个朝野,所有跟大哥有来往的官员都在极力撇清关系,当年推荐大哥的御史董大人也在朝堂上负荆请罪自贬归家。”
“整个案件持续了一年时间!”
“我本以为这一定是晏道儒在幕后策划,只有晏道儒才知道我是真正的九指商人,也只有晏家的权势,才能将一个已经盖棺论定的死案,过了这么多年还会从新翻出来,甚至扩大成震惊朝野的重案。”
“可就在这四面楚歌中,唯一一个在朝堂上替大哥辩白的却是晏道儒。”
“大哥被关进大牢,我在京城的生意也倍受打击,那些看似亲密的合作伙伴袖手离去,往日结交下的官员听到我拜访连门都不开。那段时间,我关闭商铺,辞去家里所有佣人,纪嫣然和阿嗣也被我送去福建。硕大的院子空寂寂的只剩下我一人。”
“荒废一个月后,我终于想明白,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安全的待在院子里是因为衙门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就是九指商人。而那些直接证据就在晏道儒手里。他既然出面替大哥辩白,就不可能在指认我,把祸水引到大哥身上。我要见我大哥一面,确定大哥是死是活,再想办法营救。”
“大哥的案件由太后亲派的九门提督荣禄审理,大哥就被荣禄关在他的统领衙门大牢里。我花了重金难以进入,最后只能去求晏道儒。随着管家进入时,晏道儒正在花圃中作画,阿然在旁边弹着古琴。看到我时,阿然手上一顿,铮的一声,弦断琴停。”
“晏道儒慢慢瞥向她,阿然起身要告退。晏道儒微笑:‘坐着无妨!’”
“我说明我的来意,晏道儒放下手中笔,探究似的盯着我:‘你知道荣禄大人是我的恩师,张素卿的案子又是恩师办理,你怎么会想到来求我!难道只是因为我在朝堂上替张素卿辩白。你应该知道,就是因为我替张素卿辩白,结果被太后罚了一年俸禄,在家面壁思过半年不得离开晏府。所以,这件事情我帮不了你!’”
“晏道儒继续低头作画。我看向阿然,可阿然自从我进门开始就低着头看琴弦,一直未曾抬起头来。晏道儒是我拜访的所有官员里唯一一个肯见我的,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想尽办法的求助,都被晏道儒云淡风轻否定。我甚至给他跪了下来。”
“阿然突然站了起来,晏道儒忙问她怎么了,阿然说有些头疼要离开。晏道儒笑了下:‘这儿确实太吵了,我送你回房!’他一边扶着阿然转身,一边吩咐管家送客。走出几步忽然道:‘宋老板说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口渴了。没有好茶相送,桌上的那幅画就给送来宋老板吧!俞叔,给宋老板包起来,别弄坏了!’”
“我一番口舌和谦卑就换来晏道儒一副画。愤然起身正要离去时,远处晏道儒忽然挽着阿然问:‘现在还头疼么?对了,三日后是顾大哥的生日,我是去不了了。顾大哥生平最爱字画,我房里的那副《延陵挂剑图》,摘下来让俞叔提前送过去吧!’”
“只听阿然轻轻嗯了一声,两人渐渐走远,管家将包好的字画塞到我的怀里,将我送出晏府!我抱着画作迟疑不肯离去,那位俞管家转头看我,忽然走上前来道:‘我家少爷既然将这幅画送给你,自有他的用意。方才少爷跟少奶奶说的话,你可曾听到?’我点了点头,俞管家微笑:‘这不就得了么!走吧!’”
“关心则乱的原因,我抱着画作走到家门口时都没有想明白晏道儒临走时说的话。回到书房,将画作展开,画的是一处悬崖古松,除了松树看起来苍劲威凛了些,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便是连题词都没用。”
“我拿着画呆呆想着,蓦的明白过来。忙去打听晏道儒口中的顾大哥是谁!打听之下得知,这位顾大哥姓顾名怀琼,现在步军统领衙门里任右翼总督,他和晏道儒同为荣禄门生,是晏道儒的结拜大哥。三日后是顾怀琼生日,我拿着晏道儒的画前去拜访,因为没有请帖被拦在门外。就在我离开时,那收画的仆人忽然追上前来说,请我晚上再来。”
“晚上,我被传信的仆人从后门引进顾府,灯光下,顾怀琼正在看晏道儒的那幅画,见到我进来,抬头打量片刻,忽然道:‘晏道儒那小子欠了你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顾怀琼道:‘如果他没欠你东西,不会用这幅画来提醒我。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我将要见大哥的话说给他听。顾怀琼惊讶的看着我:‘你知不知道荣禄大人是我的恩师!’‘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张素卿现在就是由我负责看守!’这是我不知道的。顾怀琼沉思片刻,吩咐仆人拿来一套衙役的衣服给我换上,吩咐道:‘记住,今天晚上你只是一个新来的换班衙役!’”
“在顾怀琼的打点下,我见到了被囚禁半年的大哥。”
“牢房里阴暗潮湿,见到大哥时,他一身褴褛的白色长衫,左手拿着烛台,右手拿着石头正在墙上刻字。听到我呼唤,慢慢转过身来。大哥几乎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眼圈凹陷,额头上有几缕碎发垂下,暗淡的烛光下,我忽然瞧见那几缕碎发下竟遮挡着一个烫印!”
“他们竟然在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收监的情况下就给大哥刺面。大哥看到我眼中的异样,不自然的转了转头。他的左侧脸颊上有几处划痕,血迹已经凝固,因为受刑的缘故,手脚的皮肤已经翻白。”
“我心疼的哭了出来。大哥勉强笑了笑,眸子中的疲惫和沧桑:‘我现在一定很潦倒!真不希望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我跟大哥说对不起,跟大哥解释真正的九指商人就是我。大哥打断我的话,大哥说他知道,当初我小心翼翼将手藏在袖子里时,大哥就知道了。可我是他的弟弟,他要让我活着。”
“大哥说:‘你还记得语暄吗?我们最小的妹妹。那年家乡发大水,爹和娘都死了,我带着你们外出乞讨,走到山东时,语暄得了重病,我没钱给她治病,语暄最后病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岁。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临死前和我说的话,她将已经发霉的窝头塞到我的手里,跟我说:‘哥哥,暄儿就要死了,这个留给希文哥哥吃吧!’”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语暄在我怀里死去,我却无能为力。我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恨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我就这样呆呆的抱着语暄跪在菩萨像前,直到五岁的你闯进庙里,从怀里掏出已经压扁的包子,一边抹着鼻血,一边嘿嘿着:“哥哥,我给语暄拿来了包子!”。可语暄却再也听不到吃不着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不能在失去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前面,因为我是你的大哥!’”
“‘可惜现在……!’大哥无奈的笑笑:‘其实早就想到会有今日。当初上任通州巡漕御史前,便有朋友赶来询问,问我可曾想好。运河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只要踏出这一步,就永远没有回头路了。可我不后悔在通州的所作所为,哪怕现在的万劫不复。恨只恨当初没有将这些贪官蛀虫一网打尽,恨当时没有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恨没有为那些孩子找到一个家啊!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国破家亡在即,可惜……可叹,可怜!’”
“大哥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砰的一声,手中油灯砸在地上,砸得粉身碎骨。油灯点燃地上的草干,火焰腾地而起。我吓呆了,使劲晃着栏杆要将大哥救出来。我呼喊着守在外面的衙役,可任我怎样晃都打不开牢门,任我喊破喉咙,都没人进来帮忙。我看着火焰缠上大哥的衣服,点燃他的衣鬓,大哥平静的看着我,淡然的微笑,火焰中轻轻抬了抬手!”
“大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能为你做的了!珍重!’我就那样站在牢门外看着大哥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看着他痛苦的抱着胳膊倒在火焰里,看着他眸子中从始至终的淡然和平静。顾怀琼带着衙役赶来时大哥已经躺在火焰里不动了,火还在继续的燃着,火光照亮墙壁,映出大哥方才刻得字,是南宋丞相文天祥的一首《金陵驿》——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劲用头撞着栏杆。顾怀琼怒道:‘这人疯了,给我扔出去!’我被他们叉出统领衙门,身后一双手将我扶住,我听到阿嗣问道:‘叔父,你见到我父亲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抱着阿嗣在那里哭。纪嫣然小心翼翼弯下腰来问:‘是素卿大哥……走了吗?’大哥狱中**自**焚**身亡,线索中断,加之十四年初,永定河决口,万里汪洋。朝廷拨款赈灾的十三万石粮食都是我云际行所出,整个案件最后草草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