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士离开后,巫师依然在研究衣服的料子。剑士守在旁边,他的右手随意地垂着,左手却藏在袖中,指尖贴在冰冷的刀柄上。
这是为了安全起见。由于此处距离德阿尼斯城堡不远,伊斯塔很怀疑就是罗诺尔的那位“主人”杀死了兜帽巫师和殉难武僧,虽然没真正打过交道,然而他相信此人有这个能力。
昨天傍晚在崔米镇突然出现的大批兽人,已经证明这位“主人”对他们并不抱什么善意。既然如此,很难保证这些尸体中不会潜藏着敌人,趁人不备突然发难。思思现在正蹲在一具尸体旁边,距离非常近,如果这具尸体突然活动起来,攻击巫师,剑士是丝毫不会觉得惊讶的。
费伦是一个危险的世界。要在这里活下来,就必须要有十二分的警觉、细致,以及对任何接近自己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决不信任。
风起了,夹杂着傍晚的味道和黄昏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过来,仿佛在招呼游人回家。伊斯塔不由得仰起脸,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吐了出来。
黄昏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他无可奈何地想着,我讨厌这种感觉。
思思没有伊斯塔这么敏感——或者说,至少在对于傍晚和黄昏的反应上,不如伊斯塔敏感。她依然安静地在研究那件衣服。当风第三次拂起头发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想,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她低低地说,声音很小,显然不打算让别人听见。
“是么?”伊斯塔淡淡地应了一声,等待着她继续。
“他们死于——”,巫师停了停,一口气吐出一串无意义的音节,“奥斯特拉赛瓦卡拉其萨。”
“奥斯拉赛瓦卡拉其萨?”伊斯塔低声重复着这陌生的词,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奥斯拉赛瓦卡拉其萨,这是耐瑟瑞尔语,翻译成现在的通用语就是,卡拉其萨之负能量操纵。”
“没听过。”剑士摇头。
“一种强大——非常强大的魔法,由耐瑟瑞尔帝国一位叫卡拉其萨的大奥术师所发明。强行打破我们所居住的物质位面与负能量位面的通道,操纵最本质最原初的负能量杀死敌人,而且无视任何法术防护的阻挡。这种强度的魔法,据说只有大奥术师们才能施展……”
伊斯塔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然而他藏在袖中的左手有些轻微地颤抖,“你说,只有大奥术师才能施展?”
“书上是这么说的。”思思谨慎地回答。
“你指的是,耐瑟瑞尔帝国的大奥术师们?”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大奥术师吗?”思思奇怪地反问,她的眉头轻皱着,“但据我所知,所有的大奥术师们,应该都已经在两千多年前的那场浩劫中丧生了呀。”
不,不,伊斯塔在心中说,并非全部丧生,还有一个,至少还有一个。
很显然,思思的消息有些不够灵通,或者说,她所知道的历史滞后于伊斯塔所知。一直以来,人们确实也都如此认为——传说中那些拥有接近神祗力量的大奥术师们都已经在两千多年前死亡,无一幸存。但随着二十二年前(王冠之年,DR1351),拉沃克之墓在博得之门附近被发现,这种观念被打破了。人们知道,大奥术师们并没有完全丧生,至少还有一个逃脱了那场灾难,巫师之王拉沃克。
剑士看着巫师,他深深地呼吸,然后突然微笑起来,“确实是大麻烦哪。”
※※※
拉沃克自然是大麻烦,无论对于这个国度的什么生物来说。
即使是罗诺尔的那位“主人”也不例外。
或许是窗户开得太少,德阿尼斯城堡里一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由于通风不良,还总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德阿尼斯公爵在世时,仆人们每天都用最名贵的香水喷洒,然而也无济于事。现在公爵——准确地说,是前任公爵——的尸体正躺在宽大的棺材里逐渐变冷,而他的儿子罗诺尔则显然对城堡的空气质量不如他的父亲那么在意,或者说,他其实很喜欢这种味道,这种潮湿的霉味,仿佛是从长年不开的仓库角落里散出来的,带着腐败和死亡的气息。
“我说,罗诺尔,你真应该把你这城堡弄得整洁点。”主人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神态轻松地对城堡的新主人说,他的右手握着权杖。“毕竟,我们的客人很快就要到了。”
“是”,罗诺尔低头回答,“主人,我已经完全布置好了。万无一失,请您放心。”
“哼哼”,主人从鼻子里透出两股粗重的热气,直冲到罗诺尔身上,年轻的公爵感觉就像是身前正站着一只气喘吁吁的公牛。
“万无一失?”主人冷笑着,“世界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但您拥有这支权杖。”罗诺尔恭敬地回答,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人的右手,权杖顶端巨大的钻石正在闪闪发光。
“错了”,主人有些不悦地回答,“早就告诉过你,萨弗拉斯权杖也不是能无所不知的。”
“然而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罗诺尔的声音更加恭敬,却隐隐透出一丝狡猾。
“我可没料到客人中会有一位两千多年的巫妖”,主人在叹气,他的手轻轻拍打着宝座的扶手,发出铿铿锵锵的金属撞击声。
“两千多年的巫妖?”
“拉沃克”,主人站了起来,有些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动着,“你也是个巫师——尽管不那么优秀,但好歹也算个巫师,不需要我向你解释拉沃克是谁吧。”
“拉沃克?”罗诺尔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与他而言并不陌生,“您指的是,古耐瑟瑞尔帝国的巫师之王,两千年前那场浩劫的唯一幸存大奥术师,居住在博得之门的那位拉沃克?”
“就是那堆老骨头,它居然也会来凑热闹,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罗诺尔下意识地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裹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抵御刺骨的寒风。然而正如我们所知,这座城堡窗户开得极少,是不可能会有风灌进来的,更何况现在还是秋天,没到冬季。
拉沃克这个名字本身,就具备让人战栗的力量,尤其是对于巫师而言。
年轻的公爵忍不住向四周望了一眼,仿佛害怕拉沃克会突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这种担心并非毫无道理,虽然德阿尼斯城堡有着强大的魔法防护,阻止一切自外而内的传送,但对于两千多年的巫妖来说,打破这种禁制应该也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它是当今费伦大陆最强大的巫师,至少是之一。
主人察觉到了罗诺尔的紧张,他哈哈大笑起来。
“不必害怕,我的公爵大人。别说拉沃克,即便是你的那位黑暗君主,也不可能溜进城堡而我毫无察觉。”
对于主人的自信,罗诺尔的心中不敢苟同,然而他并不反驳。黑暗君主的信徒很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决不为愚蠢的言语置自己的生命于危险境地。
他岔开了话题。
“主人,我依然不明白,以您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易杀死那几个人,为什么要如此煞费心机把他们引到城堡来呢?”
主人凝视着罗诺尔,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向他解释。年轻的公爵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着。
※※※
解释问题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对于懒惰的人而言更是如此。伊斯塔很懒,所以他决定含糊过去。
“至少有一个大奥术师还活着,并且他居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遥远”,剑士如此解释,拉沃克居住在博得之门附近,在安姆帝国的北方,对一个巫妖来说,确实不算远。
思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名字”,巫师很快回过神来,她急促地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曾经整理过帝国所有大奥术师的资料。”
“拉沃克。”
思思轻轻地吸了口气,“巫师之王拉沃克?他没有死?”
“是的”,伊斯塔回答,他打算以最简洁的方式结束这个话题,“二十多年前,他突然出现了,然后一直销声匿迹。”
巫师沉默着,然后她以极低的声音问剑士:“为了那支权杖?”
“或许吧。”
伊斯塔不置可否地回答着,游目四顾。圣武士上了土丘,刺客远远地坐着,兜帽遮住了脸,看都不看这边一眼。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在耳边轻轻掠过,暮色笼罩下的草地似乎格外地碧绿,掩映着几十具安详死去的尸体。
这里只有平静。
然后伊斯塔听到了轻微的响动,自左前方传来,悉悉簌簌,仿佛什么物体在爬动。思思陷入沉思中,似乎没有注意。
剑士循声找去,发现几个堆在一起的兜帽巫师尸体下,一只暗绿色的小手努力地伸了出来,粗短的手指胡乱地抓着地面,声响就是它发出来的。看起来是有人被压在下面,打算爬出来却又力气不够。
他伸手抓住那只暗绿色的小手,用力一提,兜帽巫师的尸体被掀开了,绿色小手连着它的主人一起被提了起来,在空中摇摇摆摆地晃荡着。
伊斯塔用力过大,手也提得太高了点,他没想到这只手的主人如此轻瘦矮小。身高只有普通人类的二分之一,比侏儒和半身人都要矮上几分。耳朵尖尖的,却又并不像精灵那样细长。滚圆的眼睛像是暗黄色的玻璃片,咕噜咕噜转动着,闪着狡诈的光芒——但它显然并不如何聪明,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正在打着某些鬼主意。
地精?思思从后面走过来,看清楚了剑士手上提着的暗绿色小东西。
伊斯塔点头,将地精放了下来。这绿色的小东西似乎还没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站在地上不动。
如何处置这只地精?剑士略略有些踌躇。地精固然是邪恶的生物,但只要不冒犯到自己,那么剑士也很乐意装作没看见。这就是他和那种正义感极度过剩的圣武士的不同之处,换了后者,定然会毫不犹豫地一剑砍过来。
世界上多一只地精,或者少一只地精,对于伊斯塔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卡多佐而言,杀死一只地精——或者说任何一只邪恶的生物,仿佛就离他的正义之神更接近了一步。
想起那位固执得像石头的圣武士,剑士就忍不住叹气,他懒得和地精打招呼——当然,地精也不可能听懂他的语言。
他刚刚转了半个身,突然想起一件事,随即定住了。
“你刚才说,那个魔法是操纵负能量杀死敌人?”
剑士问巫师。
“大概来说,就是如此。”
“那么地上的这些草为什么没有枯萎?”
负能量会毁灭一切生命,按理说,植物也会被杀死。然而现在地上的草正青翠欲滴。
“不不,这个魔法对植物是无效的。它只会杀死范围内的一切动物。”
“难道它也是植物?”伊斯塔指着地精,思思立刻反应过来,然后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