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路上的记忆
30715100000022

第22章 滋兰树蕙六盘情——怀念我的老师袁伯诚先生

一如匆忙走过当年师专校园那条熟悉而悠长的小路。

带着对苍茫六盘山,对枯焦西海固,对同事、学生太多太多的眷恋,2007年6月14日上午,走完73岁人生风雨历程的袁伯诚先生在距离大海百米之遥,能听得见拍岸涛声的青岛市立医院静静地合上了双眼。第二天,简短的追悼会后,先生便回归在了故园母亲的脚下。随后的日子,在宁夏、在西海固、在固原师专校园(今宁夏师范学院),凡是认识先生并有过往者,浸漫其心境的无不是缅怀和思念的潮汐。其间,仅《黄河文学》、《六盘山》、《固原日报》等就刊发了数十篇文章,人们从不同视角追忆抒写了先生的懿德风范和人生际遇。长歌当哭,一篇景也深沉,情也感人的悼念文章就是一炷燃烧的心香,掩卷思之,先生仿佛就伫立在我的眼前。

然而,正是这一篇篇饱蘸浓墨,情感炽烈的回忆华章才使得我迟迟不敢动手,不敢把内心深处的情愫付诸文字。我顾虑对先生世界观把握不准,顾虑对先生为人为学品质表述不当,顾虑因自己文字的粗糙浅薄,使人们对先生产生认识误区。被一种缅怀思念之情燃烧煎熬着,又一个桃花含情,垂柳如烟,细雨纷飞的清明节来临之际,我在记忆深处,拣选了先生辞世前留给我的这样几个难忘的片段。

自上世纪90年代初回到青岛,先生曾多次往返固原探亲。2006年7月13日上午,我见到先生时,他已在固原逗留了近两个月。或许是长时间不曾谋面之故,那天我们的谈话可谓兴之所至,海阔天高。其间,我们说到了固原的世事变迁,说到了师专升本,说到了同学近况,说到了固原的房地产市场和先生对随后拟买房子的位置选择;还说到了我自己年初出版的那本散文小册子。

当然,转移话题,那天说得最多的还是两天前先生刊于《固原日报》的地方史论《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一文。

先生深厚扎实的国学底子和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虽然自己早在20多年前当学生时就领教过了,但面对旁征博引,言之凿凿,洋洋洒洒近万言的《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我还是顿生诸多疑问:先生的专长是中国古典文学,怎么会对宁夏地方史志感兴趣?且又如此之练达精通?不说别的,单是那么多的史料引文,在身寄固原,远离书斋,资料检索极其不便的情况下,该花费怎样的功夫去查找搜罗并撰写成文呵?

虽然我交谈时极尽掩饰婉转,但先生依然洞悉了我内心深处的疑虑。因此,不待我深究,他便直奔“要津”——治平,我清楚你这会想知道啥!那么多的史料引文怎么来的?实话告诉你,来固原之前我在青岛家里检索摘抄好的!今年3月11日《光明日报》一刊出平凉市带有明显广告性质《打造皇甫谧文化品牌,建设平凉文化名市》专稿和兰州大学杜斗城教授的《皇甫谧籍贯之考证》,我就意识到澄清这一历史人物问题对宁夏、对固原、对彭阳的意义。上个月,《固原日报》的领导一提出这个议题,仅三天,我就在固原亲戚家写好了此文。毫不客气地说,打嘴仗、常规调研、甚至有组织的宣传鼓噪,解决不了历史问题。钩沉稽考历史文化名人身世靠啥呢?一靠翔实准确有说服力的史料支持;二靠充足坚挺的实物证据;三靠拉得出、站得住,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的研究成果。认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是“视力”问题,认识到了问题重要性,拿不出能使人信服的东西是能力问题。有的放矢、前瞻性,说起来容易,落实在行动上不是那么回事!

进入学术话题状态的先生,风采丝毫不减当年。睥睨群雄的神态,愤世嫉俗的表情,锋芒毕露的立场观点,俨然一个长矛在手,人间正义和学术尊严的忠实捍卫者。

《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一文,我随后认真研读过。说实在的,此类集历史、地理、文化、考据、文献诸学科于一体,极富挑战味道的“瓷器活”在宁夏也许只有先生一人能担当揽承得起。我把话这样说,并非完全出于师生前提下的恭承偏爱。其实,自1957年大学尚未毕业,在《光明日报》发表《试论李煜词的时代意识》到走出囹圄,重新获得人的尊严后,发表、出版的诸如《从“赤壁之战”看<资治通鉴>的编纂方法》、《司马迁“发愤著书”的条件和因素》、《司马迁漫游的外境阅历对创作<史记>的重要意义》、《中国文人画中忧患意识的社会意义》、《对人与自然关系中的艺术反映的探索》、《庄子的诗意人生追求与诗化哲学》、《对中国古代民族关系的新思考》、《中国学习思想史》等一系列著述,本身便是对先生立德立言理想追求和博大精深学问功底最好的诠释说明。

先生由固原抵银川时,时令已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晚秋。在一周多的时间里,除了杯盏酬唱、应邀做学术报告、参加研讨会,其余时间几乎全用于为各路朋友和学生笔走龙蛇,挥毫泼墨上了。

源于对优秀古文化、当代先进艺术思潮和中国知识分子优良传统的继承学习,先生的书法不拘绳墨,方圆兼施,腾挪奔放,神采飞扬,笔力爽劲洒脱,风貌精气饱满;兴之所至,笔飞墨舞,风散雨集,处处透射出一种“文”的气象。同时,即兴吟哦,或奇崛沉郁,或隽咏恬淡,或空灵飘逸的古体诗词更把“情”的传达与“韵”的营造表现得淋漓尽致。抵达银川的第三天,仅一个下午先生在宁夏大学就留下了五十余幅墨宝。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生性率直旷达的先生,深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和“江山之助”的真谛。返回青岛前夕,我和杨满忠教授曾特意陪他沿贺兰山阙、黄河古渡走了一遭。即便不是第一次光顾,但走进西夏王陵、拜寺口双塔、贺兰山岩画,先生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兴趣。至今我还清楚记得中途先生叫停车子,立身横城古烽燧,长时间“欣赏”东去黄河的神态。

旷野长风。面对茫茫荡荡,自遥远天际逶迤而来,一路浩然东去的逝水,那一刻,神色凝重的先生想到了什么呢?或许他想到了当年为陈毅将军当警卫员时度过的峥嵘军旅岁月,想到了在北师大校园与心仪女友月下倾心的温馨浪漫,想到了身陷牢狱,面对审讯者拍案而起的一腔正气,想到了西吉杨茂村给自己以活下去启示的那位老阿訇,想到了“云开雾散”日,与两三患难知己纵酒高歌的酣畅慷慨,想到了在黑城祁家堡子简陋教室里为学生讲解屈子《离骚》时无法克制的伤感悲情,想到了离别固原之际“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心路,抑或还有遍布宁夏山川,儿女般可亲可爱的弟子学生……

然而,有一点不容置疑:这是先生最后一次在塞北宁夏这方曾经抛洒过自己青春汗水的土地上逗留盘亘;最后一次凝神眺望给自己以启迪和智慧的母亲河。

我是2007年春节通过电话拜年时,才知道先生得病住院动手术的。那天,电话那一端的先生告诉我,病无大碍,只是胰腺上长了一个疖子,手术做得很成功,目前正在康复之中。先生还告诉我,为《路上的记忆》的评价文章写好了,稿子已寄往《固原日报》。“所有的记忆都是干瘪苍白的,眼下属于您的第一要务是早日康复身体!”缘于对实情的无知,通话结束时,我还跟先生开了这样一句玩笑。

事情的变化竟是那样的令人不可捉摸。2007年6月1日,我正在宁夏广电总台昏天黑地与史扬、占武等朋友鼓捣《突破与跨越》电视政论片,电话里固原一中的广斌兄为我传达了这样的消息:老袁胰腺癌,病危!

6月3日清晨,我即登上了飞往青岛的航班。

先生所住13楼阳面病房,抬头可见蔚蓝的大海。病床上,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先生虽然对我的到来已有些许准备,但当我把一大束娇艳清香的鲜花放在床头,紧紧握住他双手的时候,先生依然泪水苍茫。“费心了,谢谢治平!谢谢同学们!”强撑着病体,先生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外力因素使然,那天上午精神一反常态的先生对我说了许多话。他说,在宁夏生活了28年,最不能忘却的是西海固的风物人情和同事、学生。命里注定,虽然已不可能最终和固原东岳山厚重、圣洁的黄土融合在一起,但我的根脉和魂魄在宁夏、在西海固,那里寄存着我永远的牵挂和念想。当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叮咛托付时,先生要过笔使出全身力气,以几近难以辨认的笔迹,在我的笔记本上异常艰难地写下了这样一段韵味深长的话语:把真诚当成回回民族的一种德行,去热爱这个民族;个人所追求真理和幸福,都是为了这个民族!

午饭时辰,先生嘱家人带我到市中心有名的“马家清真餐厅”去用餐,临走还特意叮咛女儿,要选在二楼的雅间里,其他菜随便点,但一定要有当天的羊肉和海鲜。

返回医院,先生尚在昏睡之中。于是,我一个人来到了海边,想借此稀释缓解一下自己沉重的心情。

午后的大海辽阔而空蒙,远处岛礁耸立,海鸥翔集,白帆点点。近处永远不知疲倦的浪花吟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谣,在一种强烈韵律作用下,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一次次扑向海滩,扑向我脚下的礁石。我的心也随着这一波又一波的浪花久久难以平静。

事实证明我进入了一个判断的误区:面对浩渺的大海,我更多想到的依然是先生。我甚至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令无数人神往的风景画一般的碧海蓝天和高度现代化的市井,其实并没能使先生得到某种满足和慰藉,而是自从离开宁夏离开固原的那一天起,他就跌进了另一个矛盾和苦闷的漩涡——先生人在山东青岛,心在宁夏固原!

涨晚潮了。前赴后继,愤怒咆哮的海浪只几个来回,我刚才坐过的礁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夕阳掠过了远处奥运帆船赛馆的穹顶,回到病房,刚刚打完点滴的先生已经在等我。但医生叮嘱,先生不能多说话。无奈,我只能握着先生的手默默地静坐着,一任窗外燃起万家灯火。

“什么时候返回宁夏,火车还是飞机?”

“明天早晨9点的航班!”

我替先生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努力翕动着嘴唇,他又一次询问了我的行程安排。

相见难,离别更难!晚七点半,当我收拾好随身携带的提包,强忍悲痛,伸出双手准备做最后的告别时,想不到先生忽然像不谙世事顽皮小孩一样,涕泪滂沱,哽噎着猛地抓起被单把自己的头和脸捂了个严严实实;那揪心的瞬间甚至连旁边的护士都一个个泪眼婆娑。

谁说这是师生间简单的分手辞行,这分明是真正意义上即将阴阳两隔的生离死别呵!

“朝逢坎坷漂萧关,饮酒赋诗执教鞭。名士宏论弟子仰,东海明月慰君安!”这是先生的同事,原宁夏文联副主席慕岳先生随后所写《东海明月慰君安》一文中的诗句。作为领受过先生谆谆教诲,见证过先生为人为学的学生,我没有资格就此咿咿呀呀再诠释说明什么;我只想借此延伸自己对先生这样的感受和认知:当年,在六盘山区,在宁夏,先生没入达官显贵者流,也并非泰斗大师。他只是一介着过戎装,饱览诗书,治学严谨,解惑有术,倜傥大度,知律能书善诗喜豪饮,有崇高人文主义思想,在西吉县白崖乡下堡村教过小学生,在兴隆乡教过初中生,在蒋台堡乡和西吉中学教过高中生,在固原师专教过专科生,上世纪90年代起在青岛大学教过本科生、受聘北京师范大学带过研究生,深受人们尊重敬仰的普通教育工作者。

历史可以淡化陈旧褪色,甚至被一些人肆意演绎歪曲践踏,但绝对不可以完全忘却。苍山大河作证,正是因为当年有了包括北京、上海、浙江等地支宁“知青”在内,一批如先生这样,历尽劫难,上下求索,信念之火不灭,身上粘贴着“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等形形色色标记,有胆有识之士的忘我砥砺耕耘,才孕育造就了今天六盘山区乃至整个宁夏灿烂辉煌的时代壮景。

六盘苍苍不老,先生风范永存!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