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榆说的要带我去的地方是京郊的香山别苑,到达别苑时,刚下过一场雪,别苑建在山巅处,通向别苑只有一道悬空横梁,横梁中央凿路,两边设有白玉栏杆,栏杆尽头一丈高的朱漆大门,门前镇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玉麒麟。
雾从山涧漫上来,隐约可以看到路边扫雪的仆人。
宋楚榆兴奋的趴在窗前大喊大叫。
马车在门前停下,两个小厮上来抱下我和宋楚榆,一个丫鬟给宋楚榆系上披风,看到跟在后面的我,迟疑一下,接过另外一件披风给我系上。宋楚榆的母亲音绣容也系好了披风,拥着暖炉。两个丫鬟当前开路,音绣容走在后面,管家跟在旁边,二人说着什么,宋楚榆牵着我的手介绍庭院。
朱漆大门后,是雕刻精致的云母石屏风,隐约看到屏风后巨大的人工湖,一道白堤横穿湖心,因为刚下过雪的缘故,湖面结了冰,飘着一层白白的雪花。
宋楚榆欢喜的跑了出去,跑出一段距离,看到我依旧规矩的跟在后面,便旋回牵着我的手,两人飞快的穿过人群,白堤尽头,是一处门楼,门楼后,宽敞的庭院,人字形的道路通向两边,中间还有一条青石主道,每走几步,便有莲花宫灯相称,宫灯尾处,一处古朴宫殿映入眼帘。
青砖琉璃瓦,丝花针绣屏,玉石铺就的台阶上,镶金玉似的石柱,回字形长廊,围出古雅天井,天井里设有莲花池,池中金鳞游戏。莲花池旁,栽种着一棵古树,雪白雪白的花瓣,斜斜的倚在池边,一阵风穿过,花瓣随风飘在地上。
我愕然看着那棵树,伸手接住飘下的花瓣,沾着冰雪的苍凉。脑海中闪过灭门当晚,那棵开在偏僻庭院里的古树,一模一样的树木,董欣然将自己葬在了古树下,葬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忽然间想哭,宋楚榆诧异看着我:“你怎么了?”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又是一阵风吹过,花瓣纷如雨下,捡起地上的花瓣,呆了呆:“这棵树叫什么名字?”
“嗯?彼岸艾生!”宋楚榆思索道。
香山别苑是宋楚榆的父亲,京城中有名的珠宝商,宋元哲的静养之地,我到达香山别苑已经一月有余,不曾见过宋元哲一次。别苑里有专门请来的老师给宋楚榆授课,宋楚榆拉着我做伴读,老师走后,书房里便剩下我们两个,宋楚榆拉着我去院中下棋,一阵风吹来,花瓣徐徐飘落。
“这棵树为什么叫彼岸艾生?”我抬头问着。
“因为这是一种佛教的双生树啊!”宋楚榆天真的捏着棋子道:“这树原本是两棵,是爹爹从敦煌带来的树种,这棵叫彼岸艾生,另外一棵叫撞羽朝颜。”
“撞羽朝颜在哪呢?”
“应该被爹爹送人了吧!”
“送给谁了?”我忙问道,话音未落,宋楚榆忽然低头向着棋盘上用力一吹,落在棋盘上的花瓣扑面而来,扑了我一脸,我忙伸手打开,宋楚榆开心大笑。
“表哥!”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宋楚榆的笑声,急忙转头,在那扇大红格子门前,一个明秀如玉的女孩跨进门来,六七岁的年纪,好看的鹅蛋脸,精致小巧的鼻梁,杏眼柳眉,肤光似雪。
“表妹!”宋楚榆飞快迎上去,二人站在走廊上,女孩拿着颈上挂着的玉锁给宋楚榆看:“你瞧这是什么?”
“找到了!”宋楚榆惊喜。
“那当然了,我可是爹爹的宝贝女儿,我丢的东西,谁敢捡!”女孩说的得意,眉角突然撇到花树下的我,明艳的笑容突地一收,指着我道:“她是谁啊?”
“我是礁儿!”我忙自我介绍。
“名字还是我取的呢!”宋楚榆抢道:“礁儿,这是我的表妹,杜红稀!”
杜红稀是京城杜氏茶庄老板杜笠泽的女儿,杜老板娶了三位太太,四个姨娘,生了八个儿子,四十岁时得了这个女儿,尽管是姨娘所生,却宠爱非常,胜过八个兄长,因自幼娇宠,杜红稀性格异常跋扈,入住香山别苑不足十日,便摔了三次碗,打了两个丫鬟,亲近如宋楚榆,也吃了两次闭门羹。
这日天气阴沉,雪下的断续,我正在书房收拾书籍,杜红稀忽然闯入:“表哥!表哥!”手上捏着一支红梅,看到我的刹那,突然驻足,扫了一眼房内:“我的楚榆表哥呢?”见我摇头,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却又转回来,看着手端砚台正要清洗的我,啪的一下,红梅拍在我身上,“为什么跟我抢楚榆表哥!”杜红稀昂然道。
“什么?”我不解。
“你以为表哥喊你一声妹妹,你就真的是他的妹妹吗?你只不过是他从海边捡来的贱丫头。”杜红稀利落道。
“我不是贱丫头!”我应道。
“那你为什么连名字都没有!”杜红稀叉腰问道。
“我……!”我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说不上来了吧!”杜红稀双手推出:“你就是没人要的贱丫头!”
“你才是贱丫头!”
“啪!”
杜红稀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愕然没反应过来,眼瞧她抬起胳膊又要打,我忙抓住她手腕,砚台掉在地上,墨汁溅得满身都是,杜红稀一愣,大怒道:“贱丫头,你怎么拿的砚台!”抬腿就是一脚,我们两个滚在地上,拳打脚踢相互撕扯,墨汁沾了一身,头发被抓散,鞋子都打掉了。
两个丫鬟慌忙将我们拉开,我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雪下的格外大,走廊上都是雪花,毯子铺了一道,我还没站稳,又滑倒在地,再次站起来时,眼前砚台嗖的一下,飞了过来。
杜红稀被两个丫鬟扶起,脚还没站稳,抓起脚底砚台砸了过来。
我忙躲闪,谁知脚下又是一滑,身子一仰,向着台阶下跌去。
眼瞧就要摔下台阶,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小心!”一双手将我从后扶住,清醇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一只脚踩着台阶边缘,另一只脚已经悬空,上半身跌入那人怀里。
“没事吧?”那人小心将我扶上台阶。
“没事!没事!”我忙应着,抬头看,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清逸俊雅的面容,一身月白色长袍,罩着雪白绲边的斗篷,手里还拿着一柄碧玉洞箫。
“先生,您没事吧?”跟在后面的音绣容道,向着两个丫鬟怒斥:“怎么回事!”
“姨妈,您瞧嘛!”杜红稀提着沾满墨汁的衣服道:“侄女刚换上的新衣服就被她弄脏了,她将墨汁泼在侄女身上,将侄女推倒在地,还动手打侄女呢!她只不过是表哥从海边捡来的贱丫头,竟敢这样对待侄女,您一定要重重罚她,将她赶出别苑!”
“我不是贱丫头!”
杜红稀踢来一脚:“你就是贱丫头!”
音绣容忙抓住杜红稀:“鞋子呢?大冷的天怎么光着脚丫子乱跑!”
我忙跑下台阶,捡起鞋子穿上,又捡起旁边杜红稀的鞋子,杜红稀突然冲下台阶,气鼓鼓的,双手用力一推,“扑通”一声,我没站直身子,已经一头扎进莲花池,冻结的冰面四分五裂,刺骨的冰水一下漫过头颅。
“红稀!”音绣容惊怒。
跟随年轻人一起的黑衣少年快速将我拉出水面,身上冻的哆嗦,年轻人解下自己的斗篷将我裹住,毛绒绒的斗篷上还沾着浓郁的香气,像极了妈妈常熏的香。
“嘿嘿!”我咧嘴傻笑,仆妇慌忙将我抱起,转身之间,突然瞧到年轻人腰间挂的白鹤玉佩,跟我在悬崖边掉落的玉佩一模一样。
“师父!”我惊道,挣扎着从仆妇怀里跳出,抓住年轻人的白鹤玉佩道:“哥哥,哥哥,这是你的玉佩吗?”
年轻人低头看着我,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波澜。
“我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那是师父送给我的百岁礼物,师父说等我长到六岁,他会回来收我做徒弟的。”我哆哆嗦嗦的说着:“我的师父叫,叫蒲、仲、源!”
在场的空气瞬间凝结,有谁抽了口气,音绣容的声音蓦地尖锐:“礁儿!”眼前一花,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我攥着年轻人的玉佩摔了出去,脑袋磕在莲花池边,玉佩掉在雪地里,音绣容脸色发青,大怒道:“胡说什么!那蒲仲源是狐妖之子,六年前已葬于火刑。我瞧你是冻傻了,来人,把她给我扔出去!”
两个家丁慌忙将我抱起,音绣容捡起地上的玉佩,向着年轻人温和道:“先生的玉佩!丫鬟无理,惊扰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落下,年轻人一身月白袍子,孤立于纷扬的大雪中,清冷的面容,苍寂的眸子,仿佛穿越了亘古雪原慢慢走来的跋涉者,有着无尘的清寂高华,却也夹杂着怆然的冷肃苍凉。
“不必了!”他的声音冷的像穿廊而过的风。
不知怎的,心口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