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成长龙后你睡着了至少一整分钟。你以为是一分或一加一一加二分钟,突然你从驾驶仪表上看到,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你不能明确你是不是,不,你应该明确,你不可能是连续睡了一百五十分钟。你的感觉是在遭堵而且随遇而安以后,整整两个七十五分钟了,你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堵车,一篇法国小说描写的是高速公路的开车者们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了公关、商务、政务、集会、结社、推销、调情、求偶、拉皮条与贩毒、寻找杀手的活动,各项业务绩效斐然。有一男一女已经进入做爱的准备按摩,脉搏、血压、肾上腺激素的分泌都已达标,就差勇敢地进入了……突然,交通畅通,唰唰唰,每个人都忘记了堵塞中正在进行的诸端好事,一切烟消云散,开车走人。它的启示真如僧侣的沙事,一个月用沙建筑最美的城郭与宫殿,用扫帚在十秒钟内把美妙清光。
不像有这样的得趣。不像有堵车期间与美女做爱的机会,中华的发展程度当然与法兰西不同步。更不像有交通突然畅通的可能。
你享受的仍然是春天,你边堵边欣赏。堵到极处是欣然,你有几分得心应语。道路两旁是含烟摆拂的垂柳,是早杏如浪花四溢。那早春的新绿穿过污染泄露着春风春雨。那片片的繁花述说着季节的转瞬即逝。那毕竟没有被汽车尾气扫灭干净的鲜嫩气息艰难地赞美着花季的好景无常令人心碎。那愈行愈近了的青山并不干旱,它们仍然妩媚多情,它们好像在说“爱我吧,我是湿润的”。这天有点小风,天空多少显现了一些蓝的清洁。拥堵的车流跃然闹心,却也坚持着春季苏醒的兴奋与躁动。坐在正副驾驶位置上的青年男女隔着车窗玻璃仍然显示了韶光正好。人们春天的出行是为了对逝者的怀念,但也可能还是有人为了春游,为了与沉闷的冬天告别。是为了凭吊也为了赏心,生者与逝者将在清明前后相会,将在相会中饱尝生命的痛惜与大悲的奇妙。他们在怀念当中尽情抚摸,他们的哀恸当中渗透着刻骨铭心的珍惜。百感交集中你不忘强调节气是阴历与阳历的结合,清明是终极与此岸的际会。
半仰着头颅看着路边林带形成的拱形绿色凯旋门,众多的凯旋门连接重合起来成为长的洞穴。一切都深不见底远不及端。原来被堵塞也是一种欣赏,城市风光只有在堵车的时候才被留意也被微笑,美丽的郊区,绿色的穴顶通道,疾走与被困,这就是我们。
从早晨九点钟奋斗到下午三点钟,他驾车行走了百多米。至少有几十年了,他没有这样充裕地耐心地感受春天。他本来十分明白,知道这个季节的周末不可以驾车走向北部山区。他突然忘记了这一切被卷入车流应该是天意。他怀念着这一生的数十个春天,多数是与她在一起。幸福的人从来不接受伤害,与她一道他不怕水深火热,俄罗斯的“二战”歌曲唱的是“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也不会下沉”。回想一切他感觉到的是坎坷的幸福与甜蜜。
他终于醒悟,今天不必再坚持下去了。等待使你空前地清醒,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其实也不会太久。你根本不应该这时来到这个地方,你本来不应该是空着手,你本来不应该当日就到达墓园。或者说,你本来就应该是明天再到达墓园,你虽然有自己的日程,你自幼有安排日程的习惯。世上还有另一种日程,例如与她的日程,你欲安排也安排不了。你早早地开始了你的扫墓之旅。从糊涂开始向明白过渡。现在你应该掉头打道回到你们共同的别居,你应该大量地准备好盛开着杏花的枝条,你可以明天凌晨五时前起床,再用你有的剪枝剪子剪下杏的花枝,用微波炉打热一碗粥出发。剪子是你们一起买的,微波是你们一起建构起来的,粥的结构与你们当初一样。你要保证在晨六时前到达墓园,你要独自与她说话,这次就说说别居的杏树。那株大白杏结果进入了盛期,不但量大个儿大甜美,而且芬芳得令人沉醉。那株连续五年没有开花以致你们两人曾议论杏树分不分雄雌与这株树是不是得了不育症,今年粉红色花盛开,此树正在雄起。你可以与她共同回想你们植杏树与樱桃的情景。一起种树是人生的多么大的幸福。要保证七时十五分前告别墓园,在其他车辆涌来以前。凌晨而去,清晨而归,拥堵于我何有哉?
然后回到别居的时候约好或者是忘记了约没有约过的客人已经来到,他们耐心地平和地蹲在你的防盗门前。客人还带来了两位你所不识的客人,你们一起在社区的小小会所里吃了烤羊腿宫保鸡丁干烧鱼,你们喝了不少酒。喝到了你根本忘记了客人是怎样走掉的与你是怎样睡着的。
你梦到了许多花枝,似杏非杏,似花非花,似有雨有语非语非声。醒来时天已相当亮,你激动得发起了抖,原来一夜春雨,淅淅沥沥。大地因水渍而闪光。太阳从云层中飘然走出。清明时节的早晨是多么明亮,它彻底告别了郁闷与污浊的冬天。但是你耽误了杏花也耽误了出祭的时间表。莫非真的老了,你如今做任何事都缺少缜密与预见性、提前量、合理化、优选法。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这时吓坏了你,你在自己的会客厅里看到了堆存在沙发桌上的杏花枝杈,它们灿烂光明地进入了你的家。早春杏花在你家中爆炸了,横七竖八,鲜活挺棱。你隔着玻璃窗向后花园望出去,你看到了杏树边支放着的铝合金人字梯。你起来,往外走,你发现了你的房门只锁了一道,没有锁第二道。
这是什么?是奇迹?是梦游?是醉趣?是你的你托了梦?是午夜你开开房门进入了花园?你还搬动了铝合金梯子?你从抽屉里找到了剪枝剪子,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为亲爱的逝者准备杏花的任务。这是危险的游戏,你可能绊倒在门前,你可能坠落到梯子下面,你可能被树枝扎到眼睛,你更可能四脚八叉到雨与泥里。你没有摔倒。然而,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记忆与逻辑的失落使得人生、春天、杏树与墓园为之颤抖。没有了记忆与逻辑,你摸到了赤裸裸的生命、自我、思念、甜甜的苦。你面对的是生与死的交流,是醒与睡的共享,是不可能与或可能的神秘。当然,那就是她,她帮助你,她指引你的生活中发生了这午夜清明的杏花雨。
你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大叫起来,有雨湿水迹,可怜的、可贵的、星星点点的雨。
我的人!你疯了,你疯狂地原地打转。我的杏!你摇着头大哭。
是冥冥中的怀念向草坪与杏园述说了自己的心思。是她与祂帮助你准备好了春天的花枝。小楼一夜听春雨,墓地明朝献杏花。杏花,春雨,墓园。你跪下了,你热泪如注。
早起三光,晚起三荒。你早早超越了交通堵塞。你到了你的你的墓前,你摆放供献了春光灿烂的杏花,杏花使坟墓生机勃勃,比什么花束花篮花盆都更单纯也更个性。杏枝饱含了你们俩的太多的快乐太多的话语。杏花使你们回到了青年时代。一切不但如昨日更如今日。你更觉得清明的天意与生机,墓园的永久与甜蜜,杏花的亲切与随和,在北方,杏花带来了她我你,激扬了春光春意。还有怀念的安详与辽阔。还有今晨花枝的永无查证的来历。你告诉说:“咱们的杏树。”你张开两臂,摆了一个当年她喜欢摆的新疆舞蹈的姿势。你在当天的拥堵形成以前,顺利地走了。带回去的,除了悲与伤的回忆,除了生与死的慨叹,还有充满杏花的春之语。你相信这一切杏语,大快乐,大悲悯,大欢喜,全无痕迹也全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