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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2)

煎饼大爷这个稿子,细细跟主编商量了一下,打算分成两篇来写,先把事情的始末介绍清楚,把大爷正在住院的事告诉大家,号召大家来帮助他;第二篇再写大爷治疗后的情况。细细正在赶稿子的时候,手机突然来了条短信,细细瞥一眼亮起的屏幕,瞪大了眼睛。

江醉墨

文本信息

细细解锁,点开一看——“美食记者还负责带人看病?”

“我最近调到社会版了。大爷怎么样了?”

不一会儿,短信又来了:“正在吊瓶,已睡。”

细细花痴地看着信息栏他们俩的三行对话发呆,斟酌了很久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继续大爷的话题,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可说别的话题,又显得在刻意搭讪。这下细细终于明白紫安说的那种所谓“喜欢一个人时的纠结”,果然是……挺纠结的。

稿子顺利过审,胡细细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晚报头版。细细下班前,在网上预订了H市的动车票,回家的路上,她想着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种种温馨,脸上浮现出和平时的她不太一样的沧桑。

细细一家原本住在邻省的H市,H市的经济远没有N市发达,属于三线城市。细细爸妈工作很忙,爷爷奶奶身体又不太好,细细基本在郊区的外公外婆家长大,外公教她写毛笔字、算术,外婆带她去后山种地瓜和花生。她和邻居小伙伴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去后山玩,后山里有很多野果和野花,细细从小就是个吃货,知道什么果子能吃,什么花有甜甜的花蜜。她最辉煌的经历是某天放学后拔光了学校门口所有的美人蕉,吃掉了花里的蜜,还把美人蕉扔了一地,好在那时没有摄像头这种先进玩意儿。你要知道,那天恰好是教育局领导莅临H市实验小学检查的日子……至今,“美人蕉灭门案”还是H市实验小学久久未破的悬案之一。

后来,细细的老爸被公司派驻到N市来,细细妈也跟随爸爸到了N市,见这里经济条件好,教育资源也比H市好太多,就把六年级的细细转学过来,干脆在N市定居了。也就是那时,细细认识了同一个单元房的简崎,上初中后又认识了苏紫安。细细爸妈总想着,将来把各自的父母都接到N市来,可四个老人在H市住习惯了,不愿到陌生的城市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细细的爷爷奶奶在她高中和大学时相继去世,那时细细就跟爸妈说:“我大学毕业后要回H市去照顾剩下的两位老人,那是我的故乡!”

细细每年暑假都会回H市陪伴二位老人。细细的外公是个退休老教师,可以说是她的启蒙老师,学富五车,写得一手苍劲的瘦金体,国画一流,无奈顽皮的细细学不到三成。有一年,央视《寻宝》节目到了H市,正上大学的细细还特地请假,陪着外公把家里一幅疑似明代画家戴进的《凌雪松翠图》拿去鉴宝,使得外公在古稀之年还上了回电视。外公那时候说:“细细啊,以后外公走了,就把这幅《凌雪松翠图》留给你当传家之宝。”细细那时还责备他:“您还年轻着呢,别整天想着这种事,有空赶紧构思构思自己的回忆录,我还等着看您和外婆的恋爱史呢。”

现在,细细长大了,工作两年多了,回去看外公外婆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逢年过节寄点钱给他们用,可他们总说用不着,要她留着自己花。没想到,外公居然经历了胃部手术,细细想:不让爸妈告诉我,八成也是外公的意思。老人家总觉得儿女子孙工作忙,自己有事都不敢告诉他们。

太多杂事冲淡了中国人对故乡和故人的思念,所以中国几乎所有的传统佳节都以“团圆”作为标准。因此有句诗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回家后,细细跟爸妈摊牌:“爸妈,我明天去H市出差,顺便看看外公外婆。”

细细妈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支吾了很久,才说:“细细啊,妈妈有件事要给你提个醒……那个……你外公前不久生了场小病,做了个小手术,可能会瘦一点,你见了别大惊小怪。”

“什么病?”细细面无表情地直视妈妈。

“胃溃疡。”

若不是简崎那天说漏了嘴,他们还准备瞒着她多久。细细强忍住突然冲上脑袋的悲伤和愤怒,语调却有一丝颤抖:“严重吗?”

“算是蛮严重。不过手术后就好了,精神头儿还跟以前一样。”

“好,我知道了。”细细点头,“我去洗澡了。”说着,跑到卧室衣柜拿了换洗的衣服,躲进浴室开了花洒,又在里面哭。

细细妈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纠结了,她知道细细肯定不好受,也怪自己没及时知会她。可这事,你说说,细细妈和细细的舅舅都商量好了,细细和表妹两个小辈,谁也不告诉,为啥,就怕细细不好好工作,表妹贝贝不好好高考。

知女莫若母,细细妈当晚给H市的弟弟,也就是细细的舅舅打电话:“病历藏好了,别让细细看见,别看她平日里笑呵呵傻乎乎的,精明起来贼死个人,但又藏不住话。万一闹腾起来让爸妈多心,那就不好了。”

第二天,细细回到了故乡H市,坐上了去郊区武镇的班车,来到外公外婆家门口。

细细的外公外婆住在武镇中学教职工福利楼一楼,对面一排平房被居民们当作厨房。细细到的时候,外婆正在厨房里给外公炖鸽子,老远听见细细的声音,外婆乐呵呵出来,还围着围裙:“细细来啦?快进来。”

时而精明的细细观察着外婆的表情,见外婆满面的笑容中没有一丝隐藏的悲伤,就放下心来:“外公呢?”

“在幼儿园门口跟几个老家伙吹牛呢。”外婆指了指不远处。

细细放下行李,跑过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群老爷爷中的外公,不由得大吃一惊。细细的外公原本是个啤酒肚跟怀胎十月的孕妇一样大的胖子,以前细细还戏称外公跟《灌篮高手》里的安西教练简直一模一样,可现在呢?她不敢认,安西教练何时变成路飞了?

啤酒肚,没了,大圆脸成了瓜子脸,这虽然是最成功的减肥前后对比照,但这瘦的方式让细细心酸。她不知道外公躺在手术台上时是什么情状,也不知道术后住院那几天他是怎么靠着挂瓶度日的,她只是毫无意识地朝外公跑去,边跑边流泪。

她想起外公跟她下象棋的时候故意输给她,她想起外公教她写毛笔字时气得咬牙切齿,她想起生日时外公提早下班去城里给她买奶油蛋糕……

“我就知道你会这个样子,才叫他们不告诉你。千金难买老来瘦!走,咱们回家去。在这儿哭丢人。”外公一路拉着哭哭啼啼的细细回了家,老人家精神劲儿跟以前一样足,就是脚步明显慢了许多。

“我这都好了,你看你这哼哼唧唧的,搞得别人以为我挂墙上去了。”到家后,外公一边哭笑不得地给细细递毛巾,一边给她倒茶,“老人家谁不生这病那病的,不许再哭了。”

细细见着外公精神好,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也用“千金难买老来瘦”安慰自己,那些百岁老人,就没见哪个是胖子。可她留着个心眼,趁外公外婆在厨房里忙活晚饭的时候,溜进他们家翻箱倒柜,功夫不负有心人,被她找到几本病历和钡餐X线造影图。

她像做贼似的,翻看这些病例,几本是外公的,细细特别认真地看了最近这本,上面的字迹跟所有医生的字体一样凌乱不堪,但确实写着胃溃疡。

钡餐X线造影图细细看不懂,但她知道谁看得懂。于是她用手机将几张X光片拍下,微信发给了江醉墨:“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病?严重吗?”江醉墨一个小时后才回复:“看不清,你带来医院。”细细半夜又把X光片偷出来藏进行李包里。

两天时间过得非常快,细细得赶凌晨的火车,才能保证第二天早上回到N市上班。细细说:“春节我还回来看你们。”以前走时,没那么敏感地关注外公的表情,这回她突然发现,外公用一种十分舍不得又十分专注的目光偷看她,这种目光撞得细细心头一紧,她第一次见坚强而乐观的外公露出这么不舍、稚气的目光。

“你也不小了,要找个男朋友了。你外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妈妈都五岁了。”外公唠叨道。

“好好,我找到了就一定带回来给您看。”细细保证道。

回程的火车卧铺上,细细认床,睡不着,再加上火车一路吭哧吭哧的,她能做到的仅仅是闭着眼而已。这一晚,她想了很多很多,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命运也时常风云变幻,如果人不趁早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渴望爱的人,等时过境迁后再说后悔,是不是显得太矫情和活该了。

社会版记者的日子是忙碌而辛苦的,一个多星期以来,细细跑了一个火灾现场、五个车祸现场、两个扫黄现场和一个销毁假冒伪劣产品现场。

听说美食版最近预约到“O?& Sweet”甜品工作室女老板的专访,细细不关心那个90后的姑娘是怎么创业的,其中又有多少反复和挫折,她只妒忌小余和新来的实习生,他们居然把甜品工作室的明星产品挨个儿品尝了一遍!

细细简直泪奔!怎么她在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呢?你看看她最近怎么个惨况——车祸现场那是人看的吗?变形的车子、血淋淋的路面、血肉模糊被抬上救护车的伤员……细细第一次出勤去这种惨绝人寰的现场,吓得一晚上吃不进东西还做噩梦呀。

好不容易挨到轮休那天,细细打电话问江醉墨在不在医院,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带着外公的钡餐X线造影图过去了。

今天挂门诊的人跟以前一样多,细细在走廊等了一个小时,就没见江醉墨闲过,甚至,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直到下班,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才起身把早已凉了的水倒掉,换了一杯热水回来。

细细趴在门口,探了个头出去,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召唤。他的几个实习生还没走,整理病历的整理病历,写论文的写论文。几个眼尖的发现了她,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犹豫着是要借口离开呢,还是留下来接着做事。

“又在卖萌?”江醉墨用余光瞥见她,打开用来看X光片的灯光板,看来他还记得她那天说的事。

细细很苦恼,自上次她不知道怎么就脑抽了以为他要吻她因此做出嘟嘴的动作后,她之后的所有行为,江醉墨都理解为她在刻意卖萌。可是卖萌的前提是——你得有萌可以卖。

“给。”细细把钡餐X线造影图递给江醉墨,“你看看,这……严重吗?”

江醉墨把两张片子往灯光板上一贴,片子就自动夹在上面了。他看得不动声色,你在他脸上找不出任何关于病况严重与否的表情,这是多年坐诊下来练就出的处变不惊,又或者是见多识广的麻木?细细不懂。

几个实习生在他们身后默默打量着,看看江老师,看看片子,又看看细细。

“病人多大年纪?”江醉墨没有马上下结论,而是先问个清楚。

“七十多岁……”细细有点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话,“是我外公。”

“胃溃疡。”细细咬咬下唇,“前两个月做的手术,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胃溃疡这么点小毛病要做手术,我怀疑……我妈骗我!就算是做手术,有必要瞒着我自己跟我爸偷偷回去吗?我难道就那么玻璃心,一点小事都会吓晕?”

“胃溃疡可大可小,恶性胃溃疡确实需要手术。”江醉墨把片子拿下来还给细细,“病历上没有写错,确实是胃溃疡,而且比较严重。好在已经及时手术完毕,以后注意饮食,多加调养,没什么大问题。”

见他一脸平静,细细一颗心总算放下来,暗自舒一口气。

“江老师……”一个实习生突然打断江醉墨。

“小周,倒杯水给她。”江醉墨不加思索地使唤那个实习生去倒水,同时目光严厉地扫过剩下的所有实习生,细细光顾着开心没注意到这时江醉墨的眼神,凌厉而有压迫感,苦了那些实习生,被那种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一扫,谁也不敢再说话。刚才开口打断他说话的小周默默倒了杯水放在细细面前,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走到一边去。

细细去住院部看望了煎饼大爷,得知他恢复得很好,就欢天喜地带着片子离开,心情分外轻松。

江醉墨沉默了很久,把白大褂脱了,挂在衣架上,整理整理桌面,外人看去,清冷而高不可攀的样子。半晌,他才开口:“小周?”

小周有点不好意思:“老师,我刚才想说……您……好像看错了,那个……”

“胃癌。”江醉墨压低了声音。

钡餐造成的龛影边缘不规则,四周黏膜杂乱,有的已经消失,溃疡面目测已经超过三厘米——这个片子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胃溃疡。作为消化内科的专家,江醉墨又怎么连这么明显的特征都看错。实习生们都默默点头,小周忽而觉得自己有点班门弄斧,还好刚才自己迟疑了一下,才没有把结论说出来,而是先试探性地叫了江醉墨一声。

“那边医院已经做出诊断并进行手术,他的家人也想尽办法来瞒着病情以稳定患者心情,可见患者的病还未发展到不可治愈的地步,从造影图上看,大概处于中早期。老年癌症患者后期化疗和调养比手术更重要。”江醉墨说,“有时候我们也应该协助家属用一些‘非常方式’来让患者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乐观心态下进行治疗。”

怪不得,刚才他扫视一帮实习生的目光那样严厉。

骗病人,是万不得已,那么骗病人的家属呢?

关于为什么要骗这个胖胖的女孩子,江醉墨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煎饼大爷的事经晚报一报道,N市近乎人人皆知,有人亲自将慰问金送到八一医院病房,有人通过报纸公布的汇款账号,给大爷汇去了一份心意,大爷的几个女儿也联系上了,小女儿已经在前来N市的路上。八一医院的领导决定,免去大爷的所有住院费,将为大爷提供免费治疗,并决定召开小型记者招待会,通报这次的决定和大爷的治疗情况。医院选择的招待会发言人,是江醉墨。

细细和小刘先一步到了招待会现场。

招待会现场设在八一医院大会议室,共两层,一层是会议场馆,二层是环形走廊和音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