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你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年
(选自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版。)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往事(一节选)
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 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 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 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 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 ,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 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 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 ,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 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 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 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 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 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 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 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 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 ;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 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 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 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 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 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 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 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往事(二节选)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 。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 "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 "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 "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 "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 "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 "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 "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 "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 ――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十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 ――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 ――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的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的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
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的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的注意军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盘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栗。"我看着她郑重的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经过兵祸罢!"我说:"你呢?"她道:"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的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
回信说:"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 ――"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们略不注意的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的,眼光凝滞的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的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的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钮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的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夫!"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的站着,微麻的脸上,充满了彷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至终无言的坐下,呆呆的望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的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的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的站着,声音很颤动,说:"我是在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
一面也郑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的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罢! "
老兵丁无言的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
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的低头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的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我没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收入文集《往事》,开明书店1930年1月初版。)
寄小读者(节选)
通讯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刊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前镏?遥?嵝?遥?易约阂惨?涝睹憷?牛?瞿忝堑囊桓鲎钊惹樽钪沂档呐笥眩?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 ――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的和我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还是前门远呢?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也请你们饶恕我。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
这信该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
冰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 "。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车在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霭里,淡到欲无。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镑镑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阳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犊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 。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阳那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阴已极。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书此不但自慰,并以慰弟弟们和记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通讯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镖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更有小女孩,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静夜极难得,许多姊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
我三次拿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姊妹来看望我的。我慰悦而又惆怅,因为三次延搁了我所乐意写的通讯。
这只是沿途的经历,感想还多,不愿在忙中写过,以后再说。夜深了,容我说晚安罢!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
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
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通讯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 "――同时她低低的度着一支小曲,是:
TARLIGHTTARBRIGHT
FIRTTARIeeTO-NIGHTWIHIMAYWIHIMIGHT
HAVeTHeWIHIWIHTOMIGHT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
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的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的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 。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 "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 "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 "在北京城里,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
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 "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 ","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
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护城河里系着小舟,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 "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
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 ――真不知文字情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通讯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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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
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收入《读者》。)
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 "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骄傲的说, "好的呀!
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些勇敢! "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 "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 "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 "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讯二十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 。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 ――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 ――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TICLAKe),侦池(PYPOND),角池(HORN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
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NA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 ――北京纵是一无所
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OUTHNATICK)去,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通讯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静中,雨中,是我最易动笔的时候;病中心绪惆怅,静中心绪清新,雨中心绪沉潜,随便的拿起笔来,都能写出好些话。
一夏的"云游",刚告休息。此时窗外微雨,坐守着一炉微火。看书看到心烦,索性将立在椅旁的电灯也捻灭了下去。
炉里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响着,火花飞上裙缘。――小朋友!就是这百无聊赖,雨中静中的情绪,勉强了久不修书的我,又来在纸上和你们相见。
暑前六月十八晨,阴,匆匆的将屋里几盆花草,移栽在树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风雨,替我将护着这一年来案旁伴读的花儿。安顿了惜花心事之后,一天一夜的火车,便将我送到银湾(ILVeRBAY)去。
银湾之名甚韵!往往使我亿起纳兰成德"盈盈从此隔银湾,便无风风雪也摧残"之句。入湾之顷,舟上看乔治湖(LAKeGeORGe)两岸青山,层层转翠。小岛上立着丛树,绿意将倦人唤醒起来。银湾渐渐来到了眼前!黑岭(BLACKMOUNDTAIN)*叩煤埽?侵魏?旨?拼螅?浇畔绿紊?绾鹬?校??寰褂兄ヮ返姆缥丁*
到后寄友人书,曾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人犹如此,地何以堪?你们将银湾比了乐园,周游之下,我只觉索然! "
之语。致她来信说我"诗人结习未除,幻想太高"。实则我曾经沧海,银湾似芝罘,而伟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绮色佳,深幽妩媚,别具风格,能以动我之爱悦与恋慕。
且将"成见"撇在一边,来叙述银湾的美景。河亭(BROOKPAVIL-ION)建在湖岸远伸处,三面是水。早起在那里读诗,水声似乎和着诗韵。山雨欲来,湖上漫漫飞卷的白云,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云隙中霞光灿然四射,穿入水里,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里,看不分明。光景的奇丽,是诗人画工,都不能描写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书,我最喜爱,可惜并没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拥中,独自泛舟到对岸,写了几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来风势大得很,舟儿起落之顷,竟将写好的一张纸,吹没在湖中。迎潮上下时,因着能力的反应,自己觉得很得意,而运桨的两臂,回来后隐隐作痛。
十天之后,又到了绮色佳(ITHACA)。
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六十日的寄居,无时不有"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这两句,萦回于我的脑海!
在曲折跃下层岩的泉水旁读子书。会心处,悦意处,不是人世言语所能传达。――此外替美国人上了一夏天的坟,绮色佳四五处坟园我都游遍了!这种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学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观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抚着碑碣,摘去残花,我觉得墓中人很安适的,不知墓中人以我为如何?
刻尤佳湖(LAKeCAUAGA)为绮色佳名胜之一,也常常在那里泛月。湖大得很,明媚处较慰冰不如,从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FALL)。三姊妹岩旁,银涛卷地而来,奔下马蹄岩,直向涡池而去。汹涌的泉涛,藏在微波缓流之下。我乘着小船雾姝号(THeMAIDOFMI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坚坎拿大两片大泉,坠云搓絮般的奔注!夕阳下水影深蓝,岩石碎迸,水珠打击着头面。泉雷声中,心神悸动!绮色佳之深邃温柔,幸受此万丈冰泉,洗涤冲荡。月下夜归,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鸠斯(YRACUe),赴美东中国学生年会。本年会题,是"国家主义与中国",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会中忙过十天,又回到波士顿来。十四夜心随车驰,看见了波士顿南站灿然的灯光,九十日的幻梦,恍然惊觉
夜已深,楼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异乡的虫声在凄凄的叫着。万里外我敬与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10月24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九
最亲爱的小读者:
我回家了!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谢与欢欣之泪!
三年在外的光阴,回想起来,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写这信的时候,小弟冰季守在旁边。窗外,红的是夹竹桃,绿的是杨柳枝,衬以北京的蔚蓝透彻的天。故乡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来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离开中国北方,不曾离开到三年之久,你不会赞叹欣赏北方蔚蓝的天!清晨起来,揭帘外望,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两堆洁白的云,疏疏的来往着,柳叶儿在晓风中摇曳,整个的送给你一丝丝凉意。你觉得这一种"冷处浓"的幽幽的乡情,是异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WHAMP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揉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HINGTON。)之一晚。我从枯冷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ATIONALWOMeN"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 "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 圆恩寺
再寄小读者(节选)
通讯二
小朋友:
今天让我们来谈"友谊"。
友谊是人我关系中最可宝贵的一段因缘――朋友虽列于五伦之末,而朋友的范围却包括得最广,你的君,臣,(现在可以说是领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妇,同时都可以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国籍,不限年龄,不拘性别的;只要理想相同,兴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气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坚固的联结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实现,艰巨事业的创立,伟大艺术的产生,都是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结果。这种例子,在中外古今的历史上,是到处可以找到的。
同时,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为朋友,而朋友往往还是你空虚的填满,缺憾的补足,心灵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谦退深沉;你自己热情好动,你更欣赏你朋友的冲淡静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羡慕你朋友的健硕欢欣。各种不同的人格,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谐合奏,就能发出天乐般悦耳的共鸣。
交友是一种艺术。
热情,活泼,而富于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许多朋友,而磁石只吸引着钢铁,月亮只吸引着海潮。
你能择友,则你的朋友将加倍的宝贵你的友情。
不要只想你能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也要想你的朋友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肯耕种的才有收获,能贡献的才配接受。
友谊是宁神药,是兴奋剂。
使你堕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时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奋兴,向上?
友谊是大海中的灯塔,沙漠里的绿洲。
当你的心帆飘流于"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涛汹涌,礁石嶙峋,你要寻望你朋友的一点隐射的灵光,来照临,来指引。当你颠顿在人生枯燥炎热的旅途上,你的辛劳,你的担负,得不到一些酬报和支持的时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绿荫之下,就饮于荡涤烦秽的甘泉。
古人有句说:"最难风雨故人来",――不但气候上有风雨,心灵上也有风雨!
你的心灵曾否走失于空山荒野之中,风吹雨打,四顾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开启了"国情"的柴扉,延请你进入他"爱"的茅庐,卸去你劳苦的蓑衣,拭去你脸上的泪雨,而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温暖炉火之前。
同时你也常常开着同情的心门,生起友爱的炉火,在屋前掺望。
友谊中只有快乐,只有慰安,只有奋兴,只有连结。
友谊中虽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诗文中,不少伤逝惜别之句,然而友谊是不死的,友谊是不因离别而断隔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得一知己,可以无恨",这痛苦里是没有"寂寞"的,因为我们已经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 "寂寞"――心灵上的孤独,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们虽然是孤身启程,而沿途却逐渐加入了许多同行的好伴,形成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并肩携手,载欣载奔,使我们克服了世路的险峻崎岖,忘却了长行的疲乏劳顿,我们要如何感谢人世间有这一种关系,这一段因缘?
愿你们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请你们也让我做你们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庆
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夜还看见新月,今晨起来,却又是浓阴的天!空山万静,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斋门,在窗前桌上,供上腊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头默坐,细细的来忆念我的母亲。
今天是旧历腊八,从前是我的母亲忆念她的母亲的日子,如今竟轮到我了。
母亲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总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却要凭着"冷"与"静",来细细的忆念我至爱的母亲。
十三年以来,母亲的音容渐远渐淡,我是如同从最高峰上,缓步下山,但每一驻足回望,只觉得山势愈巍峨,山容愈静穆,我知道我离山愈远,而这座山峰,愈会无限度的增高的。
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靖,十几年来涉世较深,阅人更众,我深深的觉得我敬爱她,不只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实在因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体上的疾病,并不曾影响她心灵的健康。她一生好静,而她常是她周围一切欢笑与热闹的发动者。
她不曾进过私塾或学校,而她能欣赏旧文学,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没有过多余的财产,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济贫。她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独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怜下,得每一个人的敬爱。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欢整齐精美,而精美中并不显出骄奢。在家人衣着上,她喜欢素淡质朴,而质朴里并不显出寒酸。她对子女婢仆,从没有过疾言厉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词。她一生在我们中间,真如父亲所说的,是"清风入座,明月当头",这是何等有修养,能包容的伟大的人格呵!
十几年来,母亲永恒的生活在我们的忆念之中。我们一家团聚,或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刹那,虽然大家都不说出什么,但我们彼此晓得,在这一刹那的沉默中,我们都在痛忆着母亲。
我们在玩到好山水时想起她,读到一本好书时想起她,听到一番好谈话时想起她,看到一个美好的人时,也想起她――假如母亲尚在,和我们一同欣赏,不知她要发怎样美妙的议论?要下怎样精确的批评?我们不但在快乐的时候想起她,在忧患的时候更想起她,我们爱惜她的身体,抗战以来的逃难,逃警报,我们都想假如母亲仍在,她脆弱的身躯,决受不起这样的奔波与惊恐,反因着她的早逝,而感谢上天。但我们也想到,假如母亲尚在,不知她要怎样热烈,怎样兴奋,要给我们以多大的鼓励与慰安――但这一切,现在都谈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亲是最用精神来慰励我的一个人,十几年"教师"、"主妇"、"母亲"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励别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烦躁,颓丧的时候,心灵上就会感到无边的迷惘与空虚!我想:假如母亲尚在,纵使我不发一言,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闭目宁神在她轻轻的摩抚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与温暖,我就能再有勇气,再有精神去应付一切,但是:十三年来这种空虚,竟无法填满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呵!
一朵梅花,无声的落在桌上。香尽,茶凉!炭火也烧成了灰,我只觉得心头起栗,站起来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来雾更大了!雾点凝聚在松枝上。千百棵松树,千万条的松针尖上,挑着千万颗晶莹的泪珠
恕我不往下写吧,――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永远生活在母亲的恩慈中。没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母亲的美华永远生活在你的人格里!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歌乐山。
通讯四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乐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它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它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大雨击打着它,它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它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屏息,使它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它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城墙里,只要它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它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它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它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它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它过着骄奢的春天,它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它飘翔喧闹,小鸟在它枝头欣赏唱歌,它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它长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它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它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它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它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它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它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
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
"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MAYTHeReBeeNOUGHCLOUD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UNeT。)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乐山
再寄小读者(1958节选)
通讯二
亲爱的小朋友:
今年一月,我刚从埃及归来,趁我记忆犹新,来对小朋友说一些埃及的印象。
我们到埃及去,走的是北路,就是从北京坐飞机,经过蒙古人民共和国、苏联、捷克斯洛伐克,最后到达埃及的首都开罗。――在这里我想插一句话,世界局势发展得多快,在我回来后不到三个星期,埃及和叙利亚,已经联合组织了一个横跨亚非两洲的新国家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了!这是中东阿拉伯人民,在反对殖民主义、争取民族独立的愿望上,有了进一步的团结,这也是世界和平力量进一步发展的里程碑!
我们一路从机窗下望,都是冰天雪地莹白照眼,可是一到达开罗的上空,就是晴天万里,下面是长长的河道,支流四出,两旁是整齐翠绿的田野,一簇簇的密集的淡灰色的农舍,田垄上排列着一行一行的高大的枣椰树。但是在这河畔地区以外,就是茫茫无际的黄沙,浓绿淡黄,成一个鲜明的对照!
这一条长长的河道,就是世界闻名的尼罗河,是埃及境内的唯一的天然河流。埃及在非洲的东北角,在北纬二十二度至三十二度,东经二十四度至三十七度之间,气候炎热,雨量极少,所以尼罗河也是他们唯一的灌溉泉源。埃及人民亲切地称尼罗河为"尼罗河爸爸"就是这个缘故。
这使我想起二十几年前,我在意大利首都罗马的梵蒂冈――教皇城――的博物馆里,看见了一座尼罗河的雕像。在这里,尼罗河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右臂斜倚着人面狮身像,侧卧在地上,旁边堆着一垛高高的麦穗和葡萄。最生动的是他的身上,身边,爬满围满了许多活泼嬉笑的、赤裸裸的小孩子!有的站在他的肩上,有的骑在他的臂上,有的坐在他身旁的麦堆上,有的三三两两地和他身边河水里的鳄鱼,撩拨嬉戏。这雕像给我的印象很深,但我决没有意识到,埃及的沙漠地区,占到全国境的百分之九十六,也不知道埃及的雨量少到:简单的农舍,不用盖屋顶,只用高粱秆蓝遮遮就行。当我看到听到这些现象的时候,我对于尼罗河,也不禁热爱了!
我们在埃及境内,曾作过短期的旅行,就是坐火车往南走,一路沿着尼罗河,溯流而上。眼前旋转过去的,是润湿的田地,茂盛的庄稼,和裹着头巾穿着长袍的男男女女,锄地的,车水的,放羊的,赶驴的同时也看见了道旁的农舍,屋子都像我们南方的"天井"一样,有窗有门,却没有屋顶。那时正是冬天,白日阳光满室,夜里顶着月亮和星星睡觉,空气清新,一定是十分舒畅的。
这在我是极其新鲜的事,但心里还转不过弯来,我问同行的埃及朋友:"夏天在屋顶盖上高粱秆,当然可以挡住炎热的太阳,但是恐怕挡不着大雨和久雨;万一,万一要下大雨,下久雨呢?"她笑了,说:"你过虑了,我们这里除了沿地中海一带,雨量较多之外,就是一万个,一万个也不下大雨和久雨! "
聪明勇敢的埃及人民,知道除了倚靠他们的"尼罗河爸爸"之外,还得不断地和气候土壤作艰苦的斗争,向大自然索取粮食。现在他们的兴修水利,开发沙漠的工作,正在广泛地展开。祝福他们吧,可爱的尼罗河的优秀儿女!
别的下封信再谈,祝你们三好!
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五日,北京。
诗歌合集《小桔灯》
通讯四
亲爱的小朋友:
自从三月二十一日离开祖国,时间不过十多天,在我仿佛已经过了多少年月!一来是这十多天之中,我们已经飞跃过好几个亚洲和欧洲的国家;二来是祖国的进步,一日千里。
这十多天之中,不知又发现了多少新的资源,增多了多少个发明创造!这一切,都使国外的"游子",不论何时想起,都有无限的兴奋!
欧洲本是我旧游之地,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感觉,现在只挑出途中最突出的奇丽的景物,来对小朋友们说一说。
首先是三月二十四日黄昏,从瑞士坐火车到意大利的一段,一路沿着阿尔卑斯山脚蜿蜒行来,山高接天,白雪皑皑,山顶上悬着一钩淡黄色的新月。火车飞速前进,窗外转过的一座雪山接着一座雪山,如同一架长长的大理石的屏风,横列在我们的眼前!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高高的雪山上,零乱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桔红色的灯光,一片清凉之中,给人以无限的温暖的感觉。
二十五日一觉醒来,我们已深入意大利的国境了。
意大利是南欧一个富有文化而又美丽的国家,它的地形,像一只伸入地中海的靴子,三面临海,气候温和。在瑞士山中还是雪深数寸的时候,这里的田野上已是桃李花开了!我们先到达意大利的京城――罗马。这是一座建在七座小山上的古城,街道高低起伏,到处可以看见古罗马的遗迹,颓垣断柱,杂立于现代建筑之间。街道上转弯抹角,到处还可以看见综淙的喷泉,泉座上都有神、人、鱼、兽的雕像,在片片光影之中,栩栩如生。
二十六日晨我们到了意大利西海岸的那坡里城,这也是一座很美丽的海边城市。但是我要为小朋友描述的,却是离那坡里四十里远的旁贝,那是将近两千年前,被火山喷发的熔岩和热尘所掩埋的古城。在一八六○年以后,才被发掘出来的。
背山临海的旁贝城,在纪元前六世纪――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就已经建立起来了。到了纪元前八十年――我们的汉代――这里成为罗马贵族豪门的别墅区,人口多至两万五千人。纪元后七九年的八月,城后的维苏威火山,忽然爆发了!漫天的灼热的灰尘,和喷涌的沸腾的熔岩,在两三日之中,将这座豪华的市镇,深深地封闭了。大多数居民幸得突围而出,而老、弱、囚犯,葬身于热尘火海之中的,至少还有两千人左右。
我们在废墟上巡礼:这里的房舍,绝大部分,都没有屋顶了,只有根根的断柱,和扇扇的颓垣,矗立于阳光之下!石块铺成的道路,还有很深的车辙的痕迹。这市上有广场,有神庙,有大厅,有法院,有城堡街道两旁还有酒店和浴堂。酒店里遗留着一排一排的陶制的酒缸;浴堂里有大理石彻成的冷热浴池,化妆室,按摩床,墙上还有石雕和壁画。屋宇尤其讲究:院里有喷泉,有雕像,层层的居室里,都有红黄黑三色画成的壁画,鲜艳夺目!后花园也很宽大,点缀的石像也很多,想当年花木葱茏的时节,景物一定很美。最使我感到惊奇的,就是这些房屋里,已经有铅制的水管和水龙头。导游的人告诉我,旁边的水道,是直通罗马的。
这里的博物院里,还看到发掘出来的,很精致的金银陶瓷和玻璃制成的日用器皿,以及金珠首饰。此外还有人兽的残骸,形状扭曲,可以想见临死前的挣扎和痛苦。
小朋友,上面的几段,是陆续写成的,中间已经过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的几个城市。沿途的海景,是描写不完的;而最难描述的,还是意大利人民对于中国的热爱和向往!我们到处受到最使人感动的欢迎,尤其是在中小城市,工农群众的款待,最为真挚而热烈!一束一束的递到我们手里的鲜花,如玫瑰,石竹,郁金香替他们说出了许多话语。在群众的集会上,向我们献花的,都是最可爱的意大利小朋友。
从他们嘴里叫出的"友谊"和"和平",那清脆的声音,几乎是神圣的,使我们不自主地涌上了感动的眼泪!
我们在昨天又渡海回到意大利本土,沿着地图上的靴尖、靴跟,直上到东海岸的巴利城。今夜又要回到罗马去了。趁着一天的访问日程还没有开始,面对着窗外晨光熹微的大海,和轻盈飞掠的海鸥,给小朋友们写完这一封信。我知道小朋友们是会关心我的旅程,而且是急待我的消息的,但是也请你们体谅到我们旅行的匆忙!外面有人在敲门,这信必须结束了,我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深深地祝福你们!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五八年四月四日,意大利,巴利城。
诗歌合集《小桔灯》
通讯五
亲爱的小朋友:
在上一封信中,我曾提到了西西里岛的访问。这个岛我从前没有到过,因此我对它的印象也最深。这个被称为意大利靴尖上的足球的西西里,面积有两万五千平方公里,居民在五百万以上。在这里的一段旅程,我们和海结了不解之缘!
我们住的旅馆,都是面临大海的,我们和意大利朋友聚餐的饭店,也都挑选海边名胜之地;枕上听得见鸥鸣和潮响,用饭的时候,仿佛也在啖咽着蔚蓝的水光。一路乘车,更是沿着迂回的海岸,一眼望去,不是无际的平沙,就是嶙峋的礁石,上面还有耸立的碉堡,而眼前一片无边的海水,更永远是反映着空阔的天光,变幻无极,仪态万千,海水是很蓝的;在晴朗的天空之下,更是像古诗上所说的:"水如碧玉山如黛",光艳得不可描画!那颜色是一层一层的,远处是深蓝,稍近是碧绿,遇有溪河入海处,这一层水色又是微黄的。唐诗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这两句写的极好,因为它不但写出斜阳,连江上的微风,也在"瑟瑟"两字中,表现出来了!
车窗的另一面,不是长着碧绿庄稼的整齐田地,便是长着上千盈百的杏树、桃树、桔柑树、橄榄树的山坡上的果园。
陌上花开,风景如画。在这片丰饶美丽的土地上的居民,是使人艳羡的!
但是,昨天早晨,我在翻阅罗马"中东和东方学院"送给我们的一本意大利摄影画册,读到上面的序言,里面有:西西里岛,四面被地中海所围抱,也被希腊人、腓尼斯人、撒拉逊人聚居过,被德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占领过西西里岛上,曾是罗马帝国的军队骨干的农民,失去了他们的自由,在重利盘剥之下,他们失了土地,又被招募成为一支无地产的农奴队伍。地主住在城市里,只在夏天,才到他的田庄上来避暑,朝代更迭,土地易主,而直到今天,在意大利土地上辛苦劳动的,都不是土地的主人!这是多么悲惨的境遇!这个意大利靴尖上的足球,在外来的统治者脚上,踢来踢去,虽然在文化艺术上遗留了些精美的宫殿教堂的建筑,里面都有最精致的宝石嵌镶的图案,和颜色鲜艳、神态如生的壁画,而当地的农民生活,却永远停留在半封建半开化的状态之中。"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惨状,在这里是还存在的!
在罗马的一个晚餐会上,意大利最著名的诗人卡罗?勒维坐在我的旁边。他滔滔不断地告诉我,在意大利南部,尤其是西西里一带,农民过着受压迫被剥削的生活。意大利北部的工业,是比较发达的,而南部的资源,却从未被开发过,于是南部饥饿失业的队伍,就成群地被招送到北方去作工,痛苦流离,成了他们千百年来的命运!
当诗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激动的,眼光是悲愤的,使我的回忆中的西西里的水光山色,蒙上了一层阴沉的暗影!
我又回忆到在岛上的一个小市镇――巴格里亚――的农民欢迎会上,另一位诗人卜提达,向我们致了最热烈的欢迎词。卜提达是巴格里亚市穷苦人民的儿子,他用西西里方言写诗,强烈地揭露了当地人民的黑暗生活。他送给我一本他的诗集:
《面包就是面包》的法文译本,上面有卡罗?勒维写的序,说卜提达以钢铁般的坚强洪壮的声音,叫出了岛上人民的不幸。
可惜我不懂得法文,只好等将来请人读给我听了。
广大的人民是广阔的天空,人民的诗人就该像天空下透明的大海,它永远忠实地反映出天空的明暗阴晴,呼叫出人民的苦乐和希望。这样,他的诗里才有颜色,才有感情。勒维和卜提达都是大海般的诗人,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
今天是复活节,一早醒起,就听到从四面传来的悠扬而嘹亮的钟声。罗马城里,大大小小有五百多座教堂;登高望时,金色,绿色,灰色的圆顶,在丛树中层层隐现。这几天来,罗马街上,尤其是商店的橱窗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金彩辉煌的巧克力做成的大鸡蛋,到处都是。今天上午出去走了一走,因为明天要到佛劳伦斯去,先给你们发出这封信,罗马的古迹,等以后再谈吧!
今夜罗马大雷雨,电光闪闪,雷声大得像巨炮一般。现在祖国已是早晨,小朋友正走在上学的路上,向你们珍重地说声早安吧!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四月六日,意大利,罗马。
歌合集《小桔灯》
通讯六
亲爱的小朋友:
四月十二日,我们在微雨中到达意大利东海岸的威尼斯。
威尼斯是世界闻名的水上城市,常有人把它比作中国的苏州。但是苏州基本上是陆地上的城市,不过城里有许多河道和桥梁。威尼斯却是由一百多个小岛组成的,一条较宽的曲折的水道,就算是大街,其余许许多多纵横交织的小水道,就算是小巷。三四百座大大小小的桥,将这些小岛上的一簇一簇的楼屋,穿连了起来。这里没有车马,只有往来如织的大小汽艇,代替了公共汽车和小卧车;此外还有黑色的、两端翘起、轻巧可爱的小游船,叫做GONDOLA,译作"共渡乐",也还可以谐音会意。
这座小城,是极有趣的!你们想象看:家家户户,面临着水街小巷,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荡漾的海水和飞翔的海鸥。
门口石阶旁边,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从石阶上跳上公共汽艇,就上街去了。这座城里,当然也有教堂,有宫殿,和其他的公共建筑,座座都紧靠着水边。夜间一行行一串串的灯火,倒影在颤摇的水光里,真是静美极了!
威尼斯是意大利东海岸对东方贸易的三大港口之一,其余的两个是它南边的巴利和北边的特利斯提。在它的繁盛的时代,就是公元后十三世纪,那时是中国的元朝,有个商人名叫马可波罗曾到过中国,在扬州作过官。他在中国住了二十多年,回到威尼斯之后,写了一本游记,极称中国文物之盛。在他的游记里,曾仔细地描写过芦沟桥,因此直到现在,欧洲人还把芦沟桥称作马可波罗桥。
国际间的贸品,常常是文化交流的开端,精美的商品的互换,促进了两国人民相互的爱慕与了解。和平劳动的人民,是欢迎这种"有无相通"的。近几年来,中意两国间的贸易,由于人为的障碍,大大地减少了。这几个港口的冷落,使得意大利的工商业者,渴望和中国重建邦交,畅通贸易,这种热切的呼声,是我们到处可以听到的。
这几天欧洲的气候,真是反常!昨天在帕都瓦城,遇见大雪,那里本已是桃红似锦,柳碧如茵,而天空中的雪片,却是搓棉扯絮一般,纷纷下落。在雪光之中,看到融融的春景,在我还是第一次!
昨晚起雪化成雨,凉意逼人,现在我的窗外呼啸着呜呜的海风,风声中夹杂着悠扬的钟声;回忆起二十几年前的初春,我也是在阴雨中游了威尼斯,它的明媚的一面,我至今还没有看到!今天又是星期六,在寂静的时间中,我极其亲切地想起了你们。住学校的小朋友们,现在都该回到家里了吧?灯光之下,不知你们和家里人谈了些什么?是你们学习的情况,还是奋进的计划?又有几天没有看到祖国的报纸,消息都非常隔膜了。出国真不能走得太久,思想跟不上就使人落后!小朋友一定会笑我又"想家"了吧?――同行的人都冒雨出去参观,明天又要赶路,我独自留下,抽空再写几行,免得你们盼望,遥祝你们好好地度一个快乐的星期天!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二日夜,意大利,威尼斯。
诗歌合集《小桔灯》
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天我们从意大利又回到瑞士,明天要出发到英国去了,三星期的意大利之游,应当对你们作一个总结。
我们访问了意大利的大小二十个城市,说一句总话,我实在喜欢意大利,首先是它的首都罗马,和我们的北京一样,是个美丽雄伟的首都。它的古老的建筑,和博物馆里的雕刻、绘画,以及出土的文物,都和北京的建筑和博物馆一样,充分地呈现了它的劳动人民的惊人的智慧!关于意大利,将来有时间再详细地述说,如今先举出几个最突出的印象,给小朋友们画一个轮廓。
第一个是:欧洲人说,意大利是用石头建造起来的,这是古意大利建筑的一个特点。古意大利的教堂、宫殿、城堡、桥梁、街道绝大部分都是用石头盖起铺起的,至少是建筑物外面都用的是石板、石片;仰顶和墙壁上都有各色花石宝石嵌镶的人物;屋顶上、喷泉上和广场上都有石像,一眼望去,给人一种坚洁清凉的感觉。意大利的美丽的建筑,可描写的真是太多了,我最喜欢的是比萨的斜塔、教堂和洗礼堂。这一簇简洁、玲珑而庄严的白石建筑,相依相衬地排列在一角城墙的前面,使人看过永不会忘记!
第二个是:在意大利旅行,到处都离不了水。意大利的边界,有四分之三与水为邻,北部多山的地方,却有许多大大小小美丽的湖泊。各个城市里都有形形色色的喷泉,最奇丽的是罗马郊外的提伏里泉园。这座泉园原是皇家别墅,建造在小山上,园里大小有六千条喷泉,在山巅,在池上,在路旁宽者如帘,细者如线,大的奔越下流,如同山间的瀑布,小的轻莹上喷,如同火树银花,一片清辉交织之中,再听到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大小错落的泉声,这个新奇的感受,也是使人永不忘记的!
但是,最使人不能忘却的,是意大利的可爱的人民!他们是才气横溢,热情奔放的;这表现在他们的天才的文艺创造上,科学的发明上;表现在他们为自由和独立的斗争上;表现在对朋友的热爱上。意大利人民把中国人民当作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们、热爱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的成就,就是他们的成就;我们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中国人民一寸一尺的进步,都给他们以莫大的鼓舞。当我们离开意大利的前夕,在他们的英雄城市都灵,我们被邀到一个群众的集会――在这里应当补述一下:都灵城是在一九四五年,在它自己人民的艰苦斗争之下,得到解放的。这次的斗争,人民游击队死亡的数目,在百分之四十七以上!我们曾到烈士墓前,献过花束――这集会是在一个工人俱乐部召开的,会场上挤满了热情的男女老幼,台上横挂着"欢迎中国来宾"的中文标语(是意大利人自己写的),长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杯。
他们送给我们都灵市特产的蜜甜的巧克力糖,猩红的玫瑰花,给我们满满地斟上香醇的都灵酒。他们的欢迎词,是真挚而热烈的。我们的每一句答词,都得到春雷般的鼓掌与欢呼。在饮酒叙谈的中间,都不断地有群众过来和我们握手拥抱,不断地也有儿童们送上画片,要求我们签名――谈到意大利的儿童,他们真是可爱!他们是那样地天真活泼,又是那样地温文有礼。在以后的通讯里,我要对你们谈一个意大利小姑娘所给我的深刻的印象。我们又在整装待发之中。"且听下回分解"吧!
我们在意大利的访问,就在上述的高涨的热潮中结束。回到旅馆已是半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国际间劳动人民的和平友谊,是世界持久和平的最巩固的基础 。在亚洲,在非洲,在欧洲,我们已有了亿万的和平宫的建筑工人,正在一砖一石地把屋基垒了起来。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好好地继续努力吧!
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瑞士,波尔尼。
诗歌合集《小桔灯》
通讯八
亲爱的小朋友:
来到英国已经十天了,访问的日程是忙逼的。我现在是在英国北部苏格兰首府的爱丁堡,一座旅馆的窗前,时间已过半夜,树影摇曳,满月的银光,射在我的信纸上,活泼而激越的苏格兰民歌的余音,还在我耳边荡漾。趁着我睡不着的时间,来给我所惦念的小朋友写几个字。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一九三六年的冬天,我曾到过英国,那时只在伦敦住了一两星期,在牛津和剑桥两个大学作了很短的访问。这次重来,走的地方较多,接触的方面也较广,有许多感想,真不知从哪里说起――先从"一世之雄"的"大英帝国"说起吧!
英国――大不列颠,是由大不列颠岛北部的苏格兰,中南部的英格兰,西部的威尔士,和爱尔兰岛北部一角组成的。
这个位置在欧洲西北部大西洋中的岛国,面积不过二十四万多平方公里,而它却占有着比本土大过一百五十倍的殖民地!
原因是:在它十七世纪时期的资产阶级革命以后,十八世纪,苏格兰工人瓦特又完成了蒸汽机的制造,从此英国进入工业革命后的大生产时期,林立的工厂,纵横交错的铁路,往来如梭的船只,使得"英国成了世界的工厂,世界成了英国的市场 "!工商业的发展,海外贸易的发达,殖民地的侵占,资本的积累,使它掌握了海上的霸权。三百年中,它巧取豪夺,从殖民地榨取了无限的财富,来建设和供养它的本土。因此在英国土地上,到处可以看见外面被烟雾熏得灰暗而里面富丽堂皇的宫室、教堂,银行等石头建筑;碧绿辽阔的,贵族地主的花园;近代化的华丽舒适的旅馆、俱乐部"大英帝国"的统治者,在这里过着不劳而获,穷奢极欲的生活!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的海上霸权,逐渐转移到美国手里,它的经济实力就开始动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亚洲和非洲的民族解放运动,更是风起云涌,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国家,一个一个地独立起来了。"大英帝国"在衰落解体之中,而英国广大劳动人民和进步人士,却坚持着在保卫和平、保卫劳动人民权利的斗争中,寻求正确而光明的出路!
以上是英国现在社会状况的一个轮廓,如今我带着小朋友,从伦敦起,游览一番吧。
伦敦是英国的首都,位置在泰晤士河入海处的两岸,人口将近九百万。这里有许多高大的建筑,平整的街道,但是我最欣赏的,是城里散布着的几个阔大的公园!西方的公园设计是:亭台楼阁少(或者没有),而树木花卉多。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一大堆一大堆葱郁的树木,草地边缘种着各种各色鲜艳的花,这时正是春天,花园里盛开着黄色的迎春,紫色的丁香,红色的杜鹃最爽心悦目的是红紫黄白各色的郁金香,一朵朵像玲珑的宝石制成的杯盏一样,在朝阳下承接着清露。树下和路旁,都安放着长椅,老人们在椅子上休息,看报,织活,小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走游戏。中午下班的时候,更有许多职工人员,在草地上坐、卧、吃干粮、晒太阳――这当然是在春天有阳光的日子,一般说来,伦敦的晴天比北京是少多了。
从伦敦一路往北走,坐汽车、坐火车,一路看见的也都是一绿无际的牧场和田野。英国虽然在纬度上和我们的黑龙江同一方位――北纬五十至六十度之间,只因它是海洋气候,潮湿多雨,宜于绿化,积雪化后,下面露出的却是绿绒绒的青草,因此在学校里,乡村中,到处都有一片一方的大草地,旁边种些杂花。这种花园或草场,对于居民的游息和健康,都有很大的好处。
苏格兰是田地少,牧场多。我们到了两个城市,就是格拉斯哥和爱丁堡。我很喜欢爱丁堡!这座城依山傍海,人口不过五十万,大街的设计是一边楼屋,一边花园,这样显得清旷而幽静,郊外的山间有许多小湖。我们看见故宫山后的广场上,张起几十个彩色的帐幕,旗帜飘扬。据说苏格兰的矿工,照例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在这里庆祝自己的节日。
庆祝的节目中有游行,跳舞,各种工人体育竞赛,工人铜乐队和管乐队的竞赛等等。可惜我们昨天晚上就走了,没有能够参加。
苏格兰的管乐队是有名的,演奏者穿着民族服装――多褶的方格子短裙和长袜,长袜口上斜插一把小刀,腰间挂一个刻花的皮袋。他们演奏的常常是苏格兰最动人的民歌。谈到苏格兰民歌,昨天晚上在格拉斯哥城,英中友好协会的欢迎会上,听到许多首多半是十八世纪苏格兰诗人勃恩斯写的。
勃恩斯是农民的儿子,苏格兰人民所最喜爱的诗人。他的诗都是用方言写的,富于人民性、正义感,淳朴、美丽,音乐性也极强。当手风琴拉起,短笛吹起,歌唱家唱起,刚唱过一两句,观众就会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地和将起来,全场欢动,就这样一首又一首地几乎唱到夜半!今天晚上,有几位苏格兰诗人约我在一个小酒馆聚谈,又谈到民歌,正好隔座有几个青年学生,正在低声合唱,诗人们把其中一位少女,簇拥到我面前来请她为我这远客歌唱。她很羞涩地望着我,――一面放开她的清脆柔婉的歌喉,不到一会儿,那几个男女学生,以及许多客人,都围了上来,有的高声合唱,有的含笑静听,直到酒馆关门的时间――夜里十点钟――我们还从门内移到门外,踏着皎洁的月光,在马路边的树下,唱到半夜
听人家唱民歌,使我亲切地回忆起许多我们自己的民歌,尤其是兄弟民族同胞所唱的,翻身的和歌颂毛主席的热情奔放的民歌!回来一路在浓密的树影中穿行,月亮大得很,街上是一片静寂。今天又是五一节,这里没有放假,也没有游行,遥想祖国北京的天安门前,今夜正是灯月交辉,焰火烛天。小朋友,尽情地欢乐吧,你们是幸福的!
在脑海里音乐浪潮的澎湃声中,我向我的小朋友说一句热情的晚安!
你的朋友冰心1958年5月2日英国 爱丁堡
山中杂记(节选)――遥寄小朋友
大夫说是养病,我自己说是休息,只觉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过了半年多。这半年中有许多在童心中可惊可笑的事,不足为大人道。只盼他们看到这几篇的时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随手的扔下。而有两三个孩子,拾起这一张纸,渐渐的感起兴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讲说,传递;我就已经有说不出的喜欢!本来我这两天有无限的无聊。天下许多事都没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样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热得头昏。此时近午,却又阴云密布,大风狂起。廊上独坐,除了胡写,还有什么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灵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 。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斋》,什么《夜谈随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的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许伸进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地,结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冢,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怯弱的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
(二)埋存与发掘
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了三餐和试验体温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医生和看护都不来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时再现的时候,从前的爱好,都拿来重温一遍。
美国不是我的国,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缘,在这里游戏半年,离此后也许此生不再来。不留些纪念,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几乎每日做埋存与发掘的事。
我小的时候,最爱做这些事:墨鱼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纸粘成的小人等等,无论什么东西,玩够了就埋起来。树叶上写上字,掩在土里。石头上刻上字,投在水里。想起来时就去发掘看看,想不起来,也就让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里。
病中不必装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游山多半是独行,于是随时随地留下许多纪念,名片,西湖风景画,用过的纱巾等等,几乎满山中星罗棋布。经过芍药花下,流泉边,山亭里,都使我微笑,这其中都有我的手泽!兴之所至,又往往去掘开看看。
有时也遇见人,我便扎煞着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本来这些事很难解说。人家问时,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们更喜欢追问,我只有躲着她们。
那一次一位旧朋友来,她笑说我近来更孩子气,更爱脸红了。童心的再现,有时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养,自然血气旺盛,脸红那有什么爱不爱的可言呢?
(三)古国的音乐
去冬多有风雪。风雪的时候,便都坐在广厅里,大家随便谈笑,开话匣子,弹琴,编绒织物等等,只是消磨时间。
荣是希腊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常在一处玩。
她以古国国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国的女孩子戏笑口角。
我不会弹琴,她不会唱,但闷来无事,也就走到琴边胡闹。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几个简单的熟调子。于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罢,这是什么音乐?"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说:
"你们懂得什么?这是东西两古国,合奏的古乐,你们哪里配领略! "琴声仍旧不断,歌声愈高,别人的对话,都不相闻。
于是大家急了,将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从后面连椅子连我,一齐拉开,屋里已笑成一团!
最妙的是连"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国调子,一经我们用过,以后无论何时,一听得琴声起,大家都互相点头笑说:"听古国的音乐呵! "
(四)雨雪时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点下十八度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廊下睡觉。
每夜最熟识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过只是点点闪烁的光明,而相看惯了,偶然不见,也有些想望与无聊。
连夜雨雪,一点星光都看不见。荷和我拥衾对坐,在廊子的两角,遥遥谈话。
荷指着说:"你看维纳司(VeNU)升起了! "我抬头望时,却是山路转折处的路灯。我怡然一笑,也指着对山的一星灯火说:"那边是周彼得(JUPITeR)呢! "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都成了满天星宿。真的,雪花隙里,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将繁灯当作繁星,简直是抵得过。
一念至诚的将假作真,灯光似乎都从地上飘起。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动,不必半夜梦醒时,再去追寻它们的位置。
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罚了
休息的时间,是万事不许作的。每天午后的这两点钟,乏倦时觉得需要,睡不着的时候,觉得白天强卧在床上,真是无聊。
我常常偷着带书在床上看,等到看护妇来巡视的时候,就赶紧将书压在枕头底下,闭目装睡。――我无论如何淘气,也不敢大犯规矩,只到看书为止。而璧这个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来,抱膝坐在床上,逗引着别人谈笑。
这一天她又坐起来,看看无人,便指手画脚的学起医生来。大家正卧着看着她笑,看护妇已远远的来了。她的床正对着甬道,卧下已来不及,只得仍旧皱眉的坐着。
看护妇走到廊上。我们都默然,不敢言语。她问璧说,"你怎么不躺下?"璧笑说:"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难受。"看护妇道:"你今天饭吃得怎样?"璧惴惴的忍笑的说:
"还好! "看护妇沉吟了一会便走出去。璧回首看着我们,抱头笑说:"你们等着,这一下子我完了! "
果然看见看护妇端着一杯药进来,杯中泡泡作声。璧只得接过,皱眉四顾。我们都用毡子藏着脸,暗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护妇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颓然的两手捧着胸口卧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说:"天呵!好酸! "
她以后不再胡说了,无病吃药是怎样难堪的事。大家谈起,都快意,拍手笑说:"她得了刑罚了! "
(六)E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KIMO的徽号,是我所喜爱的,觉得比以前的别的称呼都有趣!
E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蛮族。黑发披裘,以雪为屋。过的是冰天雪地的渔猎生涯。我哪能像他们那样的勇敢?
只因去冬风雪无阻的林中游戏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处。我经过,虽然我们屡次相逢,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们往往的停了游走,注视着我,互相耳语。
以后医生的甥女告诉我,沙穰的孩子传说林中来了一个EKI-MO。问他们是怎样说法,他们以黑发披裘为证。医生告诉他们说不是EKIMO,是院中一个养病的人,他们才不再惊说了。
假如我是真的E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简单了好些,这是第一件可羡的事。曾看过一本书上说:"近代人五分钟的思想,够原始人或野蛮人想一年的。"人类在生理上,五十万年来没有进步,而劳心劳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愿终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气。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没有行人。我所见所闻,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满意了!
出院之期不远,女伴戏对我说:"出去到了车水马龙的波士顿街上,千万不要惊倒,这半年的闭居,足可使你成个痴子! "
不必说,我已自惊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我倒愿做EKIMO呢。黑发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
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 "
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阑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八)他们说我幸运
山做了围墙,草场成了庭院,这一带山林是我游戏的地方。早晨朝露还颗颗闪烁的时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袜往往都被露水淋湿了。黄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风吹衣,晚霞中我又游云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词中所说:"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不是什么好滋味;而"无人管"的情景,有时却真难得。你要以山中踯躅的态度,移在别处,可就不行。在学校中,在城市里,是不容你有行云流水的神意的。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们楼后的儿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参观了。正值院里的小朋友们在上课,有的在默写生字,有的在做算学。大家都有点事牵住精神,而忙中偷闲,还暗地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小手小脚,没有安静的时候。这些孩子我都认得,只因他们在上课,我只在后面悄悄的坐着,不敢和他们谈话。
不见黑板六个月了,这倒不觉得怎样。只是看见教员桌上那个又大又圆的地球仪,满屋里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迹很大的卷角的书:倏时将我唤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写着的-15+10-9×69――――――――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头思索,将粉笔在手掌上乱画的小朋友,我看着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窗外日影徐移,虽不是我在上课,而我呆呆的看着壁上的大钟,竟有急盼放学的意思!
放学了,我正和教员谈话,小朋友们围拢来将我拉开了。
保罗笑问我说:"你们那楼里也有功课么?"我说:"没有,我们天天只是玩! "彼得笑叹道:"你真是幸运! "
他们也是休养着,却每天仍有四点钟的功课。我出游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时间里,才能见着他们。
唤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惭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数表等等,我已算熬过去,打过这一关来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笔记本,满屋满架的参考书,教授们流水般的口讲,如今病好了,这生活还必须去过,又是怃然。
这生活还必须去过。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于心死",被人管的时候,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等事,还有工夫做。
而自管的时候,这种动机竟绝然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使人绝对的被书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运"这两字又岂易言?
(九)机器与人类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机器的用处和好处,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闲居,没有看见别的机器的机会,而山右附近的农园中的机器,已足使我赞叹。
他们用机器耕地,用机器撒种,以至于刈割等等,都是机器一手经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见农人坐在汽机上,开足机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坚实的地土,汽机过处,都水浪似的,分开两边,不到半点钟工夫,很宽阔一片地,都已耕松了。
农人从衣袋里掏出表来一看,便缓缓的捩转汽机,回到园里去。我也自转身。不知为何,竟然微笑。农人运用大机器,而小机器的表,又指挥了农人。我觉得很滑稽!
我小的时候,家园墙外,一望都是麦地。耕种收割的事,是最熟见不过的了。农夫农妇,汗流浃背的蹲在田里,一锄一锄的掘,一镰刀一镰刀的割。我在旁边看着,往往替他们吃力,又觉得迟缓的可怜!
两下里比起来,我确信机器是增进人类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对于此事又有点怀疑。
昨天一下午,楼上楼下几十个病人都没有睡好!休息的时间内,山前耕地的汽机,轧轧的声满天地。酷暑的檐下,蒸炉一般热的床上,听着这单调而枯燥,震耳欲聋的铁器声,连续不断,脑筋完全跟着它颠簸了。焦躁加上震动,真使人有疯狂的倾向!
楼上下一片喃喃怨望声,却无法使这机器止住 。结果我自己头痛欲裂。楼下那几个日夜发烧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们可怜,更不知她们烦恼到什么地步!
农人所节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这几十个病人,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损失,比较起来,相差远了!机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类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书斋只和麦地隔一道墙。假如那时的农人也用机器,简直我的书不用念了!
这声音直到黄昏才止息。我因头痛,要出去走走,顺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机。――走到田边,看见三四个农人正站着踌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摇头叹息。原来机器坏了。这座东西笨重的很,十个人也休想搬得动,只得明天再开一座汽机来拉它。我一笑就回来了――
(十)鸟兽不可与同群
女伴都笑?玲是个傻子。而她并没有傻子的头脑,她的话有的我很喜欢。她说:"和人谈话真拘束,不如同小鸟小猫去谈。它们不扰乱你,而且温柔的静默的听你说。"
我常常看见她坐在樱花下,对着小鸟,自说自笑。有时坐在廊上,抚着小猫,半天不动。这种行径,我并不觉得讨厌,也许就是因此,女伴才赠她以傻子的徽号,也未可知。
和人谈话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谈起来,却真不能说是乐事。十年来正襟危坐谈话的时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虽也做惯了,但偶有机会,我仍想释放我自己。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乐事,就是拔草喂马。看着这庞然大物,温驯的磨动它的松软的大口,和齐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时候,你觉得它有说不尽的妩媚。
每日山后牛棚,拉着满车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马,我每日喂它。乳车停住了,驾车人往厨房里搬运牛乳,我便慢慢的过去。在我跪伏在樱花底下,拔那十样锦的叶子的时候,它便倒转那狭长而良善的脸来看我,表示它的欢迎与等待。我们渐渐熟识了,远远的看见我,它便抬起头来。我相信我离开之后,它虽不会说话,它必每日的怀念我。
还有就是小狗了。那只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时候,曾经吓过我。那一天雪中游山,出其不意在山顶遇见它,它追着我狂吠不止,我吓得走不动。它看我吓怔了,才住了吠,得了胜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气跑了回来。
一夜没有睡好,心脉每分钟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诉我,它是最可爱的狗,从来不咬人的。以后再遇见它,我先呼唤它的名字,它竟摇尾走了过来。自后每次我游山,它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走。山林中雪深的时候,光景很冷静。它总算助了我不少的胆子。
此外还有一只小黑狗,尤其跳荡可爱。一只小白狗,也很驯良。
我从来不十分爱猫。因为小猫很带狡猾的样子,又喜欢抓人。医院中有一只小黑猫,在我进院的第二天早起刚开了门,它已从门隙塞进来,一跃到我床上,悄悄的便伏在我的怀前,眼睛慢慢的闭上,很安稳的便要睡着。我最怕小猫睡时呼吸的声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那几天我心里又难过,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护妇不久便进来!我皱眉叫她抱出这小猫去。
以后我渐渐的也爱它了。它并不抓人。当它仰卧在草地上,用前面两只小爪,拨弄着玫瑰花叶,自惊自跳的时候,我觉得它充满了活泼和欢悦。
小鸟是怎样的玲珑娇小呵!在北京城里,我只看见老鸦和麻雀。有时也看见啄木鸟。在此却是雪未化尽,鸟儿已成群的来了。最先的便是青鸟。西方人以青鸟为快乐的象征,我看最恰当不过。因为青鸟的鸣声中,婉转的报着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红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着,都极其鲜明。小蜂雀更小到无可苗条,从花梢飞过的时候,竟要比花还小 。我在山亭中有时抬头瞥见,只屏息静立,连眼珠都不敢动,我似乎恐怕将这弱不禁风的小仙子惊走了。
此外还有许多毛羽鲜丽的小鸟,我因找不出它们的中国名字,只得阙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满山满谷的起了轻美的歌声。在朦胧的晓风之中,欹枕倾听,使人心魂俱静。春是鸟的世界,"以鸟鸣春"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两句话,我如今彻底的领略过了!
我们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鸟最相亲爱。玫瑰和丁香丛中更有青鸟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筑得极低,一伸手便可触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鸟的家庭,而我却从不做偷卵捉雏等等破坏它们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过是暂时离家,我的母亲和父亲已这样的牵挂。假如我被人捉去,关在笼里,永远不得回来呢,我的父亲母亲岂不心碎?我爱自己,也爱雏鸟,我爱我的双亲,我也爱雏鸟的双亲!
而且是怎样有趣的事,你看小鸟破壳出来,很黄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觉得很丑。它们又极其贪吃,终日张口在巢里啾啾的叫!累得它母亲飞去飞回的忙碌。渐渐的长大了,它母亲领它们飞到地上。它们的毛羽很蓬松,两只小腿蹒跚的走,看去比它们的母亲还肥大。它们很傻的样子,茫然的跟着母亲乱跳。母亲偶然啄得了一条小虫,它们便纷然的过去,啾啾的争着吃。早起母亲教给它们歌唱,母亲的声音极婉转,它们的声音,却很憨涩。这几天来,它们已完全的会飞了,会唱了,也知道自己觅食,不再累它们的母亲了。前天我去探望它们时,这些雏鸟已不在巢里,它们已筑起新的巢了,在离它们的父母的巢不远的枝上,它们常常来看它们的父母的。
还有虫儿也是可爱的。藕合色的小蝴蝶,背着圆壳的蜗牛,嗡嗡的蜜蜂,甚至于水里每夜乱唱的青蛙,在花丛中闪烁的萤虫,都是极温柔,极其孩子气的。你若爱它,它也爱你们。因为它们太喜爱小孩子。大人们太忙,没有工夫和它们玩。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着说:"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致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还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清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起来,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限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到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寒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海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漂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栏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倾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之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意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越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的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好梦――为《晨报》周年纪念作
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远处一两星灯人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入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衣缘,言语很吞吐。――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渡水而来――我们都如梦醒,"是西方人欢愉活泼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说着,我长吁了一口气!
思想又扩大了,经过了第二度的沉默――只听得湖水微微激荡,风过处橡叶坠地的声音。我不能再说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什么话――她忽然温柔的抚着我的臂说:"最乐的时间,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环境之中,却是彼此静默着没有一句话说!"
月儿愈高,风儿愈凉。衣裳已受了露湿,我们都觉得支持不住。――很疲缓的站起,转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层里去,捧过纪念本子来,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场好梦。
绮色佳
一
明月穿过杨柳,自涧上来。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泻下层石,在潺潺的流着。树枝在岩上,低垂的,繁响的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同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瞥的相遇?"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夜。
二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时节!夕阳已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层层融化在天术,漾浮在水面,将水上舟上的Jk)L,轻卷在冰绡褶里。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的,要梦化了这水天世界!遥望见岸上整齐的点点的灯光映到水罩,是弯弯曲曲的l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雾7非雾!是梦?非梦!人世间决不能有此梦,决擎受不起此梦!月光照着我的衣裳,告诉我,"有你在,有我在,决不能是梦!"湖水叩着船舷,告诉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这一四都互相印证,决不能是梦!"惘然蘧然,不知所答――这些都是诗中境呵。我做了诗中人!
一九一五年八月二日夜。
三
自黄昏坐到夜里。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闪烁。层层碑碣间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着许多荣名,热爱,才艳与青春。我含着彷徨之泪,扶着碑石,一一的唤起,墓中人,珍重的问他。他说:"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我说,"正以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要多寻事作。"语声未了,我觉得我的远怀与奢望,在墓中人唇边鄙夷的一笑中消灭!自然要输与过来人,但我这俊彩星驰的路程,却如何止息?悲剧的本质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事业与事业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终有一方烛灭香消,风流云散。我不甘'?肖灭,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质是悲剧,具大智慧善知识者尤其是剧中之重要脚色,我将奈何!才觉得冷露已湿透了我的轻蓝衫子,四野风来,松影森立――这是悲剧之一幕呵,我做了剧中人!
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夜。
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来,又从我怀中走去。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冷。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他以为姊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砭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的喝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一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 "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到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便蜷曲着躺下。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门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我忍住呼吸,闭着眼。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 "我睁开眼,握住他的手: "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卤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屋里更加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有转身之地了! "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 "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唐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 "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的地狱景况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上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得萧萧的,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晚六时,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到了上海!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了。"我顾不得说别的,便一直往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妈! "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 "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镑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着! "我答应了,她又说: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圣母呢! "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 。她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 "胃痛"和"咳嗽"又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 "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 "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一清早起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奶奶拜年。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桔,炉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旁,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 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过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著,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我笑说:"睡足了。"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亲做新娘时的光景。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嫁的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我们都笑了。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景象了。"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母亲不言语。但她的咳嗽,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惨变。――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我仍旧守在母亲旁边。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我含着泪答应了。草草的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我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平常我们所说的"弧死首丘",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来糊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伏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母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道他。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 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怎么样?"他回头看了看母亲, "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
"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又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又说:"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其实所谓之"神秘""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
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卑卑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脸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灼肺然,见粒而呕"两语),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 "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着我喘息着说: "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我说:"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 "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 "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卑的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急得哭了。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涵过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起。母亲仍是??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 "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 "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母亲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 "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 "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 "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
联语是:
死别生离,儿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那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藻: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
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摘录一月十三信
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
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
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 ――摘录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雷掣电挈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状,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堕。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誉学位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我将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场 。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执事的人,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泥框子。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辉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可以了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 "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上说: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忍心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
新年试笔
因为是"试"笔,所以要拿起笔来再说。
拿起笔来仍是无话可话;许多时候不说了,话也涩,笔也涩,连这时扫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涩――涩"的声音。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
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间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只雪白的鸽子,衔着嫩绿的叶子,在响晴的天空中飞翔。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棵被吹断的树,没有一片焦黄的叶;一眼望去是参天的松柏,树下随意的乱生着紫罗兰,雏菊,蒲公英。松径中,石缝中,飞溅着急流的泉水。
江河里也看不见黄泥,也不飘浮着烂纸和瓜皮;只有朝霭下的轻烟,镑镑的笼罩着这浩浩的流水。江河两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整齐的灰瓦的农舍,家家开着后窗,男耕女织,歌声相闻。
城市像个花园,大树的浓阴护着杂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污秽的孩子。上学的,上工的,个个挺着胸走,容光焕光,用着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认识。
黄昏时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无数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来。一天结实的有成绩的工作,在他们脸上,映射出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回家去,家家温暖的灯光下,有着可口的晚餐,亲爱的谈话。
蓝天隐去,星光渐生,孩子们都已在温软的床上,大开的窗户之下,在梦中向天微笑。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笔下,只能抽出这平凡的希望。然而这平凡的希望――洪水,这迎头冲来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时才来到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学》第2卷第1期。)
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荫,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而,已悄悄的远引了。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的冷,也显得特别的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窗怒号的朔风,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似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地慰安自己说,"等着罢,冬天来了,春天还能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湖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 "当天夜里,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忿怒的扑着我的窗户,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的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见院里的桃花开了,这天刚刚过午,从东南的天边,顷刻布满了惨暗的黄云,跟着干枝风动,这刚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黄尘里。
九十天看看过尽――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说,"到大觉寺看杏花去罢。"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却也跟着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风尘里,几百棵杏树枝头,一望已尽是残花败蕊;转到大工,向阳的山谷之中,还有几株盛开的红杏,然而盛开中气力已尽,不是那满树浓红,花蕊相间的情态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罢!"归途中心里倒也坦然,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总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约我到挂甲屯吴家花园去看海棠,"且喜天气晴明"――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爱的,就欣然的答应了。
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我的院里栽了几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还有玉簪,秋天还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为这些花香,都使我头痛,不能折来养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欢的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阳里,我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边的那两棵较大,高出堂檐约五六尺。花后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遥俯树梢。这四棵树上,有千千万万玲珑娇艳的花朵,乱烘烘的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见过幼稚园放学没有?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卖力的春,使我当时有同样的感觉。
一春来对于春的憎嫌,这时都消失了,喜悦的仰首,眼前是烂漫的春,骄奢的春,光艳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来无数的徘徊瞻顾,百就千拦,只为的是今日在此树枝头,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处,便辞谢了主人回来。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过了三四天,又有友人来约同去,我却回绝了。今年到处寻春,总是太晚,我知道那时若去,已是"落红万点愁如海",春来萧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绪。
虽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对于春天,似乎已得了报复,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满意之余,还觉得有些遗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寻,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却又不肯即时言归于好,只背着脸,低着头,撅着嘴说,"早知道你又来哄我找我,当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6月1日《宇宙风》第18期。)
默庐试笔
一
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呈贡山居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霁天空阔。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下楼出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我最爱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只两个小女儿,穿着桔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我的寓楼,后窗朝西,书案便设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贡八影,已可见其三,北望是"凤岭松峦",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渔浦星灯"。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北边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罗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得爽然没有遗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平台上四无屏障,山风稍劲。入秋以来,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国外的如伍岛(FIVeILAND)白岭(WHITeMOUNTAIN)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园内之排云殿和佛香阁。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论出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
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二
在这里住得妥贴,快乐,安稳,面旧友来到,欣赏默庐之外,谈锋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说想北平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笔墨笺纸,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故宫北海,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火神庙隆福寺,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糖葫芦,炒栗子,我说我也想。而在谈话之时,我的心灵时刻的在自警说:"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样的一天! "
我口说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离开北平以后,从未梦见过北平,足见我控制得相当之决绝――而且我试笔之顷,意马奔驰,在我自己惊觉之先,我已在纸上写出我是在苦恋着北平。
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山最高顶,"明思宗殉国处"的方亭阑干上,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是"庆祝徐州陷落! "
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三十二颗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个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死的危险。
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帜都高高的悬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国旗,英国旗,黄B字旗,
西直门楼上,深黄色军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着枪,咧着厚厚的嘴唇,露着不整齐的牙齿,下视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静寂,只三三两两褴褛趑趄的人,在仰首围读着"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门,饱看过千万青年摇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如今只镇定的在看着一队一队零落的中小学生的行列,拖着太阳旗,五色旗,红着眼,低着头,来"庆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后面有日本的机关枪队紧紧地监视跟随着。
日本的游历团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从神户横滨运来,挂着旗号的大汽车,在景山路东长安街横冲直撞的飞走。东兴楼,东来顺挂起日文的招牌,欢迎远客。
故宫北海颐和园看不见一个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只听见橐橐的军靴声,木屐声。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荣起来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门,挂上布帘,无线电机在广播着友邦的的音乐。
我想起东京神户,想起大连沈阳,北平也跟着大连沈阳死去了,一个女神王后般美丽尊严的城市,在蹂躏侮辱之下,恹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这美丽尊严的皮囊,躯壳!我走,我回顾这尊严美丽,瞠目瞪视的皮囊,没有一星留恋。在那高山丛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我再走,我要掮着这方旗帜,来招集一星星的尊严美丽的灵魂,杀入那美丽尊严的躯壳!
摆龙门阵――从昆明到重庆
喜欢北平的人,总说昆明像北平,的确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蓝的天,春秋的太阳,光煦的晒到脸上,使人感觉到故都的温暖。近日楼一带就很像前门,闹烘烘的人来人往。近日楼前就是花市,早晨带一两块钱出去,随便你挑,茶花,杜鹃花,菊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热带的鲜艳的花。抱着一大捆回来,可以把几间屋子摆满。昆明还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穷教授,北平各大学来的,见过世面,穷而不酸。几两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论天下事,对于抗战有信念,对于战后的回到北平,也有相当的把握。他们早晨起来是豆腐浆烧饼,中饭有个肉丝炒什么的,就算是荤菜。一件破蓝布大褂,昂然上课,一点不损教授的尊严。他们也谈穷,谈轰炸谈的却很幽默,而不悲惨,他们会给防空壕门口贴上"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春联。他们自比为落难的公子,曾给自己刻上一颗"小姐赠金"的图章。他们是抗战建国期中最结实最沉默最中坚的分子。昆明还有个西山,也有个黑龙潭,还有很大的寺院,如太华寺、华林寺等。周末和朋友们出去走走,坐船坐车,都可到山边水侧。总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温煦,"京派的"――当然轰炸以后又不同一点了。
一种因缘,我从昆明又到了重庆。
从昆明机场起飞,整个机身浴在阳光里,下面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结聚在绕烟之下。过不多时,下面就只见一片云海,白茫茫的,飞过了可爱的云南。
钻过了云海,机身不住的下沉,淡雾里看见两条大江,围抱住一片山地,这是重庆了,我觉得有点兴奋。"战时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战,而又被敌机残忍的狂炸过的。"倚窗下望,我看见林立的颓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夹立在马路的两旁,我几乎以为是重游了罗马的废墟。这是敌人残暴与国人英勇的最好的纪录。
飞机着了地,踏过了沙滩上的大石子,迎头遇见了来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们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们是瘦老而不是颓倦。他们都很快乐,很兴奋,争着报告我以种种可安慰的消息。他们说忙,说躲警报,说找不着房子住,说看不见太阳,说话的态度却仍是幽默,而不是悲伤。在这里我又看见一种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骆驼般的力量。
如今我们也是挤住在这断井颓垣中间。今年据说天气算好,有几天淡淡的日影,人们已有无限的感谢,这使我们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过昆明的人,觉得"寒伧"。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几乎没有了。
重庆是忙,看在淡雾里奔来跑去的行人车轿。重庆是挤,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庆是兴奋,看那新年的大游行,童子军的健壮活泼和龙灯舞手的兴高采烈。
我渐渐的爱了重庆,爱了重庆的"忙",不讨厌重庆的"挤",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挤中同工的兴奋的人们,不论是在市内,在近郊,或是远远的在生死关头的前线。
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哀,我们沉静的负起了时代的使命,我们向着同一的信念和希望迈进,我们知道那一天,就是我们自己,和全世界爱好正义和平的人们,所共同庆祝的一天,将要来到。我们从淡雾里携带了心上的阳光,以整齐的步伐,向东向北走,直到迎见了天上的阳光。
我的童年
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曼瑰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兴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作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枝涨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
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我们的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戴过花。
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
四岁以后,开始认字。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
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
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而且我喜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
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遍的爱好。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他常常说:"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冰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蔼,生活是那样纪律,那样恬淡,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和,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裘带歌壶,翩翩儒将"。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的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
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他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乐山
这篇文章是我四十年前在重庆写的。那时我的学生李曼瑰正在编一种妇女刊物,她给我出了这个题目。因为当时常有人要我"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说些不愿意说的话,见些不愿意见的人",而我却很难勉强我自己那样做,我就借这机会发挥了我的意见。写过以后我就把这篇《我的童年》忘得干干净净!这次卓如同志替《新文学史料丛书》编我的《记事珠》,又从重庆的刊物上抄了出来,我读了如见故人。因为这篇短文里的末一句有:"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当《父母必读》的编辑来向我索稿的时候,我只好拿这篇旧作来塞责。不知对四十年后的父母,有没有参考的价值?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无家乐
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
征人游子,一想到家,眼里会充满了眼泪,心头会起一种甜酸杂揉的感觉。这种描写,在中外古今的文里,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开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质方面,包罗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鸡犬猫猪;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盐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说到管家,那一个主妇不皱眉?一说到搬家,那一个主妇不头痛?
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见蜗牛拖着那粘软的身体,在那凝涩潮湿的土墙上爬,我对它总有一种同情,一番怜悯!这正是一个主妇的象征!
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绵软又怯弱。它需要一个厚厚的壳常常要没头没脑的钻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这厚厚的壳,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盐罐所组织成的那个沉重而复杂的家!结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背拖着这厚壳,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
新近因为将有远行,便暂时把我的家解散了,三个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亲戚或朋友的家中,东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乱跑,居然尝到了二十年来所未尝到的自由新鲜的滋味,那便是无家之乐。
古人说"无官一身轻",这人是一个好官!他把做官当做一种责任,去了官,卸了责任,他便一身轻快,羽化而登仙。
我们是说"无家一身轻",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责任,不必想菜单,不必算帐,不必洒扫,不必哎哟,"不必"的事情就数不清了。这时你觉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发亮,脑筋加倍灵活,没事想找事做。
于是平常你听不见的声音,也听见了;平常看不出颜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齐想起了;多热闹,多灿烂,多亲切,多新鲜?
这次回到南京来,觉得南京之秋,太可爱可怜了,天空蓝得几乎赶得上北平,每天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都那么清冷晶莹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来,睁眼看见纱窗外一片蓝空,等不了扣好衣纽,便逼得人跑到门外去:在那蒙着一层微霜的纤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着十几片稀落的红黄的大枫叶,垂柳在风中快乐的摇曳,池里的凤尾红鱼在浮萍中间自由唼喋着,看见人来,泼剌地便游沉下去了。
这一天便这样自由自在的开始。
我的朋友们,都住在颐和路一带,早起就开始了颐和路的巡礼,为着访友,为着吃饭,这颐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对朋友说,将来南京市府要翻修颐和路的时候,我要付相当的修理费的,因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们的气味,和我大都相投,谈起来十分起劲,到了快乐和伤心时候,都可以掉下眼泪,也有时可以深到忍住眼泪。本来么,这八九年来世界,国家,和个人的大变迁,做成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这九年的光阴,把我们从"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从头细说,分析力和理会力都加强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觉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尝没有从前所未感觉到的宁静和自由。
谈够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一窝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们发现玄武湖上,凭空添出了八个幽静清雅的角落,这里常常是没有人,或者是一两个无事忙的孩子,占住这小亭或小桥的一角。这广大的水边,一洗去车水船龙的景象,把晴空万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浓纤纤的草地,静悄悄的楼台,都交付了我们这几个闲人。我们常常用宝爱珍惜的心情走了进来,又用留恋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许多角落,连大街上也多出无数五光十色、眩目夺人的窗户。货色是件件便宜,样样新鲜!好久不开发家用了,仿佛口袋里的钱,总是用不完,于是东也买点,西也买点,送人也好,留着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挥霍的快感。当我提着、夹着、捧着一大堆东西,飘飘然回到寓所的时候,心中觉得我所喜欢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这糖果后面一种挥霍的快乐。
还有种种纸牌戏:十年前我是决不玩的,觉得这是耗时伤神的事情。抗战以后,在寂寞困苦的环境中,没有了其他户外的娱乐,纸牌就成为唯一的游戏。到了重庆,在空袭最猛烈的季节,红球挂起,警报来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紧急警报的时间也常常摊开纸牌,来松弛大家紧张的心情。
但那还是拿玩牌当作一种工具,如平常大学教授之"卫生牌",来调和实验室里单调的空气。这次玩牌却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种特别放纵的假期,横竖夜里无须早睡,早晨无须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于是六七天来,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几个朋友,边笑边谈,一边是有天没日的玩着种种从未玩过的纸牌花样。
这无家之乐,还在绵延之中,我们还在计算着在远行之前,挤出两三天去游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种隐稳寂寞的感觉!记得幼年在私塾时期,从年夜晚起,锣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袭来,真是"道场散了"!一会儿就该烧灯睡觉,在冷冷的被窝中,温理这十五天来昏天黑地的快乐生涯,明天起再准备看先生的枯皱无情的脸,以及书窗外几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创造蜗牛时候,就给它背上一个厚厚的壳,肯背也罢,不肯背也罢,它总得背着那厚壳在蠕动。一来二去的,它对这厚壳,发生了情感。没有了这壳,它虽然暂时得到了一种未经验过的自由,而它心中总觉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钻进去的那一个壳,是远在海外的东京。和以前许多的壳一样,据说也还清雅,再加上我的稳静的丈夫,和娇憨的小女,为求安取暖,还是不差!
是壳也罢,不是壳也罢,"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
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南京颐和路
丢不掉的珍宝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开始买他的书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
观舞记――献给印度舞蹈家卡拉玛姐妹
我应当怎样地来形容印度卡拉玛姐妹的舞蹈?
假如我是个诗人,我就要写出一首长诗,来描绘她们的变幻多姿的旋舞。
假如我是个画家,我就要用各种的彩色,渲点出她们的清扬的眉宇,和绚丽的服装。
假如我是个作曲家,我就要用音符来传达出她们轻捷的舞步,和细响的铃声。
假如我是个雕刻家,我就要在玉石上模拟出她们的充满了活力的苗条灵动的身形。
然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能用我自己贫乏的文字,来描写这惊人的舞蹈艺术。
如同一个婴儿,看到了朝阳下一朵耀眼的红莲,深林中一只旋舞的孔雀,他想叫出他心中的惊喜,但是除了咿哑之外,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但是,朋友,难道我就能忍住满心的欢喜和激动,不向你吐出我心中的"咿哑"?
我不敢冒充研究印度舞蹈的学者,来阐述印度舞蹈的历史和派别,来说明她们所表演的婆罗多舞是印度舞蹈的正宗。
我也不敢像舞蹈家一般,内行地赞美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是怎样的"出色当行"。
我只是一个欣赏者,但是我愿意努力地说出我心中所感受的飞动的"美"!
朋友,在一个难忘的夜晚――帘幕慢慢地拉开,台中间小桌上供养着一尊湿婆天的舞像,两旁是燃着的两盏高脚铜灯,舞台上的气氛是静穆庄严的。
卡拉玛?拉克希曼出来了。真是光艳的一闪!她向观众深深地低头合掌,抬起头来,她亮出了她的秀丽的面庞,和那能说出万千种话的一对长眉,一双眼睛。
她端凝地站立着。
笛子吹起,小鼓敲起,歌声唱起,卡拉玛开始舞蹈了。
她用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蹈出诗句里的离合悲欢。
我们虽然不晓得故事的内容,但是我们的情感,却能随着她的动作,起了共鸣!我们看她忽而双眉颦蹙,表现出无限的哀愁,忽而笑颊粲然,表现出无边的喜乐;忽而侧身垂睫表现出低回宛转的娇羞;忽而张目嗔视,表现出叱咤风云的盛怒;忽而轻柔地点额抚臂,画眼描眉,表演着细腻妥帖的梳妆;忽而挺身屹立,按箭引弓,使人几乎听得见铮铮的弦响!像湿婆天一样,在舞蹈的狂欢中,她忘怀了观众,也忘怀了自己。她只顾使出浑身解数,用她灵活熟练的四肢五官,来讲说着印度古代的优美的诗歌故事!
一段一段的舞蹈表演过(小妹妹拉达,有时单独舞蹈,有时和姐姐配合,她是一只雏凤!形容尚小而工夫已深,将来的成就也是不可限量的),我们发现她们不但是表现神和人,就是草木禽兽:如莲花的花开瓣颤,小鹿的疾走惊跃,孔雀的高视阔步,都能形容尽致,尽态极妍!最精彩的是"蛇舞",颈的轻摇,肩的微颤:一阵一阵的柔韧的蠕动,从右手的指尖,一直传到左手的指尖!我实在描写不出,只能借用白居易的两句诗:"珠缨炫转星宿摇,花粑斗薮龙蛇动"来包括了。
看了卡拉玛姐妹的舞蹈,使人深深地体会到印度的优美悠久的文化艺术:舞蹈、音乐、雕刻、图画。都如同一条条的大榕树上的树枝,枝枝下垂,入地生根。这许多树枝在大地里面,息息相通、吸收着大地母亲给予它的食粮的供养,而这大地就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印度的广大人民群众。
卡拉玛和拉达还只是这棵大榕树上的两条柔枝。虽然卡拉玛以她的二十二年华,已过了十七年的舞台生活;十二岁的拉达也已经有了四年的演出经验,但是我们知道印度的伟大的大地母亲,还会不断地给她们以滋润培养的。
最使人惆怅的是她们刚显示给中国人民以她们"游龙"般的舞姿,因着她们祖国广大人民的需求,她们又将在两三天内"惊鸿"般地飞了回去!
北京的早春,找不到像她们的南印故乡那样的丰满芬芳的花朵,我们只能学她们的伟大诗人泰戈尔的充满诗意的说法:让我们将我们一颗颗的赞叹感谢的心,像一朵朵的红花似地穿成花串,献给她们挂在胸前,带回到印度人民那里去,感谢他们的友谊和热情,感谢他们把拉克希曼姐妹暂时送来的盛意!
忆意娜
年来旅行的机会很多。
旅行有紧张的一面,也更有愉快的一面。看到新奇的地方和事物,当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认为最愉快的是:旅行不但使我交了许多新朋友,而已曾相识的朋友,也因为朝夕相处而更加"知心"。
我们大家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时间很少,聊天的时间更不多。但是我们如果是在一起旅行,行李放好了、坐定了、火车开了、飞机起飞了、送行的人远得看不见了这一段已经离开了出发点,来到目的地之先的时间,是可以由你自由支配的。假如你不愿意看书,也不肯睡觉,你一定会找同伴说说话,从谈话中,我们不但得到了知识,也发展了友谊。
还有,在国外旅行的时间,我们也往往同陪伴我们的主人,混得很熟。从他们的询问观感,我们的打听风俗习惯起,渐渐地扯到历史、地理、山水、人物、往往会说得很热闹,很投机。
不过在国外旅行,走的新地方很多,会到的新人也不少,行色匆匆之中,时过境迁,印象不深的人面和景物,往往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独有去年春天在意大利遇到的意娜,她是永远和意大利几个红旗飘飘的群众场面,以及水色、山光、塔形、桥影一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直到周围一切光影都淡化了以后,她的窈窕的身形,清朗的声音,温柔的目光,还总是活跃地遗留在我的眼底。但是我和她在同住的一个月之中,因为我不懂意大利文,她不懂中国话,我不会说法文,她又不太通英语,我们从来没有直接交换过一句话,更不用说是娓娓清谈了。这不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情么?
意娜是我们在意大利访问的时候,罗马的中国研究中心派来陪伴我们的一位同志,她○纤适中、长眉妙目,年纪大约在三十以下,嘴角永远含着甜柔和了解的微笑。她办事干练沉着,从来看不见她忙乱的神情和急躁的脸色。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一阵清风似的――当我们在群众中间周旋谈笑,从不见到她插在中间,而在我们想询问一件事情、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回过头来,她却总近在身边,送来一双微笑的协助的眼光,和一双有力的支持的手。
她的一只腿曾受过伤,装了假腿,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朋友悄悄地告诉我们,我们是决看不出来的。因为她和我们一路同行,登山涉水,上船下车,矫健敏捷得和好人一样,从不显出疲倦和勉强。
在火车中我常常和她对坐,我看着她可爱的面庞,心里总在想,我若能和她直接交谈,我将会如何地高兴。但我们通过翻译,也曾互询一些家庭状况。我替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她很喜欢,请我把意娜(译音)两个字写在她的小本子上,又殷勤地送给我一张她自己的照片。
在我们将要离开意大利的一天,她拉着翻译,坐到我身边来,问我对于意大利的观感,她说:"你们这次所访问的多半是大城市,参观的是大学、博物馆和名胜古迹,看到的是上层社会的仕女和她们的家庭,住的是大旅馆,所见所闻都是一片豪华景象,但是你知道我们意大利的劳动人民的实际生活是极其困苦的。"以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穷困人家的儿童是如何不幸。她低声的背诵着几首意大利共产党员作家罗大里的诗,如同"七巧住在阴沟旁的地下室里"。她眼睛凝注着窗外,双唇微颤,背到感人处,眼里竟然闪着泪光。斜阳照在她金黄的头发上,她的温柔的脸上显得那样地静穆而坚强!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说:"意娜,我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极小的一方面。我们中国的儿童,也曾有过这样苦难的过去我虽然看不懂意大利文,我将永远记住你所背诵的诗。"
去年四月十九日的中午,我们离开意大利的都灵城,结束了我们在意大利的访问。在许许多多送行的人中,我特别舍不得意娜。我们在早几天就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意娜,我们在旅行的路上,会十分想念你的。"她腼腆地蹙着长眉,微微地一笑,说:"谢谢你们,但是,不要紧的,你们这一路上还会遇见许多的意娜呢。"
但是她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在后两个月的旅途上,我们并不曾遇到一个能和意娜相仿佛的旅伴!
"人难再得始为佳",我们的意娜真是一个"佳人"呵!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新观察》1959年8月1日第15期,后收入散文集《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走进人民大会堂
走进人民大会堂,使你突然地敬虔肃穆了下来,好像一滴水投进了海洋,感到一滴水的细小,感到海洋的无边壮阔。
步进万人大礼堂,使你突然地开朗舒畅了起来,好像凝立在夏夜的星空之下,周围的空气里洋溢着田野的芬芳。
你静穆,你爽畅,你想开口,可是说不出话,你感到欢喜的热泉,在你血液里汹涌奔流,在你眼眶边盈盈欲坠!
你定了神,抬头望。你望见高高的圆穹上,饱满圆大的葵花蕊中,一颗伟大的红星,发射着条条灿烂的金光。
三重荡漾的波浪形的灯环内外,嵌满了璀璨的围拱的群星。
在这里,看不见一根"承天"的"八柱"。
从上下三层九千七百多个座位上,上望庄严阔大的主席台,群众和领导者之间,没有一丝视听上的间隔。
从主席台上向前看,这三层楼台连成一片,成了一望无际的浩荡的群众的海洋。
台上台下都围抱在无边无际的,万星熠熠的宇宙之中!
你走遍天下,你看见过这么伟大,这么崇高,这么瑰丽,这么充满了庄严的诗意的人民大会堂没有?
你没有想到你会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这么辉煌的奇迹吧?
你的想象力太贫弱了,你经不起这童话般的强光的袭击,你以为是做梦。
你不是做梦,这是在共产党领导下,亿万群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风里,雨里,冰里,雪里把人人理想里的人民大会堂,用土,用石,用钢,用铜,用琉璃,用锦缎
以神眩目夺的速度,扎扎实实,坚坚固固地摆在我们面前的。
这是人民的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人民的力量和智慧得到解放和发展,还不过十年。这种童话般的楼台,在眼前的北京,已不止十座八座。
试想十年以后,百年以后,人民的力量和智慧,更有无限量的发扬光大的时候,我们的祖国,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丽庄严的世界!
朋友,让我们把自己的一滴水,投进这浩荡无边的力量和智慧的海洋中去吧。
作家出版社1964年3月初版
樱花赞
樱花是日本的骄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樱花;到了之后,首先要谈到樱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间到达的,日本朋友们会很惋惜地说:"你错过了樱花季节了!"
你若是冬天到达的,他们会挽留你说:"多呆些日子,等看过樱花再走吧! "总而言之,樱花和"瑞雪灵峰"的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象征。
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
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
我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樱花一共有三百多种,最多的是山樱、吉野樱和八重樱。山樱和吉野樱不像桃花那样地白中透红,也不像梨花那样地白中透绿,它是莲灰色的。八重樱就丰满红润一些,近乎北京城里春天的海棠。此外还有浅黄色的郁金樱,花枝低垂的枝垂樱,"春分"时节最早开花的彼岸樱,花瓣多到三百余片的菊樱,掩映重迭、争妍斗艳。清代诗人黄遵宪的樱花歌中有:
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花光照海影如潮游侠聚作萃渊薮,十日之游举国狂岁岁欢虞朝复暮。
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胜况。"十日之游"是短促的,连阴之后,春阳暴暖,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写出许多"人生短促"的凄凉感喟的诗歌,据说樱花的特点也在"早开早落"上面。
也许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对于樱花的联想,不是那么灰黯。虽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樱花的时候,墓地里尽是些阴郁的低头扫墓的人,间以喝多了酒引吭悲歌的醉客,当我穿过圆穹似的莲灰色的繁花覆盖的甬道的时候,也曾使我起了一阵低沉的感觉。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到处都看了樱花,在东京,大阪,京都,箱根,镰仓,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泽萝香山上所看到的樱花,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庄严的华光四射的樱花!
四月十二日,下着大雨,我们到离金泽市不远的内滩渔村去访问。路上偶然听说明天是金泽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人罢工的日子。金泽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车公司,有汽车二百五十辆,雇用着几百名的司机和工人。他们为了生活的压迫,要求增加工资,已经进行过五次罢工了,还没有达到目的,明天的罢工将是第六次。
那个下午,我们在大雨的海滩上和内滩农民的家里,听到了许多工农群众为反对美军侵占农田作打靶场,奋起斗争终于胜利的种种可泣可歌的事迹。晚上又参加了一个情况热烈的群众欢迎大会,大家都兴奋得睡不好觉,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装出发,我根本就把今天汽车司机罢工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了。
早晨八点四十分,我们从旅馆出来,十一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我们分别上了车,徐徐地沿着山路,曲折而下。天气晴明,和煦的东风吹着,灿烂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车司机们罢工的日子么?
他们罢工的时间不是从早晨八时开始么?为着送我们上车,不是耽误了他们的罢工时刻么?我连忙向前面和司机同坐的日本朋友询问究竟。日本朋友回过头来微微地笑说:"为着要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他们昨夜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罢工时间改为从早晨九点开始了! "我正激动着要说一两句道谢的话的时候,那位端详稳静、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司机,稍稍地侧着头,谦和地说:"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呵!"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像点着的焰火一样,从心灵深处喷出了感激的漫天灿烂的火花。
清晨的山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只有我们这十一辆汽车,沙沙地飞驰。这时我忽然看到,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初升的太阳前进!
下了山,到了市中心,街上仍没有看到其他的行驶的车辆,只看到街旁许多的汽车行里,大门敞开着,门内排列着大小的汽车,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汽车工人们整齐地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我们这一行车辆走过。
到了车站,我们下了车,以满腔沸腾的热情紧紧地握着司机们的手,感谢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并祝他们斗争的胜利。
热烈的惜别场面过去了,火车开了好久,窗前拂过的是连绵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我的眼前仍旧辉映着这一片我所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
我回过头来,问着同行的日本朋友:"樱花不消说是美丽的,但是从日本人看来,到底樱花美在哪里?"他搔了搔头,笑着说:"世界上没有不美的花朵。至于对某一种花的喜爱,却是由于各人心中的感触。日本文人从美而易落的樱花里,感到人生的短暂,武士们就联想到捐躯的壮烈。至于一般人民,他们喜欢樱花,就是因为它在凄厉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民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樱花就是多!山上、水边、街旁、院里,到处都是。积雪还没有消融,冬服还没有去身,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春寒料峭,只要远远地一丝东风吹来,天上露出了阳光,这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起!不管是山樱也好,吉野樱也好,八重樱也好,向它旁边的日本三岛上的人民,报告了春天的振奋蓬勃的消息。"
这番话,给我讲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樱花开遍了蓬莱三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远给日本人民以春天的兴奋与鼓舞;一个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对于某些花卉的特别喜爱。金泽的樱花,并不比别处的更加美丽。汽车司机的一句深切动人的、表达日本劳动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的话,使得我眼中的金泽的漫山遍地的樱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谊的花的云海,让友谊的轻舟,激箭似地,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深夜回忆,暖意盈怀,欣然提笔作樱花赞。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夜
国庆节前北京郊外之夜
这是一个宁静柔和的夜晚。我们在西郊动物园出租汽车站棚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等车。
这夜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柔和。右边,动物园墙外的一行葱郁的柳树,笼罩在夜色之中,显得一片墨绿。隐约的灯光里,站着一长排的人,在等公共汽车。他们显然是游过园,或是看过电影,微风送过他们零星的笑语。
左边,高大的天文馆,也笼罩在夜色里,那乳白色的门墙,倒更加鲜明了。从那幽静的小径上,我们听到清脆的唧唧的虫声。
月亮从我们背后上来了。前面的广场上,登时洒上一层光影。
天末的一线的西山,又从深灰色慢慢地转成淡紫。
这时出租汽车站的窗外,又来了几个人,听到他们说话的口音,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个外国学生。两个女的,皮肤白些,那一个男的,皮肤是黑的。他们没有坐下,只倚在窗外,用法语交谈,我猜想他们是喀麦隆和阿尔及利亚的青年。
忽然远处西边的树梢上,哗哗地喷出一阵华光,一朵朵红的、绿的,中间还不断爆发着灿白的火星。"放花了!"我们高兴地叫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又一阵,映得天际通明。
那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学生走了过来,用很熟练的中国话问:"今天是一个节日吗?"我说:"今天不是节日,我想他们是在试放国庆日晚上的焰火。"她点了点头,笑着就走回他们群里去。
我看见那一个穿深色衣裳的女学生,独自走到月光中,抬头看着焰火,又低下头,凝立在那里,半天不动。月影里看到她独立的身形,我自己年轻时候在异国寄居的许多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她在想什么?在想她的受着帝国主义者践踏的国土?在想她的正在为自己的自由幸福而奋斗着的亲人?她看到我们这一阵阵欢乐的火花,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的同情和激感,像一股奔涌的泉水,一直流向这几个在我们"家"里作客的青年。
两道很亮的车灯,从西边大道上向我们直驶而来,在广场上停住了。调度员从屋里出来,走到车边,向着我们微微地笑了一笑,却招呼那三个外国青年说:"车来了,你们走吧。"
他们连忙指着我们说:"他们是先来的。"我们也连忙说:"我们不忙,你们先请吧!"他们笑着道了谢,上了车,我们目送着这辆飞驰的小车,把他们载到天际发光的方向。
火花仍在一阵一阵地升起,调度员和我们都站着凝望,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渐渐地焰火下去了,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广场周围的深草里,又听到唧唧的虫声。国庆节前北京郊外之夜,就是这样地柔和,这样地宁静,而我的心中,却有着起伏的波涛一般的感动。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1年9月29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
只拣儿童多处行
从香山归来,路过颐和园,看见颐和园门口,就像散戏似的,成千盈百的孩子,闹嚷嚷地从门内挤了出来。这几扇大红门,就像一只大魔术匣子,盖子敞开着,飞涌出一群接着一群的关不住的小天使。
这情景实在有趣!我想起两句诗:"儿童不解春何在,只拣游人多处行",反过来也可以说,"游人不解春何在,只拣儿童多处行"。我们笑着下了车,迎着儿童的涌流,挤进颐和园去。
我们本想在知春亭畔喝茶,哪知道知春亭畔已是座无隙地!女孩子、男孩子,戴着红领巾的,把外衣脱下搭在肩上拿在手里的,东一堆,西一簇,唧唧呱呱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个个鼻尖上闪着汗珠,小小的身躯上喷发着太阳的香气息。也有些孩子,大概是跑累了,背倚着树根坐在小山坡上,聚精会神地看小人书。湖面无数坐满儿童的小船,在波浪上荡漾,一面一面鲜红的队旗,在骀荡的东风里哗哗地响着。
我们站了一会,沿着湖边的白石栏杆向玉澜堂走,在转折的地方,总和一群一群的孩子撞个满怀,他们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又匆匆地往前跑,知春亭和园门口大概是他们集合的地方,太阳已经偏西,是他们归去的时候了。
走进玉澜堂的院落里,眼睛突然地一亮,那几棵大海棠树,开满了密密层层的淡红的花,这繁花开得从树枝开到树梢,不留一点空隙,阳光下就像几座喷花的飞泉。春光,就会这样地饱满,这样地烂漫,这样地泼辣,这样地华侈,它把一冬天蕴藏的精神、力量,都尽情地挥霍出来了!
我们在花下大声赞叹,引起一群刚要出门的孩子,又围聚过来了,他们抬头看看花,又看看我们。我拉住一个额前披着短发的男孩子。笑问:"你说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着说:"好看。"我又笑问:"怎么好法?"当他说不出来低头玩着纽扣的时候,一个在他后面的女孩子笑着说:"就是开得旺嘛!"于是他们就像过了一关似的,笑着推着跑出门外去了。
对,就是开得旺!只要管理得好,给它适时地浇水施肥,花也和儿童一样,在春天的感召下,欢畅活泼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鲜美丽的四肢,使出浑身解数,这时候,自己感到快乐,别人看着也快乐。
朋友,春天在哪里?当你春游的时候,记住"只拣儿童多处行",是永远不会找不到春天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5月6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
一只木屐
淡金色的夕阳,像这条轮船一样,懒洋洋地停在这一块长方形的海水上。两边码头上仓库的灰色大门,已经紧紧地关起了。一下午的嘈杂的人声,已经寂静了下来,只有乍起的晚风,在吹卷着码头上零乱的草绳和尘土。
我默默地倚伏在船栏上,周围是一片的空虚――沉重,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苍茫的夜色,笼盖了下来。
猛抬头,我看见在离船不远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在摇动的波浪上,摇着、摇着,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摇到外面大海上去似的!
啊!我苦难中的朋友!你怎么知道我要悄悄地离开?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丢不下那些把你穿在脚下的朋友?你从岸上跳进海中,万里迢迢地在船边护送着我?
过去几年的、在东京的苦闷不眠的夜晚――相伴我的只有瓦檐上的雨声,纸窗外的月色,更多的是空虚――沉重的、黑赳赳的长夜;而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我都听到戛达戛达的木屐声音,一阵一阵的从我楼前走过。这声音,踏在石子路上,清空而又坚实;它不像我从前听过的、引人憎恨的、北京东单操场上日本军官的军靴声,也不像北京饭店的大厅上日本官员、绅士的皮鞋声。这是日本劳动人民的、风里雨里寸步不离的、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的声音。
我把双手交叉起,枕在脑后,随着一阵一阵的屐声,在想象中从穿着木屐的双脚,慢慢地向上看,我看到悲哀憔悴的穿着外褂、套着白罩衣的老人、老妇的脸;我看到痛苦愤怒的穿着工裤、披着蓑衣的工人、农民的脸;我看到忧郁彷徨的戴着四角帽、穿着短裙的青年、少女的脸 这些脸,都是我白天在街头巷尾不断看到的,这时都汇合了起来,从我楼前戛达戛达地走过。
"苦难中的朋友!在这黑赳赳的长夜,希望在哪里?你们这样戛达戛达地往哪里走呢?"在失眠的辗转反侧之中,我总是这样痛苦地想。
但是鲁迅的几句话,也常常闪光似地刺进我黑暗的心头,"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就这样,这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声音,一夜又一夜地从我的乱石嶙峋的思路上踏过;一声一声、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条坚实平坦的大道,把我从黑夜送到黎明!
事情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我还常常想起那日那时日本横滨码头旁边水上的那只木屐。对于我,它象征着日本劳动人民,也使我回忆起那几年居留日本的一段生活,引起我许多复杂的情感。
从那日那时离开日本后,我又去过两次。这时候,日本人民不但是我的苦难中的朋友,也是我的斗争中的朋友了,我心中的苦乐和十几年前已大不相同。但是,当同去的人们,珍重地带回了些与富士山或樱花有关的纪念品的时候,我却收集一些小小的、引人眷恋的玩具木屐。
1962年6月8日,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上海文学》1962年7月号,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
海恋
许多朋友听说我曾到大连去歇夏,湛江去过冬,日本和阿联去开会,都写信来说:"你又到了你所热爱的大海旁边了,看到了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不定又写了多少东西呢 "朋友们的期望,一部分是实现了,但是大部分没有实现。我似乎觉得,不论是日本海,地中海 甚至于大连湾,广州湾,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海",正如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一样。我的童年的游伴,在许多方面都不如我长大以后所结交的朋友,但是我对童年的游伴,却是异样地熟识,异样地亲昵。她们的姓名、声音、笑貌、甚至于鬓边的一绺短发,眉边的一颗红痣,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历历在目!越来越健忘的我,常常因为和面熟的人寒暄招呼了半天还记不起姓名,而暗暗地感到惭愧。因此,对于涌到我眼前的一幅一幅童年时代的、镜子般清澈明朗的图画,总是感到惊异,同时也感到深刻的喜悦和怅惘杂糅的情绪――这情绪,像一根温柔的针刺,刺透了我的纤弱嫩软的心!
谈到海――自从我离开童年的海边以后,这几十年之中,我不知道亲近过多少雄伟奇丽的海边,观赏过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如果我的脑子里有一座记忆之宫的话,那么这座殿宇的墙壁上,不知道挂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态不同、神韵不同的海景的图画。
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铜钩铁划画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我的这片海,是在祖国的北方,附近没有秀丽的山林,高悬的泉瀑。冬来秋去,大地上一片枯黄,海水也是灰蓝灰蓝的,显得十分萧瑟。春天来了,青草给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装,远远的村舍顶上,偶然露出一两树桃花。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慢慢地也荡漾出翠绿的波浪。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
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渐渐地,声音平静下去了,天边漾出一缕淡淡的白烟,看见桅顶了,看见船身了,又是哪里的海客,来拜访我们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渔帆,一翅连着一翅,慢慢地移了过去,船尾上闪着桔红色的灯光。我知道在这淡淡的白烟里,桔红色的灯光中,都有许多人――从大人的嘴里,从书本、像《一千零一夜》里出来的、我所熟识的人,他们在忙碌地做工,喧笑着谈话。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替他们做工,替他们说话:他们嚓嚓地用椰子壳洗着甲板,哗哗地撒着沉重的渔网;他们把很大的"顶针"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缝一块很厚的帆布,他们把粗壮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然后举到头边,来测定海风的方向。他们的谈话又紧张又热闹,他们谈着天后宫前的社戏,玉皇顶上的梨花,他们谈着几天前的暴风雨 这时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我的嘴里模拟着悍勇的呼号,两手紧握得出了热汗,身子紧张得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我回忆中的景色:风晨,月夕,雪地,星空,像万花筒一般,瞬息千变;和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动,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戏剧,日夜不停地在上演着。但是每一出戏都是在同一的,以高山大海为背景的舞台上演出的。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这些往事,再说下去,是永远说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乐也好,辛酸也好,对于他都是心动神移的最深刻的记忆。我恰巧是从小亲近了海,爱恋了海,而别的人就亲近爱恋了别的景物,他们说起来写起来也不免会"一往情深"的。其实,具体来说,爱海也罢,爱别的东西也罢,都爱的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自己的人民!就说爱海,我们爱的决不是任何一片四望无边的海。每一处海边,都有她自己的沙滩,自己的岩石,自己的树木,自己的村庄,来构成她自己独特的、使人爱恋的"性格"。她的沙滩和岩石,确定了地理的范围,她的树木和村庄,标志着人民的劳动。她的性格里面,有和我们血肉相连的历史文化、习惯风俗。她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她的,她孕育了我们,培养了我们;我们依恋她,保卫她,我们愿她幸福繁荣,我们决不忍受人家对她的欺凌侵略。就是这种强烈沉挚的感情,鼓舞了我们写出多少美丽雄壮的诗文,做出多少空前伟大的事业,这些例子,古今中外,还用得着列举吗?
还有,我爱了童年的"海",是否就不爱大连湾和广州湾了呢?决不是的。我长大了,海也扩大了,她们也还是我们自己的海!至于日本海和地中海――当我见到参加反对美军基地运动的日本内滩的儿童、参加反抗英法侵略战争的阿联塞得港的儿童的时候,我拉着他们温热的小手,望着他们背后蔚蓝的大海,童年的海恋,怒潮似地涌上心头。多么可爱的日本和阿联的儿童,多么可爱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62年10月号)
老舍和孩子们
我认识老舍先生是在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下午。这一天,郑振铎先生把老舍带到北京郊外燕京大学我们的宿舍里来。我们刚刚介绍过,寒暄过,我给客人们倒茶的时候,一转身看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当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后拉出那只小布狗熊的时候,我的儿子高兴得抱住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他一口!这逗得我们都笑了。直到把孩子打发走了,老舍才掸了掸裤子,坐下和我们谈话。他给我的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常常给我寄来他的著作,我记得有:《老张的哲学》、《二马》、《小坡的生日》,还有其他的作品。我的朋友许地山先生、郑振铎先生等都告诉过我关于老舍先生的家世、生平、以及创作的经过,他们说他是出身于贫苦的满族家庭,饱经忧患。他是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汉语时,开始写他的第一部小说《老张的哲学》的;并说他善于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很有英国名作家狄更斯的风味等等。
我自己也感到他的作品有特殊的魅力,他的传神生动的语言,充分地表现了北京的地方色彩;充分地传达了北京劳动人民的悲愤和辛酸、向往与希望。他的幽默里有伤心的眼泪,黑暗里又看到了阶级友爱的温暖和光明。每一个书中人物都用他或她的最合身份、最地道的北京话,说出了旧社会给他们打上的烙印或创伤。这一点,在我们一代的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
我们和老舍过往较密的时期,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那时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老舍是我家的熟客,更是我的孩子们最欢迎的人。"舒伯伯"一来了,他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就一窝蜂似地围了上来,拉住不放,要他讲故事,说笑话,老舍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们说个没完。这时我的儿子和大女儿已经开始试看小说了,也常和老舍谈着他的作品。有一次我在旁边听见孩子们问:"舒伯伯,您书里的好人,为什么总是姓李呢?"老舍把脸一绷,说:"我就是喜欢姓李的!――你们要是都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写书,书里的好人就姓吴了!"孩子们都高兴得拍起手来,老舍也跟着大笑了。
因为老舍常常被孩子们缠住,我们没有谈正经事的机会。
我们就告诉老舍:"您若是带些朋友来,就千万不要挑星期天,或是在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于是老舍有时就改在下午一两点钟和一班朋友上山来了。我们家那几间土房子是没有围墙的,从窗外的山径上就会听见老舍豪放的笑声:"泡了好茶没有?
客人来了!"我记得老舍赠我的诗笺中,就有这么两句:
挥汗频频索好茶。
现在,老舍赠我的许多诗笺,连同他们夫妇赠我的一把扇子――一面写的是他自己的诗,一面是胡藉青先生画的花卉,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都丢失了!这个损失是永远补偿不了的!
抗战胜利后,我们到了日本,老舍去了美国。这时我的孩子们不但喜欢看书,而且也会写信了。大概是因为客中寂寞吧,老舍和我的孩子们的通信相当频繁,还让国内的书店给孩子们寄书,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等。有一次我的大女儿把老舍给她信中的一段念给我听,大意是:你们把我捧得这么高,我登上纽约的百层大楼,往下一看,觉得自己也真是不矮!我的小女儿还说:"舒伯伯给我的信里说,他在纽约,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哪里懂得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作家,去国怀乡的辛酸滋味呢?
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回来。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正生病,老舍来看我。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床边,眉飞色舞地和我谈到解放后北京的新人新事,谈着毛主席和周总理对文艺工作者的鼓励和关怀。这时我的孩子们听说屋里坐的客人是"舒伯伯"的时候,就都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我们谈话。老舍回头看见了,从头到脚扫了他们一眼,笑问:"怎么?不认得"舒伯伯"啦?"这时,这些孩子已是大学、高中和初中生了,他们走了过来,不是拉着胳膊抱着腿了,而是用双手紧紧握住"舒伯伯"的手,带点羞涩地说,"不是我们不认得您,是您不认得我们了!"老舍哈哈大笑地说:"可不是,你们都是大小伙子,大小姑娘了,我却是个小老头儿了!"顿时屋里又欢腾了起来!
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我的大女儿从兰州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娘,舒伯伯逝世了,您知道吗?"这对我是一声晴天霹雳,这么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怎么会死呢!那时候,关于我的朋友们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也无从知道
"四人帮"打倒了以后,我和我们一家特别怀念老舍,我们常常悼念他,悼念在"四人帮"疯狂迫害下,我们的第一个倒下去的朋友!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龙须沟》重新放映的时候,我们都流下了眼泪,不但是为这感人的故事本身,而是因为"人民艺术家"没有能看到我们的第二次解放!一九五三年在我写的《陶奇的暑期日记》那篇小说里,在七月二十九日那一段,就写到陶奇和她的表妹小秋看《龙须沟》影片后的一段对话,那实际就是我的大女儿和小女儿的一段对话:
去搂着她,劝她说:"你知道吧?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
后来不是龙须沟都修好了,人民日子都好过了吗?我们永远不会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小秋点了点头,说:"可是二妞子已经死了,她什么好事情都没有看见!"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二十五年以后,我的小女儿,重看了《龙须沟》这部电影,不知不觉地又重说了她小时候说过的话:""四人帮"打倒了,我们第二次解放了,可惜舒伯伯看不见了!"这一次我的大女儿并没有过去搂着她,而是擦着眼泪,各自低头走开了!
在刚开过的中国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上,看到了许多活着而病残的文艺界朋友,我的脑中也浮现了许多死去的文艺界朋友――尤其是老舍。老舍若是在世,他一定会作出揭发"四人帮"的义正词严淋漓酣畅的发言。可惜他死了!
关于老舍,许多朋友都写出了自己对于他的怀念、痛悼、赞扬的话。一个"人民艺术家"、"语言大师"、"文艺界的劳动模范"的事迹和成就是多方面的,每一个朋友对于他的认识,也各有其一方面,从每一个侧面投射出一股光柱,许多股光柱合在一起,才能映现出一个完全的老舍先生!为老舍的不幸逝世而流下悲愤的眼泪的,决不止是老舍的老朋友、老读者,还有许许多多的青少年。老舍若是不死,他还会写出比《宝船》、《青蛙骑士》更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因为热爱儿童,就是热爱着祖国和人类的未来!在党中央向科学文化进军的伟大号召下,他会更以百倍的热情为儿童写作的。
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也挽救了文艺界,使我能在十二年之后,终于写出了这篇悼念老舍先生的文章。如今是大地回春,百花齐放。我的才具比老舍先生差远了,但是我还活着,我将效法他辛勤劳动的榜样,以一颗热爱儿童的心,为本世纪之末的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祖国的主人,努力写出一点有益于他们的东西!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戏剧》1978年第7期,后收入《晚晴集》)
追念振铎
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在莫斯科的欢迎亚非作家的一个群众大会上,来宾台上坐在我旁边的巴金同志,忽然低下头来轻轻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不要难过!振铎同志的飞机出事,十八号在喀山遇难了。"又惊又痛之中,我说不出话来――但是,但是我怎能不难过呢?
就是在那一年――一九五八年――的国庆节的观礼台上,振铎和我还站在一起,扶着栏杆,兴高采烈地,一面观看着雄壮整齐的游行队伍,一面谈着话。他说他要带一个文化代表团到尼泊尔去。我说我也要参加一个代表团到苏联去。
他笑说:"你不是喜欢我母亲做的福建菜吗?等我们都从外国回来时,我一定约你们到我家去饱餐一顿。"当时,我哪里知道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次的充满了热情和诙谐的谈话呢?
在我所认识的许多文艺界朋友之中(除了我的同学以外),振铎同志恐怕是最早的一个了。那就是在五四时代,"福建省抗日学生联合会"里。那时我还是协和女子大学预科的一年级学生,只跟在本校和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学校和其他大学的大学生之后,一同开会,写些宣传文字和募捐等工作。因为自己的年纪较小,开会的时候,静听的时候多,发言的时候少,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我。但我却从振铎的慷慨激昂的发言里,以及振铎给几个女师大的大同学写的长信里;看到他纵情地谈到国事,谈到哲学、文学、艺术等,都是大字纵横、热情洋溢。因此,我虽然没有同他直接谈过话,对于他的诚恳、刚正、率真的性格,却知道得很清楚,使我对他很有好感。
这以后,他到了上海,参加了《小说月报》的编辑工作。
我自己也不断地为《小说月报》写稿,但是我们还是没有直接通过信。
我们真正地熟悉了起来,还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季他到北京燕京大学任教以后,我们的来往就很密切了。他的交游十分广泛,常给我介绍一些朋友,比如说老舍先生。振铎的藏书极多,那几年我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他就借书给我看,在病榻上我就看了他所收集的百十来部的章回小说。我现在所能记起的,就有《醒世姻缘》、《野叟曝言》、《绿野仙踪》等,都是我所从未看过的。在我"因病得闲"之中,振铎在中国旧小说的阅读方面,是我的一位良师益友,这一点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那几年他还在收集北京的名笺,和鲁迅先生共同编印《十竹斋笺谱》。他把收集来的笺纸,都分给我一份,笺谱印成之后,他还签名送给我一部,说"这笺谱的第一部是鲁迅先生的,第二部我自己留下了,第三部就送给你了"。
这一部可贵的纪念品,和那些零散的名贵的北京信笺,在抗战期间,都丢失了!
振铎在燕京大学教学,极受进步学生的欢迎,到我家探病的同学,都十分兴奋地讲述郑先生的引人入胜的讲学和诲人不倦的进步的谈话。当他们说到郑先生的谈话很有幽默感的时候,使我忆起在一九三四年,我们应平绥铁路局之邀,到平绥沿线旅行时,在大同有一位接待的人员名叫"屈龙伸",振铎笑说:"这名字很有意思。"他忽然又大笑说:"这个名字对张凤举。"(当时的北大教授)我们都大笑了起来,于是纷纷地都把我们自己的名字和当时人或古人的名,对了起来,"郑振铎"对"李鸣钟"(当时西北军的一个军官),我们旅行团中的陈其田先生,就对了"张之洞",雷洁琼女士就对了"左良玉","傅作义"就对了"李宗仁"等。这些花絮,我们当然都没有写进《平绥沿线旅行记》里,但当时这一路旅行,因为有振铎先生在内,大家都感到很愉快。
振铎在燕大教学,因为受到进步派的欢迎,当然也就受到顽固派的排挤,因此,当我们在一九三六年秋,再度赴美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上海了。他特别邀请朋友给我们饯行。据我的回忆,我是在那次席上,初次会到茅盾同志的。胡愈之同志也告诉过我,他是在那次饯别宴上,和我们初次会面的。
也就是在那次席上我初次尝到郑老太太亲手烹调的福建菜。
我在太平洋舟中,给振铎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感谢你给我们的"盛大"的饯行,使我们得以会见到许多闻名而未见面的朋友 更请你多多替我们谢谢老太太,她的手艺真是高明!那夜我们谈话时多,对着满桌的佳肴,竟没有吃好。面对这两星期在船上的顿顿无味的西餐,我总在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不低下头去尽量地饱餐一顿。"
抗战胜利后,我从重庆先回到上海,又到他家去拜访,看见他的书架上仍是堆着满满的书,桌子上,窗台上都摆着满满的大大小小的陶俑。我笑说:"我们几经迁徙,都是"身无余物"了,你还在保存收集这许多东西,真是使人羡慕。"他笑了一笑说:"这是我的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
一九五一年我从日本回国,他又是第一批来看我的朋友中之一。我觉得新中国的成立,使他的精力更充沛了,勇气更大了,想象力也更丰富了。他手舞足蹈地讲说他正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他解放前多年来所想做而不能做的促进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贡献出他的全部力量。
他就是这么一个精力充沛热情横溢的人。虽然那天晚上巴金劝我不要难过(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也是难过的),我能不难过吗?我难过的不只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良师益友,我难过的是我们中国文艺界少了一个勇敢直前的战士!
在四害横行,道路侧目的时期,我常常想到振铎,还为他的早逝而庆幸!我想,像他这么一个十分熟悉三十年代上海文艺界情形,而又刚正耿直的人,必然会遇到像老舍或巴金那样的可悲的命运。现在"四人帮"打倒了,满天春气,老树生花,假使他今天还健在,我准知道他还会写出许多好文章,做出许多有益的事!我记得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曾在我们大家面前说过,他和老舍,振铎,王统照四个人,都是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年)那年生的。算起来都比我大两岁。我现在还活了下来!我本来就远远、远远地落在他们的后面,但是一想起他们,就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贵,为了悼念我所尊敬的朋友,我必须尽上我的全部力量,去做人民希望我做而我还能够做的一切的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艺报》1978年第6期,后收入《晚晴集》)
腊八粥
从我能记事的日子起,我就记得每年农历十二月初八,母亲给我们煮腊八粥。
这腊八粥是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掺在一起煮成的。
干果里大的有红枣、桂圆、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有各种豆子和芝麻之类,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母亲每年都是煮一大锅,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还分送给邻居和亲友。
母亲说:这腊八粥本来是佛教寺煮来供佛的――十八种干果象征着十八罗汉,后来这风俗便在民间通行,因为借此机会,清理厨柜,把这些剩余杂果,煮给孩子吃,也是节约的好办法。最后,她叹一口气说:"我的母亲是腊八这一天逝世的,那时我只有十四岁。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后,赶忙到厨房去给父亲和哥哥做早饭,还看见灶上摆着一小锅她昨天煮好的腊八粥,现在我每年还煮这腊八粥,不是为了供佛,而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农历腊八!那时我已有了自己的家,为了纪念我的母亲,我也每年在这一天煮腊八粥。虽然我凑不上十八种干果,但是孩子们也还是爱吃的。抗战后南北迁徙,有时还在国外,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我们几乎连个"家"都没有,也就把"腊八"这个日子淡忘了。
今年"腊八"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见我的第三代几个孩子,围在桌旁边,在洗红枣,剥花生,看见我来了,都抬起头来说:"姥姥,以后我们每年还煮腊八粥吃吧!妈妈说这腊八粥可好吃啦。您从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这些孩子们真馋。我说:"那是你妈妈们小时候的事情了。在抗战的时候,难得吃到一点甜食,吃腊八粥就成了大典。现在为什么还找这个麻烦?"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下,低下头去,一个孩子轻轻地说:"妈妈和姨妈说,您母亲为了纪念她的母亲,就每年煮腊八粥,您为了纪念您的母亲,也每年煮腊八粥。现在我们为了纪念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周爷爷,我们也要每年煮腊八粥!这些红枣、花生、栗子和我们能凑来的各种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罗汉,而是象征着我们这一代准备走上各条战线的中国少年,大家紧紧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团结在一起 "他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叠得很平整的小日历纸,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面,印着"农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样。他把这张小纸送到我眼前说:"您看,这是妈妈保留下来的。周爷爷的忌辰,就是腊八!"
我没有说什么,只泫然地低下头去,和他们一同剥起花生来。
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凌晨
我的故乡
我生于一九○○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
我母亲说:我出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这所祖父租来的房子里,住着我们的大家庭,院里有一个池子,那时福州常发大水,水大的时候,池子里的金鱼都游到我们的屋里来。
我的祖父谢子修(銮恩)老先生,是个教书匠,在城内的道南祠授徒为业。他是我们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我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一九一一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在祖父的书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红印的家谱。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顺云公、以达公,然后就是我的祖父。上面仿佛还讲我们谢家是从江西迁来的,是晋朝谢安的后裔。但是在一个清静的冬夜,祖父和我独对的时候,他忽然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呵。"说到这里,他就源源本本地讲起了我们贫寒的家世!原来我的曾祖父以达公,是福建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
这和我们现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华人一样,都是为祖国的天灾人祸所迫,飘洋过海,靠着不用资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业)、厨刀(饭馆业)、剃刀(理发业)起家的,不过我的曾祖父还没有逃得那么远!
那时做裁缝的是一年三节,即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才可以到人家去要帐。这一年的春节,曾祖父到人家要钱的时候,因为不认得字,被人家赖了帐,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会,就含泪走了出去,半天没有进来。曾祖父出去看时,原来她已在墙角的树上自缢了!他连忙把她解救了下来,两人抱头大哭;这一对年轻的农民,在寒风中跪下对天立誓:将来如蒙天赐一个儿子,拚死拚活,也要让他读书识字,好替父亲记帐、要帐。但是从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第五胎才来了一个男的,还是难产。这个难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谢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这段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曾祖父的四个女儿,我的祖姑母们,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
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呆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亲恭敬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
我还记得父老们送给父亲一个红纸包的见面礼,那是一百个银角子,合起值十个银元。父亲把这一个红纸包退回了,只跟父老们到横岭乡去祭了祖。一九二○年前后,我在北京《晨报》写过一篇叫做《还乡》的短篇小说,就讲的是这个故事。现在这张剪报也找不到了。
从祖父和父亲的谈话里,我得知横岭乡是极其穷苦的。农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劳动,过着蒙昧贫困的生活,只有被卖去当"戏子",才能逃出本土。当我看到那包由一百个银角子凑成的"见面礼"时,我联想到我所熟悉的山东烟台东山金钩寨的穷苦农民来,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难过的滋味!
我很爱我的祖父,他也特别的爱我,一来因为我不常在家,二来因为我虽然常去看书,却从来没有翻乱他的书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处。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时候,我是时刻围绕在他的身边转的。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非常地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
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正房大厅的柱子上有红纸写的很长的对联,我只记得上联的末一句,是"江左风流推谢傅",这又是对晋朝谢太傅攀龙附凤之作,我就不屑于记它!但这些挂幅中的确有许多很好很值得记忆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东院厅堂的楹联,就是:风光月霁襟怀
又如西院客室楼上有祖父自己写的:
知足知不足
有为有弗为
这两副对联,对我的思想教育极深。祖父自己写的横幅,更是到处都有。我只记得有在道南祠种花诗中的两句:
红紫青蓝白绿黄
在西院紫藤书屋的过道里还有我的外叔祖父杨维宝(颂岩)老先生送给我祖父的一副对联是: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几个字写得既圆润又有力!我很喜欢这一副对子,因为"不羁马"夸奖了他的侄婿,我的父亲,"后凋松"就称赞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从"不羁马"应当说到我的父亲谢葆璋(镜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个儿子。我的两个伯父,都继承了我祖父的职业,做了教书匠。在我父亲十七岁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严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来招海军学生,他看见了我的父亲,认为这个青年可以"投笔从戎",就给我父亲出了一道诗题,是"月到中秋分外明",还有一道八股的破题。父亲都做出来了。在一个穷教书匠的家里,能够有一个孩子去当"兵"领饷,也还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亲就穿上一件用伯父们的两件长衫和半斤棉花缝成的棉袍,跟着严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去当了一名驾驶生。
父亲大概没有在英国留过学,但是作为一名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他到过好几个国家,如英国、日本。我记得他曾气愤地对我们说:"那时堂堂一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
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糊涂》的民歌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战之役,父亲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参加了海战。这艘军舰后来在威海卫被击沉了。父亲泅到刘公岛,从那里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谈到那一段忧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亲杨福慈,十四岁时她的父母就相继去世,跟着她的叔父颂岩先生过活,十九岁嫁到了谢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岁时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诗谈文时说定的。结婚后小夫妻感情极好,因为我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会少离多",因此他们通信很勤,唱和的诗也不少。我只记得父亲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学牵牛,燕山闽海遥相隔,会少离多不自由。
甲午海战爆发后,因为海军里福州人很多,阵亡的也不少,因此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今天是这家糊上了白纸的门联,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纸门联。母亲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她悄悄地买了一盒鸦片烟膏,藏在身上,准备一旦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祖父看到了母亲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让我的两个堂姐姐,日夜守在母亲身旁。家里有人还到庙里去替我母亲求签,签上的话是:堂中寂寞恐难堪,若要重欢,除是一轮月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把签纸收了起来。过了些日子,果然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急忙去开门时,月光下看见了辗转归来的父亲!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从那时起,这一对年轻夫妻,在会少离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厮守了几个月。那时母亲和她的三个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轮流做饭,父亲便帮母亲劈柴、生火、打水,做个下手。
不久,海军名宿萨鼎铭(镇冰)将军,就来了一封电报,把我父亲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时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学校生活。头几天我还很不惯,偷偷地流过许久眼泪,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出来劝我辍学!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许多要好的同学。至今我还能顺老师上班点名的次序,背诵出十几个同学的名字。福州女师的地址,是在城内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旧家第宅,我记得我们课堂边有一个小池子,池边种着芭蕉。学校里还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道石桥,连接在两处亭馆之间。我们的校长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声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们的作文老师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离开女师的时候,还来了一位教体操的日本女教师,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赞侯),又来了一封电报,把父亲召出去了。不久,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对于故乡的回忆,只能写到这里,十几年来,我还没有这样地畅快挥写过!我的回忆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十几年来,睡眠也少了,"晓枕心气清",这些回忆总是使人欢喜而又惆怅地在我心头反复涌现。这一幕一幕的图画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们没有看过或听过的,即使他们看过听过,他们也不会记得懂得的,更不用说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时想如果不把这些写记下来,将来这些图文就会和我的刻着印象的头脑一起消失。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时又想,这些都是关于个人的东西,不留下或被忘却也许更好。这两种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许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说、诗歌,一直谈到当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她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我摇头笑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点",我就把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
记得在半个世纪之前,在我写《往事》(之一)的时候,曾在上面写过这么几句话:将这些往事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这几句话,现在还是可以应用的。把这些图画和文字,移在白纸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轻松多了!
1979年2月11日
我的童年
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了上海。
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巡洋舰"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筹"、"海琛"、"海容",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
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我关于上海的记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亲很喜欢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药箱那么大!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衣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至少是会走了吧。
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她又知道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着黑色烤绸的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没有扎过红头绳。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母亲谈到夏天夜里,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
"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
"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我问:
"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 "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三――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
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我常常跑到营口门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
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 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 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
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
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住,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床下高吟际小阳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
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 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
童年杂忆
童年呵!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年的后半年,几乎全在医院中度过,静独时居多。这时,身体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忆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卷来,又一层一层地退去,在退去的时候,平坦而光滑的沙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海藻和贝壳和海潮的痕迹!
这些痕迹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时代的往事。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该得的爱,我都得到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我的母亲,父亲,祖父,舅舅,老师以及我周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二十岁以后的我,不能说是没有经过风吹雨打,但是我比较是没有受过感情上摧残的人,我就能够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虽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转的,但我们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断,来克制外来的侵袭。
八十年里我过着和三代人相处(虽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谢天,我们的健康空气,并没有被污染。我希望这爱和健康的气息,不但在我们一家中间,还在每一个家庭中延续下去。
话说远了,收回来吧。我常想,假如我不识得字,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阴,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手里。到了我七岁的时候,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呵!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习的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看得我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即或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纸,哪怕是一张极小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记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给我做诗。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一张香烟画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七字一句的有韵的故事,中间也夹些说白,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以后我还看一些类似的书,如《凤双飞》,看过就没有印象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迭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和我该爱而不能爱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姑母,只从父亲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她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四岁丧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记得父亲说过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亲在地上打着滚哭,看来她似乎比我的父亲大得多。
姑母嫁给冯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时候,曾跟我的父亲到三官堂冯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长得非常的美。坐在镜前梳头,发长委地,一张笑脸红扑扑地!父亲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陈的海军青年军官――也是父亲的学生――结了婚,她回娘家的时候,就来看我们。我们一大家的孩子都围着她看,舍不得走开。
冯家也是一个大家庭,我记得他们堂兄弟姐妹很多,个个都会吹弹歌唱,墙上挂的都是些箫,笙,月琴,琵琶之类。
父亲常说他们家可以成立一个民乐团!
我生下来多病。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个名字,叫"珠瑛",我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就是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来念经,叫做"过关"。
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恭逢其盛"!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点蜡,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道士也就领了酒饭钱,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吕祖庙在福州城内乌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内有三座山,乌石山,越王山(屏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欧洲七山之城的罗马的时候,就想到福州!
吕祖庙是什么样子,我已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乌石山上有两大块很光滑的大石头,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这两块大石头叫"桃瓣李片",说出来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这两块石头给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这个名字(珠瑛)有联系的东西,我想起了许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吕祖名下和"过关"等等,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过拂我姑母的意见,反正这一切都在老家进行,并不麻烦他们自己,也就算了,"珠瑛"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用过,家里人也从不这样称呼我。
在我开始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一时兴起,曾想以此为笔名,后来终竟因为不喜欢这迷信的联想,又觉得"珠瑛"这两字太女孩子气了,就没有用它。
这名字给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时至今日就没有人知道了。父亲的"野"孩子
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见我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裁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东山脚下。我有时还在它墓上献些鲜花,反正我们花园里有的是花。
从此我们再也不骑马了。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烟台是我们的!
夏天的黄昏,父亲下了班就带我到山下海边散步,他不换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线的肩章取了下来,这样,免得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老远看见了就向他立正行礼。
我们最后就在沙滩上面海坐下,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
有一天,父亲只管抱膝沉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我就挨过去用头顶着他的手臂,说,"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么?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常说的话,我想以此来引出他的谈锋。
父亲却摇头慨叹地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
我瞪着眼等他说下去。
他用手拂弄着身旁的沙子,接着说,"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好很美的 "
我说,"爹,你哪时也带我去看一看。"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说,"现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愤激到这个样子。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象,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出他心里郁积的话。
他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现在大家争的是海上霸权呵!"
从这里他又谈到他参加过的中日甲午海战:他是在威远战舰上的枪炮副。开战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战友就被敌人的炮弹打穿了腹部,把肠子都打溅在烟囱上!炮火停歇以后,父亲把在烟囱上烤焦的肠子撕下来,放进这位战友的遗体的腔子里。
"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样,永远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我们受着外来强敌的欺凌,死的人,赔的款,割的地还少吗?
"这以后,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
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 我觉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呵,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视着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缩小了似的。他站起身来,拉起我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一般父亲带我出去,活动的时候多,像那天这么长的谈话,还是第一次!在这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
许多年以后,除了威海卫之外,青岛,大连,我都去过。
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 的港口,我也到过,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后,我并没有觉得抬不起头来。做一个新中国的人民是光荣的!
但是,"烟台是我们的",这"我们"二字,除了十亿我们的人民之外,还特别包括我和我的父亲!
一九八一年四月
读书
我常想,假如我不识得字,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阴,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时,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手里。我七岁时,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
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悉的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看得我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了,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我记得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给我做诗,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一张香烟画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和我该爱而不能爱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姑母,只从父亲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她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四岁丧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我记得父亲说过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亲在地上打着滚哭,看来她似乎比我的父亲大得多。
姑母嫁给冯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时候,曾跟我的父亲到三官堂冯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长得非常的美。坐在镜前梳头,发长委地,一张笑脸红扑扑地!父亲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陈的海军青年军官――也是父亲的学生――结了婚,她回娘家的时候,就来看我们。我们一大家的孩子都围着她看,舍不得走开。
冯家也是一个大家庭,我记得他们堂兄弟姐妹很多,个个都会吹弹歌唱,墙上挂的都是些箫,笙,月琴,琵琶之类。父亲常说他们家可以成立一个民乐团!
我生下来多病。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个名字,叫"珠瑛",我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就是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来念经,叫做"过关"。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恭逢其盛"!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点蜡,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道士也就领了酒饭钱,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吕祖庙在福州城内乌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内有三座山,乌石山,越王山(屏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欧洲七山之城的罗马的时候,就想到福州!
吕祖庙是什么样子,我已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乌石山上有两大块很光滑的大石头,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这两块大石头叫"桃瓣李片",说出来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这两块石头给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这个名字(珠瑛)有联系的东西,我想起了许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吕祖名下和"过关"等等,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过拂我姑母的意见,反正这一切都在老家进行,并不麻烦他们自己,也就算了,"珠瑛"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用过,家里人也从不这样称呼我。
在我开始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一时兴起,曾想以此为笔名,后来终竟因为不喜欢这迷信的联想,又觉得"珠瑛"这两字太女孩子气了,就没有用它。
这名字给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时至今日就没有人知道了。
父亲的"野"孩子
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见我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裁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东山脚下。我有时还在它墓上献些鲜花,反正我们花园里有的是花。从此我们再也不骑马了。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烟台是我们的!
夏天的黄昏,父亲下了班就带我到山下海边散步,他不换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线的肩章取了下来,这样,免得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老远看见了就向他立正行礼。
我们最后就在沙滩上面海坐下,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
有一天,父亲只管抱膝沉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我就挨过去用头顶着他的手臂,说,"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么?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常说的话,我想以此来引出他的谈锋。
父亲却摇头慨叹地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
我瞪着眼等他说下去。
他用手拂弄着身旁的沙子,接着说,"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说,"爹,你哪时也带我去看一看。"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说,"现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愤激到这个样子。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象,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出他心里郁积的话。
他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现在大家争的是海上霸权呵!"
我到了北京
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打电报把我父亲召到北京,来担任海军部军学司长。父亲自己先去到任,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几个月后才由舅舅护送着,来到北京。
实话说,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我从海阔天空的烟台,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从小从舅舅那里听到的腐朽破烂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没有企望和兴奋的心情的。当轮船缓慢地驶进大沽口十八湾的时候,那浑黄的河水和浅浅的河滩,都给我以一种抑郁烦躁的感觉。
从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黄多的田亩,一望无际,也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到了北京东车站,父亲来接,我们坐上马车,我眼前掠过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墙,尘沙飞扬的黄土铺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缓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马车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号。
这是一个不大的门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画,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门左边的门框上,挂着黑底金字的"齐宅"牌子。进门右边的两扇门内,是房东齐家的住处。往左走过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外院,从朝南的四扇门进去,是个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们的"家"了。
这个三合院,北房三间,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带砖炕的东西两个套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两明一暗,东厢房作了客厅和父亲的书房,西厢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们读书的地方。从北房廊前的东边过去,还有个很小的院子,这里有厨房和厨师父的屋子,后面有一个蹲坑的厕所。北屋后面西边靠墙有一座极小的两层"楼",上面供的是财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们住的北房,除东西套间外,那两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还有雕花的"隔扇",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着一幅画或一首诗。这是我在烟台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没有的装饰,我很喜欢这个装饰!框里的画,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诗就多半是我看过的《唐诗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诗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那是一首七律:风急天高(?)忽断闻难解乱丝唯勿理善存余焰不教焚事当路口三叉误人便江头九派分今日始知吾左计枉亲书剑负耕耘
我觉得这首诗很有哲理意味。
我们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六年!这里面堆积了许多我对于我们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忆。
我最初接触的北京人,是我们的房东齐家。我们到的第二天,齐老太太就带着她的四姑娘,过来拜访。她称我的父母亲为"大叔"、"大婶",称我们为姑娘和学生。(现在我会用"您"字,就是从她们学来的。)齐老太太常来请我母亲到她家打牌,或出去听戏。母亲体弱,又不惯于这种应酬,婉言辞谢了几次之后,她来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们去东安市场的吉祥园,听了几次戏,我还赶上了听杨小楼先生演黄天霸的戏,戏名我忘了。我又从《汾河湾》那出戏里,第一次看到了梅兰芳先生。
我常被领到齐家去,她们院里也有三间北屋和东西各一间的厢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铜的煤球炉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来了就打麻雀牌,抽纸烟。四姑娘也和他们一起打牌吸烟,她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岁!
齐家是旗人,他本来姓"祈"(后来我听到一位给母亲看病的满族中医讲到,旗人有八个姓,就是童、关、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国,旗人多改汉姓,他们就姓了"齐",他们家是老太太当权,齐老先生和他们的小脚儿媳,低头出入,忙着干活,很少说话。后来听人说,这位齐老太太从前是一个王府的"奶子",她攒下钱盖的这所房子。我总觉得她和我们家门口大院西边那所大宅的主人有关系。这所大宅子的前门开在铁狮子胡同,后门就在我们门口大院的西边。
常常有穿着鲜艳的旗袍和坎肩,梳着"两把头",髻后有很长的"燕尾儿",脚登高底鞋的贵妇人出来进去的。她们彼此见面,就不住地请安问好,寒暄半天,我远远看着觉得十分有趣。但这些贵妇人,从来没有到齐家来过。
就这样,我所接触的只是我家院内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从前的狭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亲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台,下了"衙门"(北京人称上班为上衙门!)
便卷起袖子来种花。我们在外头那个长方形的院子里,还搭起一个葡萄架子,把从烟台寄来的葡萄秧子栽上。后来父亲的花园渐渐扩大到大门以外,他在门口种了些野茉莉、蜀葵之类容易生长的花朵,还立起了一个秋千架。周围的孩子就常来看花,打秋千,他们把这大院称作"谢家大院"。
"谢家大院"是周围的孩子们集会的地方,放风筝的、抖空竹的、跳绳踢毽子的、练自行车的 热闹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锣的"的担子歇在那里,锣声一响,弟弟们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这担子里包罗万象,有糖球、面具、风筝、刀枪等等,价钱也很便宜。这糖锣担子给我的印象很深!前几年我认识一位面人张,他捏了一尊寿星送我,我把这尊寿星送给一位英国朋友――一位人类学者,我又特烦面人张给我捏一副"打糖锣的"的担子,把它摆在我玻璃书架里面,来锁住我少年时代的一幅画境。
总起来说,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
"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固然没有了,而"辇下风光"我也没有领略到多少!那时故宫、景山和北海等处,还都没有开放,其他的名胜地区,我记得也没有去过。只有一次和弟弟们由舅舅带着逛了隆福寺市场,这对我也是一件新鲜事物!市场里熙来攘往,万头攒动。栉比鳞次的摊子上,卖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买卖的,还有练武的、变戏法的、说书的 我们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玩具摊上!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铜盘戏出。这是一种纸糊的戏装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将,头上插着翎毛,背后扎着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却是一圈棕子。这些戏装小人都放在一个大铜盘上。耍的人一敲那铜盘子,个个棕人都旋转起来,刀来枪往,煞是好看。
父亲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当然不会带我上"衙门",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爱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门。这一年里我似乎长大了许多!因为这时围绕着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个比我小得多的弟弟,岁时节序,就显得冷清许多。二来因为我追随父亲的机会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亲的女儿。我不但学会了替母亲梳头(母亲那时已经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担了一些家务,我才知道"过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对付的事!这时我也常看母亲订阅的各种杂志,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和《东方杂志》等,我就是从《妇女杂志》的文苑栏内,首先接触到"词"这种诗歌形式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做了弟弟们的塾师,他并没有叫我参加学习,我白天帮母亲做些家务,学些针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边,和三个弟弟各据一方,帮他们温习功课。他们倦了就给他们讲些故事,也领他们做些游戏,如"老鹰抓小鸡"之类,自己觉得俨然是个小先生了。
弟弟们睡觉以后,我自己孤单地坐着,听到的不是高亢的军号,而是墙外的悠长而凄清的叫卖"羊头肉"或是"赛梨的萝卜"的声音,再不就是一声声算命瞎子敲的小锣,敲得人心头打颤,使我彷徨而烦闷!
写到这里,我微微起了感喟。我的生命的列车,一直是沿着海岸飞驰,虽然山回路转,离开了空阔的海天,我还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
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这种黑糊糊的隧道,以后当然也还有,而且更长,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
我入了贝满中斋
我在北京闲居了半年,家里的大人们都没有提起我入学的事,似乎大家都在努力适应这陌生而古老的环境。我忍耐不住了,就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向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提出我要上学。那时他除了在家里教我的弟弟们读书以外,也十分无聊,在生疏的北京,又不知道有什么正当的娱乐场所,他就常到米市大街基督教青年会去看书报、打球,和青年会干事们交上朋友(他还让我的大弟谢为涵和他自己的儿子杨建辰到青年会夜校去读英文)。当我舅舅向他的青年会干事朋友打听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学的时候,他们就介绍了离我们家最近的东城灯市口公理会的贝满女子中学。
我的父母并不反对我入教会学校,因为我的二伯父谢葆?(穆如)先生,就在福州仓前山的英华书院教中文,那也是一所教会学校,二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兄谢为枢,就在那里读书。仿佛除了教学和上学之外,并没有勉强他们入教。英华书院的男女教师,都是传教士,也到我们福州家里来过。还因为在我上面有两个哥哥,都是接生婆接的,她的接生器具没有经过消毒,他们都得了脐带疯而夭折了。于是在我和三个弟弟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去请教会医院的女医生来接生。我还记得给我弟弟们接生的美国女医生,身上穿的都是中国式的上衣和裙子,不过头上戴着帽子,脚下穿着皮鞋。在弟弟们满月以前,她们还自动来看望过,都是从山下走上来的。因此父母亲对她们的印象很好。父亲说:教会学校的教学是认真的,英文的口语也纯正,你去上学也好。
于是在一九一四年的秋天,舅舅就带我到贝满女子中学去报名。
那时的贝满女中是在灯市口公理会大院内西北角的一组曲尺形的楼房里。在曲尺的转折处,东南面的楼壁上,有横写的四个金字"贝满中斋"――那时教会学校用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名称:中学称中斋,大学称书院,小学称蒙学。公理会就有培元蒙学(六年)、贝满中斋(四年)、协和女子书院(四年),因为在通县还有一所男子协和书院,女子书院才加上"女子"二字。这所贝满中斋是美国人姓BRIDGeMAN的捐款建立的,"贝满"是BRIDGeMAN的译音――走上十级左右的台阶,便进到楼道左边的一间办公室。有位中年的美国女教士,就是校长吧,把我领到一间课室里,递给我一道中文老师出的论说题目,是"学然后知不足"。这题目是我在家塾中做过的,于是我不费思索,一挥而就。校长斐教士十分惊奇叹赏,对我舅舅说:"她可以插入一年级,明天就交费上学吧。"
考试和入学的手续是那样地简单,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是又高兴而又不安。
第二天我就带着一学期的学费(十六元)去上学了。到校后检查书包,那十六元钱不见了,在校长室里我窘得几乎落下泪来。斐教士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丢了就不必交了。"
我说:"那不好,我明天一定来补交。"这时斐教士按了电铃,对进来的一位老太太说:"叫陶玲来。"不久门外便进来一个二年级的同学――一个能说会道、大大咧咧的满族女孩子,也就是这个陶玲,一直叫我"小谢",叫到了我八十二岁――她把我带进楼上的大课堂,这大堂上面有讲台,下面有好几排两人同桌的座位,是全校学生自修和开会的地方。我被引到一年级的座位上坐下。这大堂里坐着许多这时不上课的同学,都在低首用功,静默得没有一点声息。上了一两堂课,到了午饭时间,我仍是羞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同学们都走了,我也不敢自动跟了去。下午放了学,就赶紧抱起书包回家。上学的第一天就不顺利,既丢了学费,又没有吃到午饭,心里十分抑郁,回到家里就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补交了学费。特意来送我上学的、我的二弟的奶娘,还找到学校传达室那位老太太说了昨天我没吃到午饭的事。她笑了,于是到了午饭时间,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斋二同学陶玲,带我到楼下一个大餐厅的内间,那是走读生们用饭的地方。伙食不错,米饭,四菜一汤,算是"小灶"吧。
这时外面大餐厅里响起了"谢饭"的歌声,住校的同学们几乎都在那里用饭。她们站着唱歌,唱完才坐下吃。吃的是馒头、窝头,饭菜也很简单。
同学们慢慢地和我熟了,我发现她们几乎都是基督教徒,从保定、通县和北京或外省的公理会女子小学升上来的,也几乎都是住校。她们都很拘谨、严肃,衣着都是蓝衣青裙,十分朴素。刚上学的一个月,我感到很拘束,很郁闷。圣经课对我本来是陌生的,那时候读的又是《列王纪》,是犹太国古王朝的历史,枯燥无味。算术学的又是代数,我在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只学到加减乘除,中间缺了一大段。第一次月考,我只得62分,不及格!这"不及格"是从我读书以来未曾有过的,给我的刺激很大!我曾把它写在《关于女人》中《我的教师》一段里。这位教师是丁淑静,她教过我历史、地理、地质等课。但她不是我的代数教师,也没有给我补过课,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以后在一九一五年的暑假里,由培元蒙学的一位数学教师,给我补了这一段空白。但是其他课目,连圣经、英文我的分数几乎都不在95分以下,作文老师还给过我100加20的分数。
慢慢地高班的同学们也和我熟了,女孩子究竟是女孩子,她们也很淘气,很爱开玩笑。她们叫我"小碗儿",因为学名是谢婉莹;叫我"侉子",因为我开始在班里回答问题的时候,用的是道地的烟台话,教师听不懂,就叫我在黑板上写出答案。同学中间到了能开玩笑的地步,就表示出我们之间已经亲密无间。我不但喜爱她们,也更学习她们的刻苦用功。我们用的课本,都是教会学校系统自己编的,大半是从英文课本翻译过来的,比如在代数的习题里就有"四开银角"的名词,我们都算不出来。直到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留学,用过QUARTeR,那是两角五分的银币,一元钱的四分之一,中国没有这种币制。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是从《资治通鉴》摘编的"鉴史辑要"。只有英文用的是商务印书馆的课本,也是从ABOYAPeACH开始,教师是美国人芬教士,她很年轻,刚
从美国来,汉语不太娴熟,常用简单的英语和我们谈笑,因此我们的英文进步得比较快。
我们每天上午除上课外,最后半小时还有一个聚会,多半是本校的中美教师或公理会的牧师来给我"讲道"。此外就是星期天的"查经班",把校里的非基督徒学生,不分班次地编在一起,在到公理会教堂做礼拜以前,由协和女子书院的校长麦教士,给我们讲半小时的圣经故事。查经班和做大礼拜对我都是负担,因为只有星期天我才能和父母亲和弟弟们整天在一起,或帮母亲做些家务,我就常常托故不去。但在查经班里有许多我喜欢的同学,如斋二的陶玲、斋三的陈克俊等,我尤其喜欢陈克俊。在贝满中斋和以后在协和女子大学同学时期,我们常常一起参加表演,我在《关于女人》里写的《我的同学》,就是陈克俊。
在贝满还有一个集体活动,是每星期三下午的"文学会",是同学们练习演讲辩论的集会。这会是在大课堂里开的。
讲台上有主席,主持并宣告节目;还有书记,记录开会过程;台下有记时员,她的桌上放一只记时钟,讲话的人过了时间,她就叩钟催她下台。节目有读报、演说、辩论等。辩论是四个人来辩论一个题目,正反面各有两人,交替着上台辩论。大会结束后,主席就请坐在台傍旁听的教师讲几句评论的话。我开始非常害怕这个集会。第一次是让我读报,我走上台去,看见台下有上百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窘得急急忙忙地把那一段报读完,就跑回位上去,用双手把通红的脸捂了起来,同学们都看着我笑。一年下来,我逐渐磨练出来了,而且还喜欢有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这训练很好,使我以后在群众的场合,敢于从容地作即席发言。
我入学不久,就遇到贝满中斋建校五十年的纪念,我是个小班学生,又是走读,别的庆祝活动,我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一天有许多来宾和校友来观看我们班的体操表演。体育教师是一个美国人,她叫我们做下肢运动的口令是"左脚往左撇,回来!右脚往右撇,回来!"我们大家使劲忍着笑,把嘴唇都咬破了!
第一学年的下半季,一九一五年的一月日本军国政府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五月七日又提出了"最后通牒",那时袁世凯正密谋称帝,想换取日帝对他的支持,在五月九日公然接受了日本的要求。这遭到了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各地掀起了大规模的讨袁抗日爱国运动。我们也是群情愤激,和全北京的学生在一起,冲出校门,由我们学生会的主席、斋四同学李德全带领着,排队游行到了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在万人如海的讲台上,李德全同学慷慨陈词,我记得她愤怒地说:"别轻看我们中国人!我们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还会把日本兵淹死呢!"我们纷纷交上了爱国捐,还宣誓不买日货。我满怀悲愤地回到家来,正看见父亲沉默地在书房墙上贴上一张白纸,是用岳飞笔迹横写的"五月七日之事"六个大字。父亲和我都含着泪,久久地站在这幅横披的下面,我们互相勉励永远不忘这个国耻纪念日!
到了一九一五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那是我在斋二这年的上半季,袁世凯公然称帝了,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他还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把他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黎元洪和我父亲是紫竹林水师学堂的同级生,不过我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许多年来,没有什么来往。民国成立后,他当了副总统,住东厂胡同,他曾请我父亲去玩,父亲都没有去。这时他住进了瀛台,父亲倒有时去看他,说是同他在木炕上下棋――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会下棋――每次去看他以前,父亲都在制服呢裤下面多穿一条绒布裤子,说是那里房内很冷。
这时全国又掀起了"护国运动",袁世凯的皇帝梦只做了八十三天就破灭了。校园内暂时恢复了平静。我们的圣经课已从《旧约》读到了《新约》,我从《福音》书里了解了耶稣基督这个"人"。我看到一个穷苦木匠家庭的私生子,竟然能有那么多信从他的人,而且因为宣传"爱人如己",而被残酷地钉在十字架上,这个形象是可敬的。但我对于"三位一体"、"复活"等这类宣讲,都不相信,也没有入教做个信徒。
贝满中斋的课外活动,本来很少,在我斋三那一年,一九一七年的暑假,我和一些同学参加了女青年会在西山卧佛寺举办的夏令会。我们坐洋车到了西直门,改骑小驴去西山。
这是我到北京以后的第一次郊游,我感到十分兴奋。忆起童年骑马的快事,便把小驴当成大马,在土路上扬鞭驰骋,同学当中我是第一个到达卧佛寺的!在会上我们除开会之外还游了山景,结识了许多其他女校的同学,如天津的中西女校的学生。她们的衣着比我们讲究。我记得当女青年会干事们让陈克俊和我在一个节目里表演"天使"的时候,白绸子衣裙就是向中西女校的同学借的。
开完会回家,北京市面已是乱哄哄的了。谣言很多,说是南北军阀之间正在酝酿什么大事,张勋的辫子军要进京调停。辫子军纪律极坏,来了就会到人家骚扰。父亲考虑后就让母亲带我们姐弟,到烟台去暂避一时。
我最喜欢海行,可是这次从塘沽到烟台的船上,竟拥挤得使我们只买到货舱的票。下到沉黑的货舱,里面摆的是满舱的大木桶。我们只好在凸凹不平的桶面上铺上席子。母亲一边挥汗,一边还替我们打扇。过了黑暗、炎热、窒息、饥渴的几十小时,好容易船停了,钻出舱来,呼吸着迎面的海风,举目四望,童年的海山,又罗列在我面前,心里真不知是悲是喜!
父亲的朋友、烟台海军学校校长曾恭甫伯伯,来接我们。
让我们住在从前房子的西半边。在烟台这一段短短时间里,我还带弟弟们到海边去玩了几次,在《往事(一)》中也描写过我当时的心境。人大了些,海似乎也小些了,但对面芝罘岛上灯塔的灯光,却和以前一样,一闪一闪地在我心上跳跃!
复辟的丑剧,从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起,只演了十二天,我们很快就回到北京,准备上学。
贝满中斋扎扎实实的四个年头过去了,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我们毕业时全班只有十八个人。我以最高的分数,按照学校的传统,编写了"辞师别友"的歌词,在毕业会上做了"辞师别友"的演说。我的同班从各教会中学升上来的,从此多半都回到母校去教书,风流云散了!只有我和吴搂梅、邝淑贞和她的妹妹,我们这些没有教学的义务的,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预科。
我以十分激动的心情,来写这四年认真严肃的生活。这训练的确约束了我的"野性",使我在进入大学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前,准备好一个比较稳静的起步。1984年3月14日(本篇最初发表于《收获》1984年第4期。)
我的大学生涯
这是我自传的第五部分了(一、我的故乡。二、我的童年。三、我到了北京。四、我入了贝满中学。)每段都只有几千字,因为我不惯于写叙述性的文章,而且回忆时都是些零碎的细节,拼在一起又太繁琐了。但是在我的短文里,关于这一段时期的叙述是比较少的,而这一段却是我一生中最热闹、最活跃、精力最充沛的一段。
我从贝满中斋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侧引,十分无趣。我入了理科,就埋头苦学,学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静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进了协和女子大学的校门的,这协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门前抬头就看见当时女书法家吴芝瑛女士写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金字蓝地花边的匾额。走进二门,忽然看见了由王府前三间大厅改成的大礼堂的长廊下,开满了长长的一大片猩红的大玫瑰花!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从此我就一辈子爱上了这我认为是艳冠群芳、又有风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开了我生命中最绚烂的一页。
理科的功课是严紧的,新的同学们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比我大好几岁。除了从贝满女中升上来的同学以外,我又结识了许多同学。那时我弟弟们也都上学了。在大学我仍是走读,每天晚餐后,和弟弟们在饭桌旁各据一方,一面自己温课,一面帮助他们学习,看到他们困倦了时,就立起来同他们做些游戏。早起我自己一面梳头的时候,一面还督促他们"背书"。现在回忆起来,在这些最单调的日子里,我只记得在此期间有一次的大风沙,那时北京本有"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谚语,春天风多风大,不必说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黄土铺的,每天放学回来总得先洗脸,洗脖子。我记得这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试验室里,由一位美国女教师带领着,解剖死猫,忽然狂风大作,尘沙蔽天,电灯也不亮了,连注射过红药水的猫的神经,都看不出来。教师只得皱眉说:
"先把死猫盖上布,收在橱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说。"这时住校的同学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头巾,在扑面的尘沙中抱肩低头、昏天黑地的走回家里,看见家里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两寸厚!
其实这种大风沙的日子,在当时的北京并不罕见,只因后来我的学校生活,忽然热闹而烦忙了起来,也就记不得天气的变迁了!
在理预科学习的紧张而严肃的日子,只过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起来了,我虽然是个班次很低的"大学生",也一下子被卷进了这兴奋而伟大的运动。关于这一段我写过不少,在此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就是我因为参加运动又开始写些东西,耽误了许许多多理科实验的功课,幸而理科老师们还能体谅我,我敷敷衍衍地读完了两年理科,就转入文科,还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就是这一年――一九二○年,协和女子大学,同通州的潞河大学和北京的协和大学合并成燕京大学。校长是司徒雷登。我们协和女子大学就改称"燕大女校"。有的功课是在男校上课,如"哲学"、"教育学"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会学"、"心理学"等。
在男校上课时,我们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当时男女合校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因此我们都很拘谨,在到男校上课以前,都注意把头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课前后,也轻易不同男同学交谈。他们似乎也很腼腆。一般上课时我们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但当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同学,把脚放在我们椅子下面的横杠上,簌簌抖动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们的脚就忽然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我们自然没有回头,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伸出舌头笑了没有?
但是我们几个在全校的学生会里有职务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触,如校刊编辑部、班会等。我们常常开会,那时女校还有"监护人"制度,无论是白天或晚上,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我们的会场座后,总会有一位老师,多半是女教师,她自己拿着一本书在静静地看。这一切,连老师带学生都觉得又无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们同在惯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胜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们的同学十几个男孩子围着我转。只是我的女同学们都很谦退,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来熟了以后,男同学们当面都说我"利害",说这些话的,就是许地山、瞿世英(菊农)、熊佛西这些人,他们同我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这时我在燕大女校"学生自治会"里,任务也多得很!自治会里有许多委员会――甚至有伙食委员会!因为我没有住校,自然不会叫我参加,但是其他的委员会,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时我们最热心的就是做社会福利工作,而每兴办一项福利工作,都得"自治会"自己筹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戏卖票!我记得我们演过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时我们英文班里正读着"莎士比亚",美国女老师们都十分热心地帮助我们排练,设计服装、道具等等,我们演得也很认真卖力,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看过我们的戏――忘了是哪一出――鲁迅先生写过文章说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演的比当时北京大学的某一出戏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学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北大同学说爱罗先珂先生是个盲人,怎能"看"出戏的好坏?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因为我负责请名人演讲,我记得请过鲁迅先生、胡适先生,还有吴贻芳先生 我主持演讲会,向听众同学介绍了主讲人以后,就只坐在讲台上听讲了――我和鲁迅先生的接触,就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从哪一位同学手里买到戏票的。
这次演剧筹款似乎是我们要为学校附近佟府夹道的不识字的妇女们,义务开办一个"注音字母"学习班。自治会派我去当校长。我自己就没有学过注音字母,但是被委为校长,就意味着把找"校舍"――其实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间空屋――招生、请老师――也就是请一个会教注音字母的同学――都由我包办下来。这一切,居然都很顺利。开学那一天,我去"训话",看到讲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妇女,只前排右首坐着一个十分聪明俊俏的姑娘。听课后我过去和她搭话,她说:"我叫佟志云,十八岁,我识得字,只不过也想学学注音字母。"
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她问我:"校长,您多大年纪了?"我笑着说"反正比你大几岁!"
这时燕大女校已经和美国威尔斯利(WeLLeLeYCOLLeGe)女子大学结成"姐妹学校"。我们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师,都是威校的毕业生。忘了是哪一年,总在二十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长来到我们校里访问,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欢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礼仪式,女校主任就让学生们表演一次,给她开开眼。这事自然又落到我们自治会委员身上,除了不坐轿子以外,其他服装如凤冠霞帔、靴子、马褂之类,也都很容易地借来了,只是在演员的分配上,谁都不肯当新娘。我又是主管这个任务的人,我就急了,我说"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做戏而已。你们都不当,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当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叔华的妹妹,当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陈克俊和谢兰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张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庞。她们以后在演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中,还是当了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的名字,我苦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夜在女校教职员宿舍院里,大大热闹了一阵,又放鞭炮,又奏鼓乐。我们磕了不少的头!演到坐床撒帐的时候,我和淑浩在帐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得克俊和兰蕙直捂着我们的嘴!
我演的这些戏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青鸟》,剧本是我从英文译的,演员也是我挑的,还到培元女子小学,请了几个小学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会里认识的小朋友。我在《关于女人》那本书内写的"我的同学"里,就写了和陈克俊在"光明宫"对话的那一段。这出剧里还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养的北京长毛狗"狮子"也带上台了。我的小弟弟冰季,还怕我们会把"狮子"用绳子拴起,他就亲自跟来,抱着它悄悄地在后台坐着,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见了我,它就高兴得围着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声。
总之,我的大学生涯是够忙碌热闹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学习和写作。我的老师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师鲍贵思(GRACeBOGNTON)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对我说威尔斯利女大已决定给我两年的奖学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学、宿、膳费,让我读硕士学位――她自己就是威尔斯利的毕业生,她的母亲和她的几个妹妹也都是毕业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对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赞校园之美、校风之好,问我想不想去,我当然愿意。但我想一去两年,不知这两年之中,我的体弱多病的母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讲过我的忧虑,只悄悄地问过我们最熟悉的医生孙彦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挚友,小舅舅介绍他来给母亲看过病。后来因为孙大夫每次到别处出诊路过我家,也必进来探望,我们熟极了。他称我父亲为"三哥",母亲为"三嫂",有时只有我们孩子们在家,他也坐下和我们说笑。我问他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能否离家两年之久?他笑了说"当然可以,你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坏,凡事有我负责"。同时鲍女士还给我父亲写了信,问他让不让我去?父亲很客气地回了她一封信,说只要她认为我不会辜负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国的。这一切当时我还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公开,依旧忙我的课外社会福利工作。
那几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记得就是在我上中学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亲唯一的亲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我父亲被召到北京来时,母亲也请舅舅来京教我的三个弟弟,作为家庭教师。不过舅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离中剪子巷不远的铁狮子胡同。
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妈,气急败坏地来对我母亲说,从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利害,呕吐了一夜,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想这病可能是急性盲肠炎。――那时父亲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庆祝祖父的八十大寿了。――等母亲和我们赶到时,舅舅已经断气了。这事故真像晴天霹雳一般,我们都哭得泪干声咽!母亲还能勉强镇定地办着后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入殓!我的大弟弟为涵,还悄悄地对我说"装舅舅的那个大匣子,靠头那一边,最好开一个窟窿,省得他在那里头出不了气。"我哭得更伤心了,我说"他要是还能喘气,就不用装进棺材里去了!"
记得父亲回福州的时候,我还写了几首祝贺祖父大寿的诗,请他带回去,现在只记得一首:恰值太公八秩年自笑菲才惭咏絮也裁诗句谱新篇
反正都是歪诗,写出来以助一笑。
等到父亲从福州回来,舅母和表弟妹们已搬进我家的三间西厢房,从前舅舅教弟弟们读书的屋子里。从此弟弟也都进入了小学校。
此后,大约是我在大学的时期,福州家里忽然来了一封电报说是祖父逝世了,这对我们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父亲星夜奔丧,我忽然记起在一九一二年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祖父曾悄悄地将他写的几副自挽联句,交给我收着,说"谁也不让看,将来有用时,再拿出来"。我真的就严密地收起,连父母亲都不知道。这时我才拿出来交给父亲带回,这挽联有好几对。有一联大意是说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经,因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没有造过什么冤孽,怎么写的我不记得了。有一联我却记得很清楚,是:
无官一身轻,无官无累更无债累,轻,轻,轻。
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和我们说:祖父真可算是"无疾而终"。那一天是清明,他还带着伯叔父和堂兄们步行到城外去扫墓,但当他向坟台上捧献祭品时,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二伯父赶紧上前接过去。跪拜行礼时也还镇定自如,回来也坚持不坐轿子,说是走动着好。回到家后,他说似乎觉得累了一点,要安静躺一会子,他自己上了床,脸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过不了一会,伯父们悄悄进去看时祖父已经没有呼吸了,脸上还带着安静的微笑!我记得他的终年是八十六岁。
这时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需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
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在毕业典礼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从"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载走了!我写过一首诗:横海飘游,月明风紧,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从此结束。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了!
1985年3月18日
在美留学的三年
这是我自传的第五部分了(一、我的故乡。二、我的童年。三、我到了北京。四、我入了贝满中学。)每段都只有几千字,因为我不惯于写叙述性的文章,而且回忆时都是些零碎的细节,拼在一起又太繁琐了。但是在我的短文里,关于这一段时期的叙述是比较少的,而这一段却是我一生中最热闹、最活跃、精力最充沛的一段。
我从贝满中斋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侧引,十分无趣。我入了理科,就埋头苦学,学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静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进了协和女子大学的校门的,这协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门前抬头就看见当时女书法家吴芝瑛女士写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金字蓝地花边的匾额。走进二门,忽然看见了由王府前三间大厅改成的大礼堂的长廊下,开满了长长的一大片猩红的大玫瑰花!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从此我就一辈子爱上了这我认为是艳冠群芳、又有风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开了我生命中最绚烂的一页。
理科的功课是严紧的,新的同学们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比我大好几岁。除了从贝满女中升上来的同学以外,我又结识了许多同学。那时我弟弟们也都上学了。在大学我仍是走读,每天晚餐后,和弟弟们在饭桌旁各据一方,一面自己温课,一面帮助他们学习,看到他们困倦了时,就立起来同他们做些游戏。早起我自己一面梳头的时候,一面还督促他们"背书"。现在回忆起来,在这些最单调的日子里,我只记得在此期间有一次的大风沙,那时北京本有"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谚语,春天风多风大,不必说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黄土铺的,每天放学回来总得先洗脸,洗脖子。我记得这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试验室里,由一位美国女教师带领着,解剖死猫,忽然狂风大作,尘沙蔽天,电灯也不亮了,连注射过红药水的猫的神经,都看不出来。教师只得皱眉说:
"先把死猫盖上布,收在橱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说。"这时住校的同学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头巾,在扑面的尘沙中抱肩低头、昏天黑地的走回家里,看见家里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两寸厚!
其实这种大风沙的日子,在当时的北京并不罕见,只因后来我的学校生活,忽然热闹而烦忙了起来,也就记不得天气的变迁了!
在理预科学习的紧张而严肃的日子,只过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起来了,我虽然是个班次很低的"大学生",也一下子被卷进了这兴奋而伟大的运动。关于这一段我写过不少,在此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就是我因为参加运动又开始写些东西,耽误了许许多多理科实验的功课,幸而理科老师们还能体谅我,我敷敷衍衍地读完了两年理科,就转入文科,还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就是这一年――一九二○年,协和女子大学,同通州的潞河大学和北京的协和大学合并成燕京大学。校长是司徒雷登。我们协和女子大学就改称"燕大女校"。有的功课是在男校上课,如"哲学"、"教育学"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会学"、"心理学"等。
在男校上课时,我们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当时男女合校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因此我们都很拘谨,在到男校上课以前,都注意把头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课前后,也轻易不同男同学交谈。他们似乎也很腼腆。一般上课时我们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但当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同学,把脚放在我们椅子下面的横杠上,簌簌抖动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们的脚就忽然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我们自然没有回头,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伸出舌头笑了没有?
但是我们几个在全校的学生会里有职务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触,如校刊编辑部、班会等。我们常常开会,那时女校还有"监护人"制度,无论是白天或晚上,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我们的会场座后,总会有一位老师,多半是女教师,她自己拿着一本书在静静地看。这一切,连老师带学生都觉得又无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们同在惯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胜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们的同学十几个男孩子围着我转。只是我的女同学们都很谦退,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来熟了以后,男同学们当面都说我"利害",说这些话的,就是许地山、瞿世英(菊农)、熊佛西这些人,他们同我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这时我在燕大女校"学生自治会"里,任务也多得很!自治会里有许多委员会――甚至有伙食委员会!因为我没有住校,自然不会叫我参加,但是其他的委员会,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时我们最热心的就是做社会福利工作,而每兴办一项福利工作,都得"自治会"自己筹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戏卖票!我记得我们演过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时我们英文班里正读着"莎士比亚",美国女老师们都十分热心地帮助我们排练,设计服装、道具等等,我们演得也很认真卖力,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看过我们的戏――忘了是哪一出――鲁迅先生写过文章说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演的比当时北京大学的某一出戏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学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北大同学说爱罗先珂先生是个盲人,怎能"看"出戏的好坏?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因为我负责请名人演讲,我记得请过鲁迅先生、胡适先生,还有吴贻芳先生 我主持演讲会,向听众同学介绍了主讲人以后,就只坐在讲台上听讲了――我和鲁迅先生的接触,就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从哪一位同学手里买到戏票的。
这次演剧筹款似乎是我们要为学校附近佟府夹道的不识字的妇女们,义务开办一个"注音字母"学习班。自治会派我去当校长。我自己就没有学过注音字母,但是被委为校长,就意味着把找"校舍"――其实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间空屋――招生、请老师――也就是请一个会教注音字母的同学――都由我包办下来。这一切,居然都很顺利。开学那一天,我去"训话",看到讲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妇女,只前排右首坐着一个十分聪明俊俏的姑娘。听课后我过去和她搭话,她说:"我叫佟志云,十八岁,我识得字,只不过也想学学注音字母。"
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她问我:"校长,您多大年纪了?"我笑着说"反正比你大几岁!"
这时燕大女校已经和美国威尔斯利(WeLLeLeYCOLLeGe)女子大学结成"姐妹学校"。我们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师,都是威校的毕业生。忘了是哪一年,总在二十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长来到我们校里访问,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欢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礼仪式,女校主任就让学生们表演一次,给她开开眼。这事自然又落到我们自治会委员身上,除了不坐轿子以外,其他服装如凤冠霞帔、靴子、马褂之类,也都很容易地借来了,只是在演员的分配上,谁都不肯当新娘。我又是主管这个任务的人,我就急了,我说"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做戏而已。你们都不当,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当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叔华的妹妹,当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陈克俊和谢兰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张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庞。她们以后在演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中,还是当了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的名字,我苦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夜在女校教职员宿舍院里,大大热闹了一阵,又放鞭炮,又奏鼓乐。我们磕了不少的头!演到坐床撒帐的时候,我和淑浩在帐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得克俊和兰蕙直捂着我们的嘴!
我演的这些戏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青鸟》,剧本是我从英文译的,演员也是我挑的,还到培元女子小学,请了几个小学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会里认识的小朋友。我在《关于女人》那本书内写的"我的同学"里,就写了和陈克俊在"光明宫"对话的那一段。这出剧里还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养的北京长毛狗"狮子"也带上台了。我的小弟弟冰季,还怕我们会把"狮子"用绳子拴起,他就亲自跟来,抱着它悄悄地在后台坐着,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见了我,它就高兴得围着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声。
总之,我的大学生涯是够忙碌热闹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学习和写作。我的老师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师鲍贵思(GRACeBOGNTON)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对我说威尔斯利女大已决定给我两年的奖学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学、宿、膳费,让我读硕士学位――她自己就是威尔斯利的毕业生,她的母亲和她的几个妹妹也都是毕业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对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赞校园之美、校风之好,问我想不想去,我当然愿意。但我想一去两年,不知这两年之中,我的体弱多病的母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讲过我的忧虑,只悄悄地问过我们最熟悉的医生孙彦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挚友,小舅舅介绍他来给母亲看过病。后来因为孙大夫每次到别处出诊路过我家,也必进来探望,我们熟极了。他称我父亲为"三哥",母亲为"三嫂",有时只有我们孩子们在家,他也坐下和我们说笑。我问他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能否离家两年之久?他笑了说"当然可以,你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坏,凡事有我负责"。同时鲍女士还给我父亲写了信,问他让不让我去?父亲很客气地回了她一封信,说只要她认为我不会辜负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国的。这一切当时我还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公开,依旧忙我的课外社会福利工作。
那几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记得就是在我上中学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亲唯一的亲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我父亲被召到北京来时,母亲也请舅舅来京教我的三个弟弟,作为家庭教师。不过舅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离中剪子巷不远的铁狮子胡同。
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妈,气急败坏地来对我母亲说,从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利害,呕吐了一夜,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想这病可能是急性盲肠炎。――那时父亲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庆祝祖父的八十大寿了。――等母亲和我们赶到时,舅舅已经断气了。这事故真像晴天霹雳一般,我们都哭得泪干声咽!母亲还能勉强镇定地办着后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入殓!我的大弟弟为涵,还悄悄地对我说"装舅舅的那个大匣子,靠头那一边,最好开一个窟窿,省得他在那里头出不了气。"我哭得更伤心了,我说"他要是还能喘气,就不用装进棺材里去了!"
记得父亲回福州的时候,我还写了几首祝贺祖父大寿的诗,请他带回去,现在只记得一首:恰值太公八秩年自笑菲才惭咏絮也裁诗句谱新篇
反正都是歪诗,写出来以助一笑。
等到父亲从福州回来,舅母和表弟妹们已搬进我家的三间西厢房,从前舅舅教弟弟们读书的屋子里。从此弟弟也都进入了小学校。
此后,大约是我在大学的时期,福州家里忽然来了一封电报说是祖父逝世了,这对我们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父亲星夜奔丧,我忽然记起在一九一二年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祖父曾悄悄地将他写的几副自挽联句,交给我收着,说"谁也不让看,将来有用时,再拿出来"。我真的就严密地收起,连父母亲都不知道。这时我才拿出来交给父亲带回,这挽联有好几对。有一联大意是说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经,因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没有造过什么冤孽,怎么写的我不记得了。有一联我却记得很清楚,是:
无官一身轻,无官无累更无债累,轻,轻,轻。
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和我们说:祖父真可算是"无疾而终"。那一天是清明,他还带着伯叔父和堂兄们步行到城外去扫墓,但当他向坟台上捧献祭品时,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二伯父赶紧上前接过去。跪拜行礼时也还镇定自如,回来也坚持不坐轿子,说是走动着好。回到家后,他说似乎觉得累了一点,要安静躺一会子,他自己上了床,脸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过不了一会,伯父们悄悄进去看时祖父已经没有呼吸了,脸上还带着安静的微笑!我记得他的终年是八十六岁。
这时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需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
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在毕业典礼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从"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载走了!我写过一首诗:横海飘游,月明风紧,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从此结束。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了!
1985年3月18日
我回国后的头三年
我回到祖国,先住在来接我的放园表兄的上海家里。在上海的亲戚朋友们请我吃了好几顿丰盛的筵席。回到北京家里,自然又有长辈亲戚们接连请"接风酒",把我惯吃面包黄油的胃,吃得油腻了,久泻不愈。中西医都治过了,还没有多大效验,燕京大学又是九月初就要开学,我着急的了不得。
这时我们的房东、旗人祈老太太来看我,说:"大姑娘,您要听我的话吃一种药,包您一吃就灵。"我的父母和我听了都十分高兴,连忙道谢。当天下午她就带一位十分慈祥的旗人老太太来,还带了一副十分讲究的鸦片烟灯和烟枪,在我的病床上,点上了白铜镂花和很厚的玻璃罩的烟灯,又递过一杆黑色有绿玉嘴子的烟枪,烟斗上已经装上了烟泡,让我就着灯尽管往里吸。我十分好奇地吸着呛着,只觉得又苦又香,渐渐地就糊涂过去了,据说那天我一直昏睡了十八个钟头,醒来时痢疾就痊愈了。回到燕大时,许多师友问我最后是怎么治的?我竟不敢说我是抽了大烟!
我回到母校教学,那正是燕京大学迁到西郊新校址的第一年,校舍是中国式的建筑,翠瓦红门,大门上挂着蔡元培先生写的"燕京大学"的匾额,进门是小桥流水,真是美轮美奂!最好的是校园里还有一个湖。据说这校址是从当时的陕西督军陈树藩手里买来的,是他在北京的房产中之一。那时湖里还没有水,湖中的小岛上也没有亭子,只在岛旁有一座石舫。我记得刚住到校里时,有一夜从朗润园回到我住处的燕南园53号时,还是从干涸的湖底直穿过来的。后来不久这湖里才放满了水,这一片盈盈的波光,为校景添了许多春色!
那时四座称为"院"的女生宿舍里,都有为女教师准备的两室一厅的单元,还可以在宿舍里吃女生餐厅的"小灶"。
差不多中国籍的女教师如生物系教师江先群,教育系教师陈克明等都住进去了。我来得晚了一些,只好住进了燕南园53号英美国籍女教师居住的小楼。这个楼里吃的当然都是西餐,我在53号吃早餐,中晚两餐却到女生宿舍的第二院去吃中餐。我住在燕南园53号也有方便的地方,因为女生宿舍的会客室里,是"男宾止步"的,男宾来访女生,只能在院门口谈话,而燕南园53号的会客室就可以招待男宾。那时我的二弟为杰已考上燕大,三弟为楫也在预科学习,他们随时都可以到53号来看我。
这一年住进新校舍里的新教师、新学生大家都感到兴高采烈,朝气蓬勃,一切都显得新鲜、美丽、愉快。特别是男女学生住在同一校园里――男生宿舍是六座楼,是坐西朝东,沿着湖边盖的。我的两个弟弟都住在里面,他们都十分喜欢这湖边的宿舍,说是游泳和溜冰都特别方便。于是种种活动也比较多,如歌咏团、戏剧团等等,真是热闹得很。
我在《当教师的快乐》一文中,曾提到我在教授会里是个"婴儿",而在学生群中却十分舒畅愉快,交了许多知心朋友。一年级的新生不必说了,他们几乎把我当姐姐看待。现在和我们有来往的如得到世界护士荣誉奖的王?瑛,协和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晚年成为虔诚的基督徒的陈梅伯等等,至于现在中央民族学院教学的林耀华等,因为居处密迩,往来就更多了。
记得那时我为高班同学开的选修课中有《欧洲戏剧史》,用的是我在美国读过的笔记本,照本宣科,本来没有什么意义,但这个班里,有三年级同学焦菊隐,他比我只小三四岁吧,我们谈话时,一点不像师生,记得有一天早晨八时,他来上课――燕大国文系里的教师,大半是老先生,他们不大愿意太早上课,因此教务处把我的功课表都排在八时至十时之间――他进门来脱下帽子,里面还戴有一顶薄纱的压发帽,我就笑着说"焦菊隐同学,你还有一顶帽子没摘下来!"同学回头看了都笑了,他也笑着赶紧把压发帽撸了下来,塞进袖子里。
因为我喜欢听京戏,我同焦菊隐的课外谈话,常常谈到京戏。他毕业后就办了一所中国戏剧学校。学生实习的场所就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焦菊隐为我在戏院楼上留了一间包厢,说是谢先生任何时候进城,都可以去看戏。这所戏校的四个年级学生的排行是:德、和、金、玉。所以以后的那几位名演员如王金璐、李和曾、李玉英等,他们小时候演的戏,我都看过。学生的待遇也十分平等,在上一出戏里演主角的,在下一出就可能跑龙套。我觉得他是个很得学生敬爱的校长。七七事变后,我离开了北平,从此我们的消息便断绝了。关于焦菊隐以后的事迹,我还要细细地去打听。
前天收到一本《泰安师专学报》1987年第二期,里面有一篇《高兰评传》,使我猛然忆起我的学生郭德浩,他写诗的笔名,便是高兰!这篇文章里提到高兰做学生时受到我的影响时,有许多溢美之词,我就不往我的脸上贴金了。但里面有一段话,使我回忆起:"冰心给他教大一《国文》和《写作》时有别具一格的指导方法有一次她给学生出个作文题――《理想的美》,她要男同学在文章里写出《我理想中的美女子》,女同学却写《我理想中的美男子》,以此来抨击当时社会对思想解放的学生设下种种禁区她认为爱情要坚贞而洁美"我真不记得那时我会给大一学生出这样的题目,还有一次我的女学生潘玉美――她也有七十多岁了――从上海来京,顺便来看了我,也笑着提起,我给她们出过《初恋》的作文题目,还说"无论是亲身经验还是虚构的都可以写。"这些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想我那时我真是大胆到"别具一格",不知学生的家长们对我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有什么评论,我也没有听见我们国文系的老先生们对我有什么告诫,大概他们都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头","童言无忌"吧。
我在头一年回国后,还用了一百元的《春水》稿费,把我们在北京住了十几年的家,从中剪子巷搬到前圆恩寺一所坐北朝南的大房子里。这房子的门牌我忘记了,这房子的确不小,因为那时我的父亲升任了海军部次长,朋友的来往又多了些,同时我的大弟为涵又要结婚,中剪子巷的房子不够用了,就有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了圆恩寺那所房子,说是本来有个小学要租用它,因为房东怕小学生把房子糟蹋了,他便建议租给我们。我记得我的父母亲住北房的三间,涵弟夫妇住了三间南屋,我住在东厢房的三间,杰弟和楫弟就住三间西厢房。我写的《关于女人》中第五段《叫我老头子的弟妇》,便是以那所房子为背景的,我说:
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里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
我回国的第二年,我父亲的学生们便来接他南下,到上海就任上海海道测量局长,兼任海道巡防处长,离开了北洋政府。我们的家便也搬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徐家汇,和在华界的父亲办公处,只隔一条河。这房子也是父亲的学生们给找的。这一年涵弟便到美国留学去了。
我仍在北京的燕京大学任教,杰弟和楫弟在燕大的本科和预科上学。那时平沪的火车不通,在寒暑假我们都是从天津坐海船到上海省亲。我们姐弟都不晕船,夏天我们还是搭帆布床在舱面上睡觉。两三天的海行,觉得无聊,我记得我们还凑了一小本子的"歇后语",如"罗锅儿上山――钱短"、"裱糊匠上天――糊云(胡云)"、"城隍庙改教堂――神出鬼没"、"老太太上车――别催(吹)了"、"猪八戒照镜子――前后不是人",等等,我们想起一句,就写下一句,又笑了一阵。同时也发现关于"老太太"和"猪八戒"的歇后语还特别多。
这三年中,我和文藻通信不断。他的信寄到我上海家里的,我母亲都给锁在抽屉里,怕有人偷拆开看。寄到学校里的当然没有问题。住在同一宿舍的同事们,只知道常有从美国来的信,寄信人是。W。她们也不知这个姓吴的是男是女,我当然也没有说。如今这些信都和存在燕大教学楼上的那些书箱,在珍珠港事变后,日军进驻燕大,把我们的存书都烧掉了。
往事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不但我年老的父母,就连文藻和我的三个弟弟此时也都已离开了我!"往事如烟",我这一身永远裹在伤感的云雾之中了!
1987年11月30日
等待
我拿起话筒,问:"×楼吗?请你找××来听电话――我是她母亲。"
听到最后一句话,对方不再犹疑了。这位从未识面的同志,意味深长地带着笑声说:"她走了。她留话说,她还是和往日那样,回家去吃晚饭,她还会给您带"好菜"来呢!"
我问:"她是一个人去的吗?"
"不!她和她姐姐,还有她们的孩子,都去了,还带了照相机。"
我放下话筒,怔怔地站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不放心 我又放心,说到底,我放心!
昨天晚上,我们最好的朋友老赵来了,说:他的一个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工作的亲戚,得到上头的密令,叫他们准备几十根大木棍,随时听命出动 他问我的女儿:"你们还是天天去吧?"我的女儿们点了点头。他紧紧地握了握她们的手说:"你们小心点!"就匆匆地走了。
我们都坐了下来,没有说话。我的小女儿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扶着我的肩膀说:"娘,您放心,他们不敢怎么样,就是敢怎么样,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怕吗?"她又笑着摇着我的手臂说:"我知道,您也不怕,您还爱听我们的祷告呢。"
我心里翻腾得厉害。没有等到我说什么,她们和她们的孩子已经纷纷地拿起挎包和书包,说:"爷爷,姥姥,再见了,明天晚上我们还给您带些"好菜"来!"
老伴走过来问:"她们又走了?"我点点头。他坐了下去,说:"我们就等着吧。"
我最怕等待的时光!这时光多么难熬呵!
我说:"咱们也出去走走。"老伴看着我,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我们信步走出了院门,穿过村子的小路,一直向南,到了高粱河边站住了。老伴说:"过河吧,到紫竹院公园坐坐去!"
我挽起他的左臂,在狭仄的小桥上慢慢地走着。
我忽然地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们都微笑了,似乎都感觉到多少年来我们没有这样地挽臂徐行了!四十七年前,在黄昏的未名湖畔我们曾这样地散步过,但那时我们想的只是我们自己最近的将来;而今天,我们想的却是我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遥远的将来了!
进了公园,看不到几个游人!春冰已泮,而丛树枝头,除了几棵松柏之外,还看不到一丝绿意!一阵寒冷寂寞之感骤然袭来,我们在水边站了一会,就在长椅上坐下了。谁也没有开口,但是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样,一颗心已经飞到天安门广场上去了!那里不但有我们的孩子,还有许许多多天下人的孩子,就是这些孩子,给我们画出了一幅幅壮丽庄严的场面,唱出了一首首高亢入云的战歌。
这时忽然听到了沉重的铁锤敲在木头上的声音,我吃惊地抬头看时,原来是几个工人,正在水边修理着一排放着的翻过来的游船的底板。春天在望了,游船又将下水了,我安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老伴站了起来说:"天晚了,我们从前门出去吧,也许可以看见她们回来。"我又挽起他的左臂,慢慢地走到公园门口。
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正如飞地从广阔的马路上走过,眼花缭乱之中,一个清脆的童音回头向着我们叫:"爷爷,姥姥,回家去吧,我们又给您带了"好菜"来了!"
"万家墨面"之时,"动地歌吟"之后,必然是一声震天撼地的惊雷。这"好菜"我们等到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二日大雨之晨
光辉灿烂的虹桥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是一千几百年前,日本长屋王子送给中国僧人的千乘袈裟上绣着的四句话。一千二百年前,鉴真和尚就是以日本为"有缘之国",而"不惜身命",六次渡海,终以双目失明之身,到了日本,完成了他的胜业,成为一千二百年来日本人民所深深敬爱的中国人。
鉴真和尚也和玄奘法师一样,是一个"引慈云于西极,法雨于东陲"的大师。他和他的中日弟子们所倾注的"法雨"之中,不但有佛法和律学,还有中国唐代的文学、艺术、医药、建筑、雕塑等等,这些中国文化的传播,使得中日两国人民在文化上有了共同的语言,有了互相了解,互相学习的基础。
这是我们两国从事文化交流、人民友好工作的人们,所深深地感激赞叹的!
中国作家访日代表团,在四月十二日的下午来到了奈良的唐招提寺。这是我十七年前参谒过的地方。走进这座素净庄严的伟大建筑,我们的心不由的肃穆了下来。我们先到前面的金堂,正有许多日本信徒,在焚香膜拜。又看过了经堂,带领我们参观的主人,特地开了门,把我们让进供养鉴真和尚塑像的佛堂,座上已经空了,鉴真和尚已经离开奈良,走上迢迢的探亲道路,但在他座后周围的板壁上,将都画上扬州的山川风物,使远离故乡的鉴真和尚,能以永远含笑合目倾听他故乡的海涛和天风。
最后,我们来到鉴真和尚的骨塔前,敬了礼,献上了一束雪白的鲜花。十七年前,我曾从骨塔旁边的树上,摘下一片红叶,夹在小小的日记本里,这片红叶,现在当然也找不到了――
四月十三日近午,我们从奈良到德岛去,在大阪机场的候机室里,穿着黄色袈裟的,轻健清癯的森本孝顺长老走进来对我们合十问讯,原来他是护送鉴真和尚的法像,从这里乘飞机去上海的,我们热情地互祝"一路平安"。当那天晚上,我们和德岛的作家们座谈并观看当地的阿波舞的时候,我就想:此时鉴真和尚早已踏上了他在一千二百年前离开的国土!
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使得从事中日友好的人们,只用几百分钟,来飞越盈盈一水,而我们的奠基人鉴真和尚,却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中间还经历了千灾百难。我们应该怎样地以他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热忱毅力和忠贞形象,来鼓舞和鞭策我们自己呢?
我们是刚从鉴真和尚安身立命的第二故乡――日本奈良回国来的。日本朋友恳切地对我们说:希望鉴真和尚在中国的故乡故都,接见过他的乡人国人之后,尽快地回到日本奈良来。他是横跨中日两国国土上的一座最光辉灿烂的虹桥,在文化交流,往来如织的今天,"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中日人民,都离不开他的"灵感"。
一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生命从八十岁开始――《三寄小读者》序
亲爱的小朋友:
我每天在病榻上躺着,面对一幅极好看的画。这是一个满面笑容,穿着红兜肚,背上扛着一对大红桃的孩子,旁边写着"敬祝冰心同志八十大寿",底下落款是"一九八○年十月《儿童文学》敬祝"。
每天早晨醒来,在灿烂的阳光下看着它,使我快乐,使我鼓舞,但是"八十"这两个字,总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经八十岁了!
我病后有许多老朋友来信,又是安慰又是责难,说:"你以后千万不能再不服老了!"所以,我在复一位朋友的信里说:"孔子说他常觉得"不知老之将至",我是"无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这无知要感谢我的千千万万的小读者!自从我二十三岁起写《寄小读者》以来,断断续续地写了将近六十年。正是许多小读者们读《寄小读者》后的来信,这热情的回响,使我永远觉得年轻!
这篇文章是《三寄小读者》一书的序。
我在病中不但得到《中国少年报》编辑部的赠花,并给我拍了照,也得到许多慰问的信,因为这些信的祝福都使我相信我会很快康复起来。我的病是在得了"脑血栓"之后,又把右胯骨摔折。因此行动、写字都很困难。写这几百字几乎用了半个小时,但我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复之后,再努力给小朋友们写些东西。西谚云"生命从四十岁开始"。我想从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后再好好练习写字,练习走路。"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努力和小朋友们一同前进!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们的热情的朋友冰心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于北京医院。
我和玫瑰花
我和玫瑰花接触,是从青年时代开始的。
记得在童年时代,在烟台父亲的花园里,只看到有江西腊梅、秋海棠和菊花等等。在福州祖父的花园里,看到的尽是莲花和兰花。兰花有一种清香,但很娇贵,剪花时要用竹剪子。还很怕蚂蚁,花盆架子的四条腿子,还得垫上四只水杯,阻止蚂蚁爬上去。用的肥料,是浸过黑豆的臭水。
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就开始看《红楼梦》,看到小厮兴儿对尤三姐形容探春,形容得很传神的句子,他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 "我就对这种既浓艳又有风骨的花,十分向往,但我那时还没有具体领略到她的色香,和那尖锐的刺。
直到一九一八年的秋季,我进了大学,那时协和女大的校址,是在北京灯市口佟府夹道(后改同福夹道)。这本是清朝佟王的府邸,女大的大礼堂就是这王府的大厅堂三间打通改成的。厅前的台阶很高,走廊也很长,廊前台阶两旁就种着一行猩红的玫瑰。这玫瑰真是"又红又香,无人不爱",而且花朵也大到像一只碟子!我们同学们都爱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蕊,插在髻上。当然我们在攀摘时也很小心花枝上的尖刺。
记得我还写了一首诗,叫做《玫瑰的荫下》。因为那一行玫瑰的确又高又大,枝叶浓密,我们总喜欢坐在花下草地上,在香气氤氲中读书。
等到我出国后,在美国或欧洲,到处都可以看到品种繁多的玫瑰,而且玫瑰的声价,也可与我们的梅、兰、竹、菊相比!玫瑰园之多,到处都是,在印度的秦姬陵,我就惊喜地参观了陵畔五色缤纷、香气四溢的玫瑰园。
一九二九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家,便在我家廊前,种了两行德国种的白玫瑰,花也开得很大,而且不断地开花,从阴历的三月三,一直开到九月九,使得我家的花瓶里,繁花不断。我不但自己享受,也把它送给朋友,或是在校医院里养病的学生。
抗战军兴,我离开了北京。从此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也更没有栽花的心绪。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之间,我在重庆歌乐山下,倒是买了一幢土房,没有围墙,四周有点空地。但那时蔬菜紧张,我只在山坡上种些瓜菜之类,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光吃南瓜下饭,就吃了三个月!
解放后回国来,有了自己的宿舍了,但是我们住的单元,是在楼上,没有土地,而我的幸运也因之而来!在我们楼下,有两家年轻人,都是业余的玫瑰花爱好者,花圃里栽满了各种各色的玫瑰。这几位年轻人,知道我也喜欢,就在他们清晨整理花圃的时候,给俄送上来一把一把的鲜艳的带着朝露的玫瑰――他们几乎是轮流地给我送花,我在医院时也不例外,从春天开的第一朵直到秋后开的末一朵――每天早起,我还在梳洗的时候,只要听到轻轻的叩门声,我的喜悦就像泉水似地涌溢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八小时以外》1982年第1期。)
成功的花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新春寄语
青年是属于未来的,
青年是我们的希望!
我们都热爱我们可爱的祖国,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第一件大事。
我希望青年们多多好好地读书,深入学习研究关于我们祖国历史的一切。
我们祖国的几千年岁月,并不都是在霁月光风中度过的,它也经过外忧内患、风雨如晦的困难艰苦的日子。
但是,几千年来,在它的一片辽阔大地上,有过千千万万聪明勇敢勤劳的英雄儿女,坚贞不渝地同心戮力地在开拓它、建造它、捍卫它、修整它、装饰它、歌颂它,把它建设成为今天这样的崭露头角、欣欣向荣的东方大国。
我希望青年们在读到我们前辈伟大的爱国事迹以后,会感激奋发,觉悟到自己这一代人的使命的重大,而珍重地把这神圣的职责从他们手中接受下来,勤勤恳恳、励精图治地投身到改革的潮流中来,肩负起建设四化、振兴中华的光荣职责!一九八三年立春之日(本篇最初发表于《中国青年报》1983年2月12日。)
绿的歌
我的童年是在大海之滨度过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湛蓝的大海,身后是一抹浅黄的田地。
那时,我的大半个世界是蓝色的,蓝色对于我,永远象征着阔大,深远,庄严
我很少注意到或想到其他的颜色。
离开海边,进入城市,说是"目迷五色"也好,但我看到的只是杂色的黯淡的一切。
我开始向往看到一大片的红色,来振奋我的精神。
我到西山去寻找枫林的红叶。但眼前这一闪光艳,是秋天的"临去秋波",很快的便被朔风吹落了。
在怅惘迷茫之中,我凝视着这满山满谷的吹落的红叶,而"向前看"的思路,却把我的心情渐渐引得欢畅了起来!
"落红不是无情物",它将在春泥中融化,来滋润培养它的新一代。
这时,在我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幅绿意迎人的图画!那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回到我的故乡去,坐汽车从公路进入祖国的南疆。小车在层峦叠嶂中穿行,两旁是密密层层的参天绿树:苍绿的是松柏,翠绿的是竹子,中间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色调深浅不同的绿树,衬以遍地的萋萋的芳草。 "绿"把我包围起来了。我从惊喜而沉入恬静,静默地、欢悦地陶醉在这铺天盖地的绿色之中。
我深深地体会到"绿"是象征着:浓郁的春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热切的希望
绿,是人生中的青年时代。
个人、社会、国家、民族、人类都有其生命中的青年时代。
我愿以这支"绿的歌"献给生活在青年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青年们!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万叶散文丛书《绿》,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年6月初版)
我的祖父
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但还有许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边转悠!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他从来不坐轿子。他还说他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敬。因此他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看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家下轿。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迹图(他是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叫"金狮"。我看到它时,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就摇起尾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来了,它就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惕起来。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起来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四叔母又静悄悄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薰鸭。这"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薰鸭店名。这薰鸭一定很贵,因为我们平时很少买过。
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地让它过去。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于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就从容地拿起水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屋里的烟雾。祖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出去。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门带上出来。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
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的声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只吃碗寿面。至亲好友,就又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象牙麻将牌。我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给你吃的那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拚够了好几副对子,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来,低声的喝道:
"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
我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
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想见阶前玉树芳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笑存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我的老师――管叶羽先生
我这一辈子,从国内的私塾起、到国外的大学研究院,教过我的男、女、中、西教师,总有上百位!但是最使我尊敬爱戴的就是管叶羽老师。
管老师是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教数、理、化的老师,(一九二四年起,他又当了我的母校贝满女子中学的第一位中国人校长,可是那时我已经升入燕京大学了。)一九一八年,我从贝满女中毕业,升入协和女子大学的理预科,我的主要功课,都是管老师教的。
回顾我做学生的二十八年中,我所接触过的老师,不论是教过我或是没教过我的,若是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教育服务"以及"忠诚于教育事业"的严格标准来衡量我的老师的话,我看只有管叶羽老师是当之无愧的!
我记得我入大学预科,第一天上化学课,我们都坐定了,(我总要坐在第一排)管老师从从容容地走进课室来,一件整洁的浅蓝布长褂,仪容是那样严肃而又慈祥,我立刻感到他既是一位严师,又像一位慈父!
在我上他的课的两年中,他的衣履一贯地是那样整洁而朴素,他的仪容是一贯地严肃而慈祥。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对于自己的教课准备,也极其认真。因为我们一到课室,就看到今天该做的试验的材料和仪器,都早已整整齐齐地摆在试验桌上。我们有时特意在上课铃响以前,跑到教室去,就看见管老师自己在课室里忙碌着。
管老师给我们上课,永远是启发式的,他总让我们预先读一遍下一堂该学的课,每人记下自己不懂的问题来,一上课就提出大家讨论,再请老师讲解,然后再做试验。课后管老师总要我们整理好仪器,洗好试管,擦好桌椅,关好门窗,把一切弄得整整齐齐地,才离开教室。
理预科同学中从贝满女子中学升上来的似乎只有我一个,其他的同学都是从华北各地的教会女子中学来的,她们大概从高中毕业后都教过几年书,我在她们中间,显得特别的小(那年我还不满十八岁),也似乎比她们"淘气",但我总是用心听讲,一字不漏地写笔记,回答问题也很少差错,做试验也从不拖泥带水,管老师对我的印象似乎不错。
我记得有一次做化学试验,有一位同学不知怎么把一个当中插着一根玻璃管的橡皮塞子,捅进了试管,捅得很深,玻璃管拔出来了,橡皮塞子却没有跟着拔出,于是大家都走过来帮着想法。有人主张用钩子去钩,但是又不能把钩子伸进这橡皮塞子的小圆孔里去。管老师也走过来看了半天 我想了一想,忽然跑了出去,从扫院子的大竹扫帚上拗了一段比试管口略短一些的竹枝,中间拴了一段麻绳,然后把竹枝和麻绳都直着穿进橡皮塞子孔里,一拉麻绳,那根竹枝自然而然地就横在皮塞子下面。我同那位同学,一个人握住试管,一个人使劲拉那根麻绳,一下子就把橡皮塞子拉出来了。我十分高兴地叫:"管老师――出来了!"这时同学们都愕然地望着管老师,又瞪着我,轻轻地说:"你怎么能说管老师出来了!"我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管老师,他老人家依然是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而且满脸是笑!我的失言,并没有受到斥责!
一九二四年,他当了贝满女中的校长,那时我已经出国留学了。一九二六年,我回燕大教书,从升入燕大的贝满同学口中,听到的管校长以校为家,关怀学生,胜过自己的子女的嘉言懿行,真是洋洋盈耳,他是我们同学大家的榜样!
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了,那时我想去看看战后的日本,却又不想多呆。我就把儿子吴宗生(现名吴平)、大女儿吴宗远(现名吴冰)带回北京上学,寄居在我大弟妇家里。我把宗生送进灯市口育英中学,(那是我弟弟们的母校)把十一岁的大女儿宗远送到我的母校贝满中学,当我带她去报名的时候,特别去看了管校长,他高兴得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他老人家是显老了,三四十年的久别,敌后办学的辛苦和委屈,都刻画在他的面庞和双鬓上!还没容我开口,他就高兴地说"你回来了!这是你的女儿吧?她也想进贝满?"又没等我回答,他抚着宗远的肩膀说"你妈妈可是个好学生,成绩还都在图书馆里,你要认真向她学习。"哽塞在我喉头的对管老师感恩戴德的千言万语,我也忘记了到底说出了几句,至今还闪烁在我眼前的,却是我落在我女儿发上的几滴晶莹的眼泪。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晨
(本篇最初发表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5期)
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
(之一)
我想在我终于投笔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吴文藻这个人,写了出来,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是别人不一定会做、而且是做不完全的。
这篇文章,我开过无数次的头,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绪万千,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我决定要稳静地简单地来述说我们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共同度过的、和当时全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的"平凡"生活。
今年一月十七大雾之晨,我为《婚姻与家庭》杂志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就是《论婚姻与家庭》。我说: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的国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人组成。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
(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之中。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智慧的结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在平坦的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和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线",什么离异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教育出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
我接受写《论婚姻与家庭》这个任务,正是在我沉浸于怀念文藻的情绪之中的时候。我似乎没有经过构思,握起笔来就自然流畅地写了下去。意尽停笔,从头一看,似乎写出了我们自己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实践,写出了我现在的这篇文章的骨架!
以下我力求简练,只记下我们生活中一些有意义和有趣的值得写下的一些平凡琐事吧。
话还得从我们的萍水相逢说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从上海启程直达美国西岸的西雅图。这一次船上的中国学生把船上的头等舱位住满了。其中光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横渡太平洋两星期的光阴,和在国内上大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没有课堂生活,而且多认识了一些朋友。
我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搂梅――已先期自费赴美――写信让我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华学生――吴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我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他把吴文藻带来了。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那时我们几个燕大的同学正在玩丢沙袋的游戏,就也请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这次船上的清华同学中,还有梁实秋、顾一樵等对文艺有兴趣的人,他们办了一张《海啸》的墙报。我也在上面写过稿,也参加过他们的座谈会。这些事文藻都没有参加,他对文艺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和我谈话时也从不提到我的作品。
船上的两星期,流水般过去了。临下船时,大家纷纷写下住址,约着通信。他不知道我到波士顿的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入学后,得到许多同船的男女朋友的信函,我都只用威校的风景明片写了几句应酬的话回复了,只对他,我是写了一封信。
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这些事我当然没有告诉文藻。
我入学不到九个星期就旧病――肺气支扩大――复发,住进了沙穰疗养院。那时威校的老师和中、美同学以及在波士顿的男同学们都常来看我。文藻在新英格兰东北的新罕布什州的达特默思学院的社会学系读三年级――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最后二年,相当于美国大学二年级――新罕布什州离波士顿很远,大概要乘七八个小时的火车。我记得一九二三年冬,他因到纽约度年假,路经波士顿,曾和几位在波士顿的清华同学来慰问过我。一九二四年秋我病愈复学。一九二五年春在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为美国朋友演《琵琶记》,我曾随信给他寄了一张入场券。他本来说功课太忙不能来了,还向我道歉。但在剧后的第二天,到我的休息处――我的美国朋友家里――来看我的几个男同学之中,就有他!
一九二五年的夏天,我到绮色佳的康耐尔大学的暑期学校补习法文,因为考硕士学位需要第二外国语。等我到了康耐尔,发现他也来了,事前并没有告诉我,这时只说他大学毕业了,为读硕士也要补习法语。这暑期学校里没有别的中国学生,原来在康耐尔学习的,这时都到别处度假去了。绮色佳是一个风景区,因此我们几乎每天课后都在一起游山玩水,每晚从图书馆出来,还坐在石阶上闲谈。夜凉如水,头上不是明月,就是繁星。到那时为止,我们信函往来,已有了两年的历史了,彼此都有了较深的了解,于是有一天在湖上划船的时候,他吐露了愿和我终身相处。经过了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我告诉他,我自己没有意见,但是最后的决定还在于我的父母,虽然我知道只要我没意见,我的父母是不会有意见的!
一九二五年秋,他入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离波士顿较近,通信和来往也比较频繁了。我记得这时他送我一大盒很讲究的信纸,上面印有我的姓名缩写的英文字母。他自己几乎是天天写信,星期日就写快递,因为美国邮局星期天是不送平信的,这时我的宿舍里的舍监和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了。
一九二五年冬,我的威校同学王国秀,毕业后升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信让我到纽约度假。到了纽约,国秀同文藻一起来接我。我们在纽约玩得很好,看了好几次莎士比亚的戏。
一九二六年夏,我从威校研究院取得了硕士学位,应邀回母校燕大任教。文藻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还附了一张相片,让我带回国给我的父母。我回到家还不好意思面交,只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信件放在父亲床前的小桌上。第二天,父母亲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也更不好问了。
一九二八年冬,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得了博士学位,还得到哥校"最近十年内最优秀的外国留学生"奖状。他取道欧洲经由苏联,于一九二九年初到了北京。这时他已应了燕大和清华两校教学之聘,燕大还把在燕南园兴建的一座小楼,指定给我们居住。
那时我父亲在上海海道测量局任局长。文藻到北京不几天就回到上海,我的父母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他在我们家住了两天,又回他江阴老家去。从江阴回来,就在我家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年假过后,一九二九年春,我们都回到燕大教学,我在课余还忙于婚后家庭的一切准备。他呢,除了请木匠师傅在楼下他的书房的北墙,用木板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之外,只忙于买几张半新的书橱,卡片柜和书桌等等,把我们新居的布置装饰和庭院栽花种树,全都让我来管。
我们的婚礼是在燕大的临湖轩举行的,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是个星期六。婚礼十分简单,客人只有燕大和清华两校的同事和同学,那天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点,我记得只用去三十四元!
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觉寺度过的。那间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带去的两张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另一只脚是用碎砖垫起的。两天后我们又回来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为新居没有盖好,学校也还没有放假。
暑假里我们回到上海和江阴省亲。他们为我们举办的婚宴,比我们在北京自己办的隆重多了,亲友也多,我们把收来的许多红幛子,都交给我们两家的父母,作为将来亲友喜庆时还礼之用。
朋友们都劝我们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们只住了一天就热坏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锅一般!那时刘放园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们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几天。文藻惦记着秋后的教学,我惦念着新居的布置,在假满之前,匆匆地又回到了北京。关于这一段,我在《第一次宴会》那篇小说里曾描写过。
上课后,文藻就心满意足地在他的书房里坐了下来,似乎从此就可以过一辈子的备课、教学、研究的书呆子生活了。
一九三○年是我们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文藻的父亲相继逝世。他的母亲就北上和我们同住,我的父亲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来。这时我的二弟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剑群也入了燕大读家政系。他们都住在宿舍,却都常回来。我没有姐妹,文藻没有兄弟,这时双方都觉得有了补偿。
这里不妨插进一件趣事。一九二三年我初到美国,花了五块美金,照了一两张相片,寄回国来,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张大点的相片,从我母亲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亲要来,放在他的书桌上,我问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只是一件摆设?"他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课,把一张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他也没理会。后来还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谁的?"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地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婚后的几年,我仍在断断续续地教学,不过时间减少了。
一九三一年二月,我们的儿子吴平出世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吴冰。我尝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给孩子洗澡。我们的弟妹和学生们,都来看过,而文藻却从来没有上楼来分享我们的欢笑。
在燕大教学的将近十年的光阴,我们充分地享受了师生间亲切融洽的感情。我们不但有各自的学生,也有共同的学生。我们不但有课内的接触,更多的是课外的谈话和来往。学生们对我们倾吐了许多生活里的问题:婚姻,将来的专业等等,能帮上忙的,就都尽力而为,文藻侧重的是选送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出国深造的问题。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欧美转了一周。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一九三七年六月底,我们取道西伯利亚回国,一个星期后,"七七事变"便爆发了!
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
上次未完待续的稿是今年四月二十四日写的。七个月过去了,中间编辑同志曾多次来催,就总是写不下去!"七七事变"以后几十年生活的回忆,总使我胆怯心酸,不能下笔――说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书房里埋头写些什么,和学生们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撂着的满满的中外文的社会学、人类学的书,也没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气。要评论他的学术和工作,还是应该看他的学生们写的记述和悼念他的文章,以及他在一九八二年应《晋阳学刊》之约,发表在该刊第六期上的他的《自传》,这篇将近九千字的自传里讲的是: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我的地方,只有两处:我们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怪不得他的学生写悼念他的文章里,都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
我不能请读者都去看他的《自传》,但也应该用他《自传》里的话,来总括他在"七七事变"前在燕大将近十年的工作:(一)是讲课,用他学生的话说是"建立"适合我国国情"的社会学教学和科研体系,使"中国式的社会学"扎根于中国的土壤之上。"(二)是培养专业人才,请进外国的专家来讲学和指导研究生,派出优秀的研究生去各国留学。
("请进来"和"派出去"的专家和学生的名字和国籍只能从略。)(三)是提倡社区研究。"用同一区位的或文化的观点和方法,来分头进行各种地域不同的社会研究。"我只知道那时有好几位常来我家讨论的学生,曾分头到全国各地去做这种工作,现在这几位都是知名的学者和教授,在这里我不敢借他们的盛名来增光我的篇幅!但我深深地体会到文藻那些年的"茫然的目光"和"一股傻气"的后面,隐藏了多少的"精力和心思"!这里不妨再插进一首嘲笑他的宝塔诗,是我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老先生凑成的。上面的七句是:马香丁羽毛纱样样都差傻姑爷到家说起真是笑话教育原来在清华
"马"和"羽毛纱"的笑话是抗战前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亲,我让他上街去给孩子买"萨其玛"
(一种点心),孩子不会说萨其玛,一般只说"马"。因此他到了铺子里,也只会说买"马"。还有我要送我父亲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点心店和"东升祥"布店,这两件东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亏得那两间店铺的售货员,和我家都熟,打电话来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我们都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真是个傻姑爷!"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认了。抗战后我们到了云南,梅校长夫妇到我呈贡家里来度周末,我把这一腔怨气写成宝塔诗发泄在清华身上。梅校长笑着接写下面两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当时在座的清华同学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认我的"作法自毙"。
回来再说些正经的吧,"七七事变"后这一年,北大和清华都南迁了,燕大因为是美国教会办的,那时还不受干扰。但我们觉得在北平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同时,文藻已经同大后方的云南大学联系好了,用英庚款在云大设置了社会人类学讲座,由他去教学。那时只因为我怀着小女儿吴青,她要十一月才出世,燕大方面也苦留我们再呆一年。这一年中,我们只准备离开的一切――这一段我在《丢不掉的珍宝》一文中,写得很详细。
一九三八年秋,我们才取海道由天津经上海,把文藻的母亲送到他的妹妹处,然后经香港从安南(当时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车到了云南的昆明。这一路,旅途的困顿曲折,心绪的恶劣悲愤,就不能细说了。记得到达昆明旅店的那夜,我们都累得抬不起头来,我怀抱里的不过八个月的小女儿吴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来,我们才抬起倦眼惊喜地看到座边圆桌上摆的那一大盆猩红的杜鹃花!
用文藻自己的话说:"自一九三八年离开燕京大学,直到一九五一年从日本回国,我的生活一直处在战时不稳定的状态之中。"
他到了云南大学,又建立起了社会学系并担任了系主任,同年又受了北京燕大的委托,成立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实地调查工作站"。我们在昆明城内住了不久,又有日机轰炸,就带着孩子们迁到郊外的呈贡,住在"华氏墓庐",我把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为"默庐",我在一九四○年二月为香港《大公报》(应杨刚之约)写的《默庐试笔》中写得很详细。
从此,文藻就和我们分住了。他每到周末,就从城里骑马回家,还往往带着几位西南联大的没带家眷的朋友,如称为"三剑客"的罗常培、郑天翔和杨振声。这些苦中作乐的情况,我在为罗常培先生写《蜀道难》序中,也都描述过了。
一九四○年底,因英庚款讲座受到干扰,不能继续,同时在重庆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工作的清华同学,又劝他到委员会里当参事,负责研究边疆的民族、宗教和教育问题,并提出意见。于是我们一家又搬到重庆去了。
到了重庆,文藻仍寄居在城内的朋友家里,我和孩子们住在郊外的歌乐山,那里有一所没有围墙的土屋,是用我们卖书的六千元买来的。我把它叫做"潜庐",关于这座土屋和门前风景,我在《力构小窗随笔》中也说过了。
我记得一九四二年春,文藻得了很重的肺炎,我陪他在山下的"中央医院"也就是"上海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受到内科钱德主任的精心医治,据钱主任说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内外,必有一个转折期,那时才知凶吉。
但是文藻那时的高烧一直延长到十三天!有一天早上,护士试过了他的脉搏,惊惶而悄悄地来告诉我说:"他的脉搏只有三十六下了。"急得我赶紧跑到医院后面的宿舍里去找王鹏万大夫夫妇――他的爱人张女士是我的同学――那时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连一座小小的山坡都走不上去!等我和王大夫夫妇回到病房来时,看见文藻身上的被子已被掀过来了,床边站满了大夫和护士,我想他一定"完"了!回头看见窗前桌上放着两碗刚送来的早餐热粥,我端起碗来一口气都喝了下去。我觉得这以后我要办的事多得很,没有一点力气是不行的。谁知道再一回头看到文藻翻了一个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迸出一身冷汗。大夫们都高兴地又把被子给他盖上,说:
"这转折点终于来了!"又都回头对我笑说,"好了,您不用难过了"我擦着脸上的汗说:"你们辛苦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都慢!"
我的身心交瘁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却又忙着把他搬回山上来,那时没有公费医疗,多住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住院费,我这个以"社会贤达"的名义被塞进"参政会"的参政员,每月的"工资"也只是一担白米。回家后还是亏了一位文藻的做买卖的亲戚,送来一只鸡和两只广柑,作为病后的补品,偏偏我在一杯广柑汁内,误加了白盐,我又舍不得倒掉,便自己仰脖喝了下去!
回家后,大女儿吴冰向我诉苦,说五月一日是她的生日,富奶奶(关于这位高尚的人,我将另有文章记述)只给她吃一个上面插着一支小蜡烛的馒头。这时文藻躺在家里床上,看到爬到他枕边的、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裙,发上结着一条大黄缎带的小女儿吴青(这也是富奶奶给她打扮的),脸上却漾出了病后从未有过的一丝微笑!
文藻不是一个能够安心养病的人。一九四三年初,他就参加了"中国访问印度教育代表团"去过印度,着重考察了印度的民族和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问题。同年的六月,他又参加了"西北建设考察团",担任以新疆民族为主的西北民族问题调查。一九四四年底,他又参加了去到美国的"战时太平洋学会",讨论各盟国战后对日处理方案。会后他又访问了哈佛,耶鲁,芝加哥,普林斯顿各大学的研究中心,去了解他们战时和战后的研究计划和动态,他得到的收获就是了解到"行为科学"的研究已从"社会关系学"发展到了以社会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三门结合的研究。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我们在歌乐山上听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那时在"中央大学"和在"上海医学院"学习的我们的甥女和表侄女们,都高兴得热泪纵横。我们都恨不得一时就回到北平去,但是那时的交通工具十分拥挤,直到一九四五年底我们才回到了南京。正在我们作北上继续教学的决定时,一九四六年初,文藻的清华同学朱世明将军受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长,他约文藻担任该团的政治组长,兼任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代表顾问。文藻正想了解战后日本政局和重建情况和形势,他想把整个日本作为一个大的社会现场来考察、做专题研究,如日本天皇制、日本新宪法、日本新政党、财阀解体、工人运动等等,在中日邦交没有恢复,没有友好往来之前,趁这机会去日,倒是一个方便,但他只作一年打算。因此当他和朱世明将军到日本去的时候,我自己将两个大些的孩子吴平和吴冰送回北京就学,住在我的大弟妇家里;我自己带着小女儿吴青暂住在南京亲戚家里,这一段事我都写在一九四六年十月的《无家乐》那一篇文章里,当年的十一月,文藻又回来接我带着小女儿到了东京。
现在回想起来,在东京的一段时间,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文藻利用一切机会,同美国来日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学者以及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触。我自己也接触了当年在美留学时的日本同学和一些妇女界人士,不但比较深入地了解了当时日本社会上存在的种种问题,同时也深入地体会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
这时我们结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谢南光同志,他是代表团政治组的副组长,也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通过他,我们研读了许多毛主席著作,并和国内有了联系。文藻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当买来一本新书,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代表团里本来有许多台湾特务系统,如军统、中统等据说有五个之多。他们听说政治组同人每晚以在吴家打桥牌为名,共同研讨毛泽东著作,便有人在一天趁文藻上班,溜到我们住处,从文藻的书架上取走一本《论持久战》。
等到我知道了从卧室出来时,他已走远了。
我们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横滨领事,对共产主义同情的,被召回台湾即被枪毙了。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团继续留任。一九五○年他向团长提出辞职。但离职后仍不能回国,因为我们持有的是台湾政府的护照,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我们没有经商的资本,就通过朱世明将军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关系,取得了《星槟日报》记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这时美国的耶鲁大学聘请文藻到该校任教,我们把赴美的申请书寄到台湾,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了!我们即刻离开了日本,不是向东,而是向西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国!
这里应该补充一点,当年我送回北平学习的儿女,因为我们在日本的时期延长了,便也先后到了日本。儿子吴平进了东京的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我们的美国朋友都劝我们把他送到美国去进大学,他自己和我们都不赞成到美国去。便以到香港大学进修为名,头了一张到香港而经塘沽的船票。他把我们给国内的一封信缝在裤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到北京。由联系方面把他送进了北大,因为他选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转入清华大学――文藻的母校。他回到北京和我们通信时,仍由香港方面转。因此我们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来接,我们从海道先到了广州。
回国后的兴奋自不必说!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三年之间,文藻都在学习,为接受新工作做准备。中间周总理曾召见我们一次,这段事我在一九七六年写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一文中叙述过。
一九五三年十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学和其他的社会科学如心理学等,都被扬弃了竟达三十年之久。文藻这时是致力于研究国内少数民族情况。他担任了这个研究室和历史系"民族志"研究室的主任。他极力主张"民族学中国化","把包括汉族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民族学的研究,让民族学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这段详细的情况,在《中央民族学院学报》一九八六年第二期,金天明和龙平平同志的《论吴文藻的"民族学中国化"的思想》一文中,都讲得很透彻,我这个外行人,就不必多说了。
一九五八年四月,文藻被错划为右派。这件意外的灾难,对他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好地"挖",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正在这时,周总理夫妇派了一辆小车,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厅,那所简朴的房子里。他们当然不能说什么,也只十分诚恳地让我帮他好好地改造,说"这时最能帮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我一见到邓大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我的一腔冤愤就都倾吐了出来!我说:"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网右派,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我回来后向文藻说了总理夫妇极其委婉地让他好好改造。他在自传里说"当时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坚信事情终有一天会弄清楚的"。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文藻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一九七九年又被把错划予以改正。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一九五七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几乎所有的社会学者都被划成右派分子,在他以后,还有许许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划为右派,这其中还有许多年轻人和大学生。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
原来被划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耻的事!
文藻被划为右派后,接到了撤销研究室主任的处分,并被剥夺了教书权,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一九五九年以后,文藻基本上是从事内部文字工作,他的著作大部分没有发表,发表了也不署名,例如从一九五九到一九六六年期间与费孝通(他已先被划为右派!)共同校订少数民族史志"三套丛书",为中宣部提供西方社会学新出名著,为《辞海》第一版民族类词目撰写释文等,多次为外交部交办的边界问题提供资料和意见。并参与了校订英文汉译的社会学名著工作。他还与费孝通共同搜集有关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情况的英文参考资料等,十年动乱中这些资料都散失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我和他一样靠边站,住牛棚,那时我们一家八口(我们的三个子女和他们的配偶)分散在八个地方,如今单说文藻的遭遇。他在一九六九年冬到京郊石棉厂劳动,一九七○年夏又转到湖北沙洋民族学院的干校。这时我从作协的湖北咸宁的干校,被调到沙洋的民族学院的干校来。久别重逢后不久又从分住的集体宿舍搬到单间宿舍,我们都十分喜幸快慰!实话说,经过反右期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连国家主席、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免,像我们这些"臭老九",没有家破人亡,就是万幸了,又因为和民院相熟的同人们在一起劳动,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如种棉花,从在瓦罐里下种选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为止,我们学到了许多技术,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骄阳似火,当棉花秆子高与人齐的时候,我们在密集闭塞的棉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热汗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阳晒干了。这时我们都体会到古诗中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们身上穿的一丝一缕,也都是辛苦劳动的果实呵!
一九七一年八月,因为美国总统尼克松将有访华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费孝通、邝平章等八人,先被从沙洋干校调回北京民族学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编译室。我们共同翻译校订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的下半部分。接着又翻译了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世界史》,最后又合译了英国大文豪韦尔斯著的《世界史纲》,这是一部以文论史的"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的大作!那时中国作家协会还没有恢复,我很高兴地参加了这本巨著的翻译工作,从攻读原文和参考书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学问和知识。那几年我们的翻译工作,是十年动乱的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我们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家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现在回想起来,也亏得那时是"百举俱废"的时期,否则把我们这几个后来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来翻译这一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大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各种学术研究又得到恢复,社会学也开始受到了重视和发展。一九七九年三月,文藻十分激动地参加了重建社会学的座谈会,作了《社会学与现代化》的发言,谈了多年来他想谈而不能谈的问题。当年秋季,他接受了带民族学专业研究生的任务,并在集体开设的"民族学基础"中,分担了"英国社会人类学"的教学任务。文藻恢复工作后,精神健旺了,又感到近几年来我们对西方民族学战后的发展和变化了解太少,就特别注意关于这方面材料的收集。一九八一年底,他写了《战后西方民族学的变化》,介绍了西方民族学战后出现的流派及其理论,这是他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了!
他在自传里最后说:"由于多年来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未被承认,我在重建和创新工作还有许多要做,我虽年老体弱,但我仍有信心在有生之年为发展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作出贡献。"
他的信心是有的,但是体力不济了。近几年来,我偶尔从旁听见他和研究生们在家里的讨论和谈话,声音都是微弱而喑哑的,但他还是努力参加了研究生们的毕业论文答辩,校阅了研究生们的翻译稿件,自己也不断地披阅西方的社会学和民族学的新作,又做些笔记。一九八三年我们搬进民族学院新建的高知楼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们的卧室兼书房,窗户宽大,阳光灿烂,书桌相对,真是窗明几净。我从一九八○年秋起得了脑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两年足不出户了。
我们是终日隔桌相望,他写他的,我写我的,熟人和学生来了,也就坐在我们中间,说说笑笑,享尽了人间"偕老"的乐趣。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得到的政府各方面特殊照顾的丰硕果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也是天然规律,文藻终于在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最后一次住进北京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了。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们在守护,我行动不便,自己还要人照顾,便也不能像一九四二年他患肺炎时那样,日夜守在他旁边了。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我们的儿子吴平从医院里打电话回来告诉我说:"爹爹已于早上六时二十分逝世了!"
遵照他的遗嘱:不向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葬后骨灰投海。存款三万元捐献给中央民院研究所,作为社会民族学研究生的助学金。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除了我之外,一家大小和近亲密友(只是他的几位学生)在北京医院的一间小厅里,开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会(有好几位民院、民委、中联部的领导同志要去参加,我辞谢他们说:我都不去你们更不必去了),这小型的告别会后,遗体便送到八宝山火化。九月二十九日晨,我们的儿女们又到火葬场拾了遗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等我死后,我们的遗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文藻逝世后一段时间内的情况,我在《衷心的感谢》一文中(见《文汇月刊》一九八六年第一期)都写过了。
现在总起来看他的一生,的确有一段坎坷的日子,但他的"坎坷"是和当时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同命运"的。一九八六年第十八期《红旗》上,有一篇"本刊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引导知识分子坚持走健康成长的道路》中的党对知识分子问题的第四阶段上,讲得就非常地客观而公允!
指导思想发生了"左"的偏差,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开始偏离了正确的方向,知识分子工作也经历了曲折的道路。
主要表现是轻视知识,歧视知识分子,以种种罪名排斥和打击了一些知识分子,使不少人长期蒙受冤屈。这种错误倾向,在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中,发展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把广大知识分子诬蔑为"臭老九",把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的知识分子诬蔑为"反动学术权威",只片面地强调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学习,不提工农群众也要向知识分子学习,人为地制造了工人农民同知识分子之间的对立,而重视知识分子,爱护知识分子,反被说成是搞"修正主义",有"亡党亡国"的危险。摧残知识分子成为十年浩劫的重要组成部分。
读了这篇文章,使我从心里感觉到中国共产党真是一个伟大、英明、正确的无产阶级政党,是一个"有严明纪律和富于自我批评精神的无产阶级政党。"可惜的是文藻没能赶上披读这篇文章了!
写到这里,我应当搁笔了。他的也就是我们的晚年,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足。要说他八十五岁死去更不能说是短命,只是从他的重建和发展中国社会学的志愿和我们的家人骨肉之间的感情来说,对于他的忽然走开,我是永远抱憾的!
1986年11月21日
一位最可爱可佩的作家
这位作家就是巴金。
为什么我把可爱放在可佩的前头?因为我爱他就像爱我自己的亲弟弟们一样――我的孩子们都叫他巴金舅舅――虽然我的弟弟们在学问和才华上都远远地比不上他。
我在《关于男人》这本书里、《他还在不停地写作》一文里,已经讲过我们相识的开始,那时他给我的印象是腼腆而带些忧郁和沉默。但是彼此熟识而知心的时候,他就比谁都健谈!我们有过好几次同在一次对外友好访问团的经历,最后一次就是一九八○年到日本的访问,他的女儿小林和我的小女儿吴青都跟我们去了。在一个没有活动节目的晚上,小林、吴青和一些年轻的团员们都去东京街上游逛。招待所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记得那晚上在客厅里,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谈到午夜,我忘了他谈的什么,是他的身世遭遇?还是中日友好?总之,到夜里十二点,那些年轻人还没有回来,我就催他说:"巴金,我困了,时间不早了,你这几天也很累,该休息了。"他才回屋去睡觉。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我得了脑血栓后又摔折了右腿,从此闭门不出。我一直住在北京,他住在上海,见面时很少,但我们的通信不断。我把他的来信另外放在一个深蓝色的铁盒子里,将来也和我的一些有上下款的书画,都送给他创办的"中国现代文学馆"。
他的可佩――我不用"可敬"字样,因为"敬"字似乎太客气了――之处,就是他为人的"真诚"。文藻曾对我说过:"巴金真是一个真诚的朋友。"他对我们十分关心,我最记得四十年代初期在重庆,我因需要稿费,用"男士"的笔名写的那本《关于女人》的书,巴金知道我们那时的贫困,就把这本书从剥削作家的"天地出版社"拿出来,交给了上海的"开明书店",每期再版时,我都得到稿费。
文藻和我又都认为他最可佩服之处,就是他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上的严肃和专一。我们的朋友里有不少文艺界的人,其中有些人都很"风流",对于钦慕他们的女读者,常常表示了很随便和不严肃的态度和行为。巴金就不这样,他对萧珊的爱情是严肃、真挚而专一的,这是他最可佩处之一。
至于他的著作之多,之好,就不用我来多说了,这是海内外的读者都会谈得很多的。
总之,他是一个爱人类,爱国家,爱人民,一生追求光明的人,不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作家。
他近来身体也不太好,来信中说过好几次他要"搁笔"了,但是我不能相信!
我自己倒是好像要搁笔了,近来我承认我"老了",身上添了许多疾病,近日眼睛里又有了白内障,看书写字都很困难,虽然我周围的人,儿女、大夫和朋友们都百般地照顾我,我还是要趁在我搁笔之前,写出我对巴金老弟的"爱"与"佩"。
为着人类、国家和人民的"光明",我祝他健康长寿!
1989年1月26日阳光满案之晨
预祝大会圆满成功
我因为行动不便,不能参加这次盛大的作家代表大会,这不但失去了和许多老友重逢的机会,而且见不到许许多多年轻的文坛新星。我感到万分遗憾,这是我的无从弥补的巨大损失!
光年同志在会前让我读了他的《新时期社会主义文学在阔步前进》的报告,这篇极其精彩而又充满了惊喜的激情的报告,把我们社会主义文学发展全局的问题,讲得十分精辟而详尽。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他提到"新时期的社会主义文学"在"刚刚在奔腾澎湃的生活激流中绰约闪耀"的上面,用了"它的健美的姿容"字样。这"健美"两字,我认为就是新时期新人作品的特点。四年来,我闭门不出,整天除了看书,就是看书!因此我也深深体会到光年同志所说的:"我在阅读那些堆满案头的优秀作品的时候,常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突出了一个"新"字。我自己阅读的体会是:"健、美、新"这三个字,代表了、突出了新时期新人作品的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光年同志在提到巴金同志曾为自己能看到新生力量而感到光荣自豪的时候,引用了巴金同志的话说:"我感到我们现在的作家作品,已超过了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我看到这里曾笑着对光年同志说:"假如这些年轻作家――特别是女作家,出现在二十年代,那我就无论如何,不敢提笔作文了!"
真的,作为一个妇女,我特别兴奋的是:文学新人中,女作家人才辈出。真如光年同志所说的"文坛女秀,群星灿烂,群凤朝阳"。我每次打开书刊,首先阅读的就是女作家们从她们"敏锐的头脑、细致的笔触",写出的种种文学形式的作品――特别是报告文学。我相信女作家大量涌现的潮流,还是正在开始,还在奔腾澎湃地开始!
最后,作为一个文坛老卒,虽然老、弱、病、残,步履迟缓,我仍决心追随新时期社会主义的文艺大军之后,把自己的文艺工作,"同实际生活的深刻变革相印证,同文学战线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凡是做对了的,就坚持下来。不对的,就坚决改正。"特别是"凡是有利于文艺界大鼓劲、大团结、大繁荣的",我"一定拚命干,不利的,不干,坚决不干!"
不敢多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吧。预祝大会圆满成功,一定成功!
谢谢大家!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日报》1985年1月3日。)
霞
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闲居的时候,曾看到英文《读者文摘》上,有个很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THeReBeeNOUGHCLOUDINYOURLIFeTOMAKeABeAUBTIFULUN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译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其实,这个UNeT应当译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
"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两栖动物
一九一一年冬,我们从烟台回到福建福州的大家庭里。以一个从小在山边海隅度过寂寞荒凉日子的孩子,突然进到一个笑语喧哗、目迷五色的青少年群里,大有"忘其所以"的飘飘然的感觉。
我的父亲有一个姐姐,四个弟兄。这五个小家庭,逢年过节便都有独自的或共同的种种亲戚,应酬来往;尤其在元旦到元宵这半个月之间,更是非常热闹。我记得一九一二年元旦那天早上,在我家大厅堂上给祖父拜年的,除了自己的堂兄弟姐妹之外,在大厅廊上还站着一大群等着给祖父鞠躬的各个小家庭的,我要称他们为表兄表姐的青少年们。这一天从祖父手里散发出来的压岁钱的红纸包,便不知有多少!
表姐们来了,都住在伯叔父母的居住区――东院。她们在一起谈着做活绣花,擦什么脂粉,怎样梳三股或五股辫子;怎样在扎红头绳时,扎上一圈再挑起几绺头发来再扎上一圈,这样就会在长长的一段红头绳上,呈现出"寿"字或"喜"字等花样等等;有时也在西院后花园里帮助祖父修整浇灌些花草。
表兄们呢,是每天从自己家里,到我们西院客厅一带来聚集。他们在那里吹弹歌唱,下棋做"诗"。我那年才十二岁,虽然换上女装,还是一股野孩子的脾气,祖父和父母都不大管我。我就像两栖动物一样,穿行于这两群表兄姐之间。他们都比我大七八岁,都不拿我当回事,都不拒绝我,什么事也不避我。我还特喜欢往表兄们的群里跑,因为那边比较热闹,表兄们也比较欢迎我,因为我可以替他们传书递简。现在回忆起来,他们也是在"起哄",并不严肃。某一个表兄每一张纸条或一封信给某个表姐时,写好多半在弟兄中公开地笑着传看。我当然也都看过,这些信的文字不一定都通顺,诗也多半是歪诗,不但平仄不对,连韵也没有押对。我前一年在烟台时,受过王峰逄表舅的教导,不但会对三个字、五个字、七个字的对子,并且已经写过几首七绝了,我的鉴赏力还是不低的!
这些纸条或诗,到了表姐们手里,并没有传看,大都是自己看完一笑,撕了或是烧了,并嘱咐我不必向大人报告。我倒是背下了一封比较通顺的信,还不完全:
畅谈,梦寐萦思,曷胜惆怅,造府屡遭白眼,不知有何开罪,唯鄙人愚蠢,疑云难破
还有一位表兄写的一首七律诗,我觉得真是不错的:未敢将情诉蹇修,半晌沉吟曾露齿,一年消受几回眸,迷茫意绪心相印,细腻风月梦借游,妄想自知端罪过,
泥犁甘坠未甘休。
这首我认为很好的诗,也不曾得到那位表姐的青睐!后来在我十七八岁时,在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书桌上,看到清代专写香奁诗的王次回的《疑雨集》中,就有这首诗。原来就以为很有诗才的那位表兄,也是一个"文抄公"!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男女还没有同学,社交也没有公开。
青年人对异性情感的表示,只能在有机会接触的中表之间,怪不得像《红楼梦》那种的爱情故事,都是"兄妹为之"。
当教师的快乐
我只当过十年的教师。那是一九二六年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在母校燕京大学国文系当了一名讲师。那时系里的主任和教师大半是我的老师。校内其他科、系里也有我的老师,总之,全校的教师都是我的师辈!因此在开教授会的时候,我总是挑个极边极角的座位,惶恐地缩在一旁。大家都笑着称我为FACULTYBABY(教授会的婴儿)。那一学期我还不满二十六岁。
在学生群中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教一年级必修科的国文,用的是古文课本。大学一年级的男女学生很多,年纪又都不大,大概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国文课分成五个班,每班有三四十名,因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闽粤的学生,听不大懂马鉴主任、周作人、沈尹默、顾随、郭绍虞等几位老先生的江南口音,于是教务处就把这一部分学生分到我的班上。从讲台上望去,一个个红扑扑的稚气未退的脸,嬉笑地、好奇地望着我这个"小先生"――那时一般称教师为"先生"。这些笑容对我并不陌生,和我的弟弟们和表妹们的笑容一模一样。打开点名簿请他们自己报名,我又逐一纠正了他们的口音,笑语纷纭之中,我们一下子就很熟悉很亲热了!我给他们出的第一道作文题目,就是自传,一来因为在这题目下人人都有话可写,二来通过这篇自传,我可以了解到每个学生的家庭背景、习惯、性情等等。我看完文卷,从来只打下分数,不写批语,而注重在和每个人做半小时以内的课外谈话上,这样,他们可以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写的,我也可告诉他们我对这篇文字的意见,思想沟通了,我们彼此也比较满意。
我还开了一班"习作"的课,是为一年级以上的学生选修的。我要学生们练习写各种文学形式的文字,如小说、诗、书信,有时也有翻译――我发现汉文基础好的学生,译文也会更通顺――期末考试是让他们每人交一本"刊物",什么种类的都行,如美术、体育等等。但必须有封面图案、本刊宗旨、文章、相片等等,同班同学之间可以互相组稿。也可以向班外的同学索稿或相片。学生们都觉得这很新鲜有趣,他们期末交来的"刊物",内容和刊名都很一致,又很活泼可喜。
回忆起那几年的教学生涯,最使我眷恋的是:学生们和我成了知心朋友。那时教师和男女学生都住在校内,课外的接触十分频繁。我们常常在未名湖上划船、在水中央的岛边石舫上开种种的讨论会,或者作个别谈话。这种个别谈话就更深入了,有个人的择业与择婚问题等等,这时我眼前忽然涌现出好几对美满的夫妻,如郑林庄和关瑞梧,林耀华和饶毓苏,等等。有的是我以"大媒"的身份去参加他们的完婚仪式,有的是由我出面宴请双方的家长,为他们撮合。说起来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们中有过半数的人已先我而进入另一个世界,写到这里,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我应该停笔了,我说的既不是"尊师"也不是"爱生",我只觉得"师"和"生"应当是互相尊重互相亲爱的朋友。
1986年7月7日大雨之晨
说梦
我从一九八○年秋天得病后,不良于行,已有六年之久不参加社会活动了,但我几乎每夜都做着极其欢快而绚丽的梦。我会见了已故或久别的亲朋,我漫游了五洲四海的奇境。
白天,我的躯壳困居在小楼里,枯坐在书案前;夜晚中,我的梦魂却飘飘然到处遨游,补偿了我白天的寂寞。
这些好梦要归功于我每天收到的、相识或不相识的海内外朋友的来信和赠书,以及种种的中外日报月刊。这些书信和刊物,内容纷纭繁杂,包罗万象,于是我脑海中这千百朵飞溅的浪花,在夜里就交织重叠地呈现出神妙而奇丽的画面!
我梦见我的父母亲和我谈话,这背景不是童年久住的北京中剪子巷,而似乎是在泰山顶上的南天门。母亲仍旧微笑着,父亲拍我的肩头,指点我看半山茫茫的云海和潺潺的飞泉。
我梦见在美国的母校慰冰湖上,轻轻地一篙点开,小船就荡出好远,却听见背后湖岸上有美国同学呼唤:"中国有信来了,快回来看吧!"
我梦见在日本东京一排高楼中间,凹进一处的、静雅的"福田家"小餐馆里,在洁无纤尘的地席上与日本朋友们围坐在一张矮几边,一边饮着清淡的白酒,一边吃着我特别欣赏的辛辣的生鱼片。
我梦见我独自站在法国巴黎罗浮宫的台阶上,眼前圆圆大花坛里分片栽着的红、紫、黄、白的郁金香,四色交辉,流光溢彩!从那里我又走到香舍丽榭大街的咖啡座上,静静地看着过往的穿着淡青色和浅黄色春装的俏雅女郎。
我梦见我从意大利罗马的博物院里出来,走到转弯抹角都是流泉的石板路上,又进到一座壮丽的大教堂里,肃立在人群后面,静听坚实清脆的圣诗歌咏队的童音。
我梦见在高空的飞机窗内,下望茫茫无边的淡黄的沙漠,中间横穿过一条滚滚滔滔的尼罗河。从两岸长长的青翠的柳树荫中,露出了古国埃及伟大建筑的顶尖。
我梦见这些梦里都有我喜爱的风景和我眷恋的人物,醒来也总是"晓枕心气清,奇泪忽盈把"。梦中当然欢乐,醒后却又有些辛酸。但我的灵魂寻到了一个高旷无际的自由世界,这是我的躯壳所寻不到的。我愿以我的"奇泪"和一缕情思,奉献给我海外的梦中人物!
入世才人粲若花
《人民日报》海外版的编辑,让我写一篇关于中国女作家的文章,我心头立刻涌上古人的一句诗:"入世才人粲若花。"
从"五四"以来,直至八十年代的今天,我所认识或知道的女作家,如同齐放的百花,争妍斗艳:梅、兰、荷、菊、月季、牡丹、合欢、含笑从我的心幕上掠过一幅接着一幅的人面和文字,十分生动,十分鲜明。这些花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芬芳,各有各的风韵、风度和风骨!
"五四"时代,算是现代女作家的早春吧,山桃先开,颜色还是淡红的,以后就是深黄的迎春,浓紫的丁香,接下去春色愈浓,可以说是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了。
记得"五四"时代,我们的前辈有袁昌英和陈衡哲先生,与我同时的有黄卢隐、苏雪林和冯沅君。再往后有凌叔华,她是我的燕大同学,多年侨居英伦,至今还有通讯。说起燕大的同学,还有杨刚和韩素音,她们比我年轻得多。杨刚在抗战时期任香港大公报编辑,我那时写的文章,多是她"逼"出来的。韩素音久居瑞士,是用英文写作的。她常回国探亲,每次几乎都来看我,每出一本书也都寄我。一九二五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我与丁玲是一九二八年通过我的小弟冰季相识的,关于我们的友谊,在去年我写的《悼丁玲》中都说过了。一九五一年我从日本回国后又认识了许多女作家,如杨沫、草明。与茹志鹃的接触要稍后一些,有一年我到上海,在巴金请客的席上,见她又抽烟,又喝酒,又大说大笑,真有一股英气。我在《人民日报》上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她的小说《静静的产院》。我羡慕她还有个作家的女儿王安忆,我也曾给安忆的作品写过序。张洁和谌容都是我比较熟悉的,我很喜欢张洁的《沉重的翅膀》,也曾为她的初期作品写过序。谌容是女作家中最有幽默感的、她和茹志鹃都抽烟,可惜我早已戒烟,不能再奉陪了。谌容还是个美食家,曾到我家做过葱油鸭。我从来是个会吃不会做的人,乐得"坐享其成"。张辛欣是我最近才认识的,她的作品不少,我比较欣赏她写的《北京人》,使人感到亲切。昨天散文家丁宁带了一盆仙草花来看我,她是我的"棚友",十年动乱中,我们曾"同居"过一些日子。
四十年代初在四川,老舍向我介绍了赵清阁,她写剧本,曾和老舍合写《万世师表》,是写清华校长梅贻琦的事迹。我和赵清阁至今还常通信。散文家宗璞,五十年代我们就认识了。
她的散文就像我现在桌上的水仙那样地清香。杨绛是我看了她的《干校六记》,很欣赏而认识的,她不但有创作,也有译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多才多艺的还有黄宗英,我从影屏上看到她演巴金《家》中的梅表姐,以后又读了她的《小丫扛大旗》等极有风趣的文章。新凤霞是个演员,但她的自传文章十分真挚动人,吴祖光带她来看我,让我为她的文集作序,我欣然答应了。陈愉庆是和她爱人马大京用达理的笔名合写小说的,我十分欣赏他们的作品。他们经常来看我,愉庆还送我一个自制的小布人,我把它挂在我床前的墙上,它天天对着我笑。同我见过面,或者来看望过我的,还有叶文玲、益希丹增、张抗抗以及很年轻的铁凝、喻杉等,都是很有才气的作家。
如今该谈到女诗人了。柯岩的追悼总理的诗,尤其打动了我的心。她和我年轻时一样,爱穿黑色的衣服。诗人中还有舒婷,我从读到她歌颂祖国的诗起,就总在书刊上找她的诗看。一年作协开会时,有七位福建同乡来看我,其中一位穿绿色上衣的,便是舒婷。女诗人里还有李小雨,是诗人李瑛的女儿,她四出采访、寻探,诗写得很好。
韦君宜是我在五十年代就熟悉的一位编辑,后来看了她写的几本书,才知道还是一个极好的作家,她的作品非常质朴真挚。今年年初吧,她也患了脑溢血,我听了很着急,前些天我小女儿的爱人陈恕,替我去探问了她,她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表示她还"可以"。这形象正像她那刚正不阿的人格!年轻的还有陈祖芬,我在评论她写的《经济和人》中,曾把她比做一只戏球的幼狮,她本人却是十分温文尔雅。写儿童文学的有葛翠琳,是一九五一年我从日本回国时,陪同老舍来看我的一个小姑娘,现在是写儿童文学的老手了。
这里必须谈谈海外的女作家。在美国的於梨华,七十年代初曾来看过我。聂华苓呢?有一年我到华侨大厦去看回国来的凌淑华时,曾看望过她一家。这些在国外的作家,她们的作品都充满了对故土和人民的眷恋和关怀,使人十分感动。
此外还有在美国的年轻女作家,还有我的朋友的女儿刘年玲,笔名木令耆,她写小说;浦丽琳,笔名心笛,她写诗;她们都回过大陆。年玲在北大教过学,丽琳在我家住过一个夏天。
她们都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以上的女作家,国内或海外的,都是我见过的。没有见过的而心仪已久的方令孺、陈学昭、刘真、陈敬容、航鹰、程乃珊、王小鹰;在海外的陈若曦、李黎等,我一时想不完全了!女作家里还有几位女记者,最早见到的是凤子,以后有彭子岗,戈扬我们之间的友谊,以后有时间另说吧!
我认为中国女作家的"才",并不在男作家之下,她们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自己对家庭、社会、国家、世界的独到的感想和见解。遗憾的是她们的作品大多数没有译成外国文字,应该让中国的女作家们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话说"相思"
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导师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受。
有一次――时间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岁暮吧――在谈诗中间,她忽然问我:"你写过情诗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写了一首,题目叫做"相思"":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小径里冷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
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12月12日夜,1925我还把汉字"相思"两字写给她看,因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她笑了,说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就写不出来了!"
她只笑着,却没有追问我写这首诗的背景。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的来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着恋爱!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地上都写着"相思"两字!结果,我在图书馆里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但除了对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
"相思"两字在中国,尤其在诗词里是常见的字眼。唐诗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唐代的李商隐无可奈何地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清代的梁任公先生却执拗地说"不因无益废相思"。此外还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相思诗句,不但常用于情人朋友之间,还有用于讽刺时事的,这里就不提它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段笑话: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学,教一年级国文课。这班里多是教务处特地编到我班里来的福建、广东的男女学生,为了教好他们的普通话,为了要他们学会"咬"准字音,我有时还特意找些"绕口令",让他们学着念。有一次就挑了半阕词,记得是咏什么鸟的:
金埒远,玉塘稀,
天空海阔几时归?相离只晓相思死,
那识相思未死时!
这"相思死"和"未死时"几个字,十分拗口,那些学生们绕不过口来,只听见满堂的"嘶,嘶,嘶"和一片笑声!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我记得是生物系的助教江先群,她的未婚夫是李汝祺先生,也是清华的学生,比文藻高两班,那时他也在美国)悄悄地笑问我:"听说你在班里尽教学生一些香艳的诗曲,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个人了?"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学生念的那两句有关"相思"的词句。我一边辩解着,却也不禁脸红起来。
1986年3月26日晨
金埒(LIè),以钱铺成的界沟,以言奢华。――作者
我请求
我请求我们中国每一个知书识字的公民,都来读读今年第九期的《人民文学》的第一篇报告文学,题目是《神圣忧思录》,副题是《中小学教育危机纪实》。
我每天都会得到好几本文艺刊物,大概都是匆匆过目,翻开书来,首先注意的是作者名字,再就是文章的题目。但对于《人民文学》,因为过去曾参加过一段时间的编辑工作,因此看得比较仔细。不料第九期来了,我一看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和副题,就使我动心而且惊心。虽然这两位作者我都不认识,这题目使我专心致志地一直看下去,看得我泪如雨下!真是写得太好了,太好了!
我一向关心着中小学教师的一切:如他们的任务之重,待遇之低,生活之苦,我曾根据我耳闻目睹的一点事实,写了一篇小说《万般皆上品》。委婉地、间接地提到一位副教授的厄运,而这篇"急就章",差点被从印版上撤了下来――这是我六○年创作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据说是"上头"有通知下来,说是不许在报刊上讲这种问题。若不是因为组稿的编辑据理力争,说这是一篇小说,又不是报告文学,为什么登不得?此后又删了几句刺眼的句子,才勉强登上了。因为有这一段"经验",使我不能不对勇敢的报告文学的两位作者和《人民文学》的全体编辑同志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这篇《神圣忧思录》广闻博采,字字沉痛,可以介绍给读者的句子,真是抄不胜抄。对于这一件有关于我们国家、民族前途的头等大事的"报告"文章,我还是请广大读者们自己仔细地去考虑、思索,不过我还想引几段特别请读者注意的事实:
"小平同志讲:实现四化,科学是关键,教育是基础,但这个精神,并没有被人们认识,理解,接受。往往安排计划,总是先考虑工程,剩下多少钱,再给教。日本人说,现在的教育,就是十年后的工业。我们是反过。教师特别是小学教师工资太低,斯文扫地呵!世界银行派代表团来考察对中国的贷款,他们不能理解:你们这么低的工资,怎么能办好教育?可是我们同人家谈判时,最初提的各个项目,没有教育方面的,人家说,你们怎么不提教育?人的资源开发是重要的。后来人家把教育摆在优先援助地位,列为第一个项目。我们要等人家来给我们上课!"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不感到"无地自容"吗?我忆起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的冬天,我们是第一拨到日本去的,那时的日本,真是遍地瓦砾,满目疮痍。但是在此后的几次友好访问中,我看到日本是一年比一年地繁荣富强,今天已成为世界上的经济大国。为什么?理由是再简单不过!因为日本深深懂得"教育是只母鸡"!
香港的中小学教师也亲口对我说,他们的待遇也比一般公务人员高。
一九八四年底新华通讯社发出通稿――教育部长何东昌在接受本社记者访问的时候非常高兴地指出:"党中央和国务院一直在关怀和研究教师的问题,教师将逐步成为社会最使人羡慕的职业之一。"
但是,真是说来容易,听来兴奋,事实上:"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就瘪了,后来闹"文革",教师的罪比谁都多,从此地位一落千丈。后来拨乱反正了,世道清明了,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教师的地位,恕我直言,名曰升,实则降。其它行业的待遇上去了,教师上得就是中教一、二级的老教师,月薪也不过百十块,还不抵大宾堇锏姆?裨保?獾降资窃趺锤鍪拢俊?
这是一位中学老教师提出的问题!还有一位教师充满着感情说:"教师职业是神圣的,这神圣就在于甘愿吃亏。可是如果社会蔑视这种吃亏的人,神圣就消失了。作教师的有许多人不怕累和苦,也不眼红钱财,但唯有一条,他们死活摆脱不了,那就是对学生的爱。除了学生四大皆空。他们甚至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耐心,不愿再扮演教师这个社会角色,但无论心情多坏,一上讲台什么都扔了,就入境了。
这种心态,社会上有多少人了。"
这种心态,我老伴和我都能彻底地了解:死活摆脱不了的,就是对学生的爱。但也像另一位教师说的:"像我们当年,社会那么污浊,自个儿还能清高,有那份高薪水撑着呢"
不过如今我们的两个女儿(她们还都是大学教师),没有像我们当时那样高薪水撑着,她们也摆脱不了教师的事业。她们有了对学生的爱,也像我们一样得到了学生的爱。
"爱"是伟大的,但这只能满足精神上的需要,至于物质方面呢,就只能另想办法了。办法有多种多样,是不是会有人"跳出",离开教师的队伍?
大家都来想想办法嘛,我只能回到作者在文前的题记:"我们从来都有前人递过来的一个肩膀可以踩上去的,忽然,那肩膀闪开了,叫我们险些儿踩个空。"
1987年10月10日浓阴之晨写到阳光满室
病榻呓语
忽然一觉醒来,窗外还是沉黑的,只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在远处爆发着无数刺眼的光线!
我的飞扬的心灵,又落进了痛楚的躯壳。
我忽然想起老子的几句话:
这时我感觉到了躯壳给人类的痛苦。而且人类也有精神上的痛苦:大之如国忧家难,生离死别小之如伤春悲秋
宇宙内的万物,都是无情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春往秋来,花开花落,都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只在世界上有了人――万物之灵的人,才会拿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无情的万物身上!什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种句子,古今中外,不知有千千万万。总之,只因有了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便有了悲欢离合,便有了"战争与和平",便有了"爱和死是永恒的主题"。
我羡慕那些没有人类的星球!
我清醒了。
我从高烧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了床边守护着我的亲人的宽慰欢喜的笑脸。侧过头来看见了床边桌上摆着许多瓶花:玫瑰、菊花、仙客来、马蹄莲旁边还堆着许多慰问的信我又落进了爱和花的世界――这世界上还是有人类才好!
1988年3月15日清晨
无士则如何
前几年,不少领导人常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其后,又有人加了一句:无兵不安。这些话都对,概括得也非常准确。可惜尚缺一个重要方面――无士怎么样呢?
士,就是知识、文化、科学、教育,就是知识分子、人才。
几个月前,我曾向一些同志提出这个问题。后来有的报刊将我这问题公开发表了。我想,发表也好,让社会上各方有识之士来一起思索吧。
果然,半个月中,我就收到有全国政协转来三封信件,就是"无士则如何"的回响。即使是微弱的回响,也比石沉大海要好。恕我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将三封信的内容摘录如下。因为我觉得信虽是写给我个人的,而谈论的却是全社会、全民族所关心和应该关心的大事。
江西南昌油脂化工厂陈水根的信中说:"我个人认为答案应是无士不兴。兴者,旺盛之谓也。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同样,没有文化的群体是愚蠢的群体。无士,我们的事业就不会兴旺发达。
"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接触的是大众的实践。我认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不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是不可思议的。
无论在国际还是在国内,吃亏在文化素质低的例子俯拾皆是。
您老知道的比我更多(这倒未必。――冰心注)。这要引起领导们的重视。尤其是决策者的重视,要把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来议议。
"任何民族都需要有一精神支柱,尤其是当今改革开放的时代,尤显重要。这支柱的建造需要全民族的文化素质与道德修养凝聚。舍此别无他路。因此,要重视文化知识,重视道德修养,重视知识分子、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是势在必行、理所当然的事。"
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求是新能源研究所杨俊宇同志信中说:"目前我们国家正在进行四化建设,目的是要建成文明昌盛的国家。否则,我们就有被开除"球籍"的危险了。因此,我悟出了你所提的问题的答案,这就是"无士不昌"。加上这句,就完整了。是否有当,请您及政协委员们给以指正。"
四川成都513信箱余人同志对这个问题更作了详尽的阐述。他说:"士者,知识分子也。它是和知识、科学、社会文明紧密联系的代名词。中国要富强,中华要振兴,一要靠民主,二要靠科学。但归根到底是要靠科学。因为民主也是一种科学,它属于社会科学范畴。一切事物,党也好,政也好,农也好,工也好,商也好,教也好,如果违背了科学而行事,必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产生阻碍社会发展的破坏力量。很难想象,在一个文盲充塞、科学文化落后、社会道德水平低下的国度能建设现代化的国家。靠缺乏教育和文化修养的人不能搞好现代化事业;靠杂乱无章的管理不能建立社会主义经济新秩序;靠投机诈骗、阿谀奉承、以权谋私之徒,只能搞乱整个社会。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我们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还处于落后地位,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懒惰,也不是因为贫穷,而是长时期缺乏民主和不重视科学所造成的恶果。缺乏民主制度和民主观念,必然阻碍科学文化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而科技落后、文化素质低,社会生产力低下,又维持了不民主制度的延续。如此恶性循环,就使社会停滞不前。
"要促进民主化进程,促进科学技术发展,首先就要培养更多的士,造成更多的有用之材。而教育,又是振兴中华的基础工程,切不可认为办教育不但不赚钱、反而花大钱而丢了这项千年大计的根本,去办那些急功近利的蠢事;更不要只把重视教育挂在口头上,写在文件中,而不去办一件两件实实在在的事。
"所以,对冰心老前辈所提问题,我这个后生小子的答案,只有一句话:无士不兴!"
他们三位身在天南地北,却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个意思。
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也似乎无需再多说什么了。我只希望领导者和领导部门谛听一下普通群众、普通知识分子的心声,更要重视"无士"的严重而深远的后果。"殷鉴不远",只要回想一下十年大乱中践踏知识、摧残知识分子、大革文化命所造成的灾难,还不清楚吗?
岁月易得,"五四"运动70周年就在眼前。七十年前,一批思想界、文化界的先锋人物,于国事蜩螗之时高举民主和科学大旗,向封建势力、军阀势力和帝国主义势力冲击,揭开中国的现代史页。时隔七十年,我们今天还是要大声疾呼:
要让德先生、赛先生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果不重视"士",不重视科学、教育、文化,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成了空谈,现代化也会流于纸上谈兵。
1988年11月
谈孟子和民主
听说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写了一本叫作《孔子》的书,在日本大受欢迎,成了畅销书之一。对于至圣先师孔子,我当也极尊崇。我小时候在私塾里,也读过背过一部《论语》,以后又读、背过《孟子》,可惜只读了一章,我便进了学校,改读"国文教科书"了。
前年我托朋友买了一本《十三经》,想自己阅读古人的书,以补我的对于祖国古典经史知识之不足。这十三经是:1.周易,2.尚书,3.毛诗,4.周礼,5.仪礼,6.礼记,7.春秋左传,8.春秋公羊传,9.春秋焚梁传,10.论语,11.孝经,12.尔雅,13.孟子。
我不厌其烦地写出了《十三经》每一卷的名字,因为我读了前几卷,有的不懂,如《周易》,有的太繁琐了,如《礼记》之类,只有《毛诗》还看得进去。一直看到第十三卷《孟子》,我心里忽然感到豁然开朗,没想到两千多年以前的古人,就主张"民主",且言论精辟深刻!我希望读者们都自己去找出这本古书来,细细地读它一遍!在这里我只能举出一些给我印象最深的几点:
他主张"与民同乐",他处处重视"人民",把"人民"放在"君主"之上。
他说,国人皆曰可用,则用之;国人皆曰可杀,则杀之。
这里的"国人",就是"老百姓",就是"人民"。凡事不能由"君王"擅自作主。
他主张君臣平等,他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意思是当君王把人民踩在脚下的时候,人民就可以把君王当做敌人。这话说得多么直接痛快!
他的"大丈夫"的定义,也是极其深刻的。"大丈夫"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堂堂男子汉",是个极其自豪的名词。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把"富贵不能淫"放在首位,足见"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凡是有操守的人都还容易做到,富贵了而能不被淫是比较困难的。因为富贵了必然有权,有权就有了一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有了权就可以胡作非为,什么民意,都可以不顾了!这些都是富贵能淫的人。富贵了而能不被淫的人,从我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上看,几乎数不出几个来!
1989年11月29日
我梦中的小翠鸟
六月十五夜,在我两次醒来之后,大约是清晨五时半吧,我又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使我永不忘怀的梦。
我梦见:我仿佛是做在一辆飞驰着的车里,这车不知道是火车?是大面包车?还是小轿车?但这部车的坐垫和四壁都是深红色的。我伸着左掌,掌上立着一只极其纤小的翠鸟。
这只小翠鸟的绿,绿得夺目,绿的醉人;它在我掌上清脆吟唱着极其动听的调子,那高亢的歌声和它纤小的身躯毫不相衬。
我在梦中自己也知道这是个梦,我对自己说,醒后我一定把这个神奇的梦,和这个永远铭刻在我心中的小翠鸟写下来这时窗外啼鸟的声音,把我从双重的梦中唤醒了,而我的眼中还闪烁着那不可逼视翠绿的光,耳边还缭绕着那动人的吟唱。
做梦总有个来由吧?是什么时候,什么回忆,什么联想,使我做了这么一个翠绿的梦?我想不出来了。
1990年6月16日响晴之晨
话说君子兰
女作家李玲修在好多年前送给我的一盆君子兰,我把它供在书桌前的窗台上。那浓绿色的、剑形的、肥厚的叶子,武士般地相对列。每年两次当剑叶中间忽然露出一点桔黄色时,家里的大人和小孩都高兴地奔走相告:君子兰又要开花了!
这实在是个喜讯。几十朵桔黄色的、五瓣聚成的筒形的花、向上开放。它们像高雅的君子般相拱而立。当花的大茎,愈长愈长,这几十朵君子兰便愈站愈高,静雅地立在那里,经月不谢!
我为此重新翻看了《论语》,因为至圣先师孔子,对于"君子"的定义,有几十条。但是我读来读去觉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句话就说的是君子兰!
我以为"言"就是花的香气,"行"就是花的形象和花期的久暂。君子兰花香很淡,而花色极浓,几十朵相拱而立,能够立到几十天!它们群立在你的面前给你力量,给你鼓舞。因此我虽然也喜爱玫瑰的浓香和桂花的幽香,但在数日之内,便瓣落香消,使人惆怅,而使我敬佩的还是君子兰!
我从来没觉得"老"
宫玺先生:
您来信要我写《论老年》,我想来想去,无从下笔。说实话,我的朋友中,老人不多,最老的也比我小几十天,他们在写作上也都没有停笔,如夏衍、巴金、萧乾等。其他的都是我的小朋友,从五六岁到四五十岁的都有。他们和我谈话或写信,虽然也有愤世嫉俗、忧民忧国的话,但还都是朝气勃勃、天真乐观,我们从来没有提到一个"老"字!至于我自己呢,和儿孙们在一起谈笑,也没有关于"老"字的话。我不聋、不聩,脑子也还清楚,除了十年前因伤腿,行动不便,不参加社会活动之外,我还是照旧看书写信,而且每天客人不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说我精神不错,脑神经也不糊涂(我倒是希望我能糊涂一些,那么对于眼前的许多世事也就不会过于敏感或激动)。我常常得到朋友们逝世的讣告或消息,我除了请人代送花圈外,心里并不悲伤。我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带病延年,反而痛苦。我自己的医疗关系,是在"北京医院",我照例每月去检查一次,大夫们都说我没有什么大毛病,也照例给我开一点药带回。
我居然能够活到九十一岁,是我年轻时所绝对想不到的!
我母亲说,我会吐奶时就吐过血,此后的五六十年中,多多少少的,总是不断。在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学之前,曾到北京协和医院彻底检查,结果说:这是肺气枝扩大,不是肺痨,每次发病时,只要静卧几天,就可以了,也无药可治,可是到了一九五八年四月,在我参加"中国文化代表团"到欧洲访问,在到英国伦敦的火车上,忽然又大吐起血来,我怕惊动其他的团员,就悄悄地把一口一口的鲜血,吐在一个装水果的牛皮纸袋里,扔到了窗外。第二天又是英国作家们特地为我开的欢迎酒会,我不但不能静卧,而且还必须举着酒杯,站了一个下午!但是,奇怪得很,从那天以后,我居然不再吐血了,直到现在。
总的说来,我自己从来没觉得"老",一天又一天地忙忙碌碌地过去,但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师孔子说过:"自古皆有死",我现在是毫无牵挂地学陶渊明那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祝好!
冰心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九日
话说"客来"
古人有诗云:"有好友来如对月"。
又有古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一有梅花便不同。"
古人把客人当作光明透彻的月亮,又把客人当作暗香疏影的梅花。
我呢,每天几乎都有客来,我总觉得每一位客人都是一篇文章。
这文章,有抒情的也有叙事的。抒情的往往是老朋友或好朋友,在两人独对的时候,有时追忆往事,有时瞻望未来,总之,是"抵掌谈天下事",有时欢喜,有时忧郁。
至于叙事的,那就广泛了!多半是"无事不来"的,总是叫我写点什么,反正我的文债多了,总是还不清,而且我的思想太杂乱,写下来就印在纸上,涂抹不去了,无聊的思想,留下印迹,总不太好,好在"债多不愁",看心潮吧。
最麻烦的是来"采访"的。有的"记者",对于我这人的来龙去脉,一概不知,只是奉总编辑之命,来写一个陌生人,他(她)总是自我介绍以后,坐下来就掏出笔记本,让我"自报家门"!话得从九十年前说起,累得我要死!
这篇文章是在灯下写的,时间是清晨,窗外却下着大雷雨,天容如淡墨。抒情的朋友是来不了了,叙事的,恐怕也要躲过这一阵,我就随便写下这一段小文。
1991年6月10日大雨之晨
世纪印象
世纪印象让我写文章,回忆中感想烽起!我一生九十年来有多少风和日丽,又有多少狂飙暴雨,终于过到了很倦乏、很平静的老年,但我的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永远是坚如金石的。
我的老弟萧乾说:"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经历过多少沧桑:由龙旗一五色旗一青天白日旗到五星红旗;由皇帝-军阀-太君-委员长到主席,走的是多么曲折、漫长而崎岖的路,时而浓云密布,时而万里晴空,时而又冰雹交加,他们不声不响地在把着舵,他们是历史最终的胜利者。"
我却认为"中国作家"应改为"中国人民"。毛主席说过: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是传之万古而不磨的真理!五千年来中国的改朝换代,又何尝不像国旗的升降?一面国旗颓然无力地降下去了,又一面国旗欢然灿烂地升起来了,一切盛衰兴亡都以"民心"为主宰,古人所谓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也就是"民心",所谓之"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说的就是毛主席讲过的事实!
1991年6月19日清晨
(本篇发表于《文艺争鸣》1992年5月第3期)
我的家在哪里?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了,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称"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
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孝"字怎么写
记得我母亲逝世的时候,我们家得到的许多奠仪中,有不少捆的金银纸箔。我们家供祖从来都不烧纸,因此那些纸箔都捆着放在一边。有一天一位长辈来了,看见母亲灵前只烧着一炉檀香,灵桌前连一个火盆也没有,金银纸箔也没有被叠起焚化,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出去就对人说:"人家都说谢家孩子孝顺,我看他们连"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听到这句话的另一位长辈又把这话传给我们,我们只有相对苦笑。
真的,在我们家里,很少听见"孝顺"这两个字。当我们1911年从烟台回到福州大家庭时,父母亲只嘱咐我们说:"回去在大家庭里不能那么"野"了,对祖父尤其要尊敬。"
回去在大家庭里,祖父也从来没有教训我们要"孝顺"。
倒是我的三个小弟弟彼此嘲笑时,例如父母亲吩咐做一件事情,有一个抢先做了,得了夸奖,其余的两个就站在远处,笑着说:"孝子,真孝顺,廿四孝加上你,廿五孝了!"于是又引起一番吵架。
大概那时我们都看过《二十四孝》那本书,其中有"王祥卧冰"、"孟春哭竹"等极不科学的愚孝的表现。尤其是"郭巨埋儿",我认为那是最不人道而且是最不孝的一件事,因为儿子分吃了父母的食粮,就把儿子活埋了,那是什么心理
要丢掉儿子,就是把儿子卖了也不至于伤父母的心。他的所以要"埋儿",只为的是掘地得到金银为伏笔!尽孝为的是得到金银,这"居心"还"可问"吗?
我想《论语》里谈到"孝"时最多,孔子是因人施教的,对"孝"字有不同的解释。但也有使人不解的地方,如:"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我认为那也看那"父"是什么样的人,假如那"父"是岳飞,不必说"三年无改",就是"终身"也不能改;假如那"父"是秦桧,那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学的!
我又去翻了《孝经》,看到了《谏诤章》,我心里廓然开朗,特此恭录如下:
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重复一句,极言其不可也,冰心注)。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候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抄完这一段,我真是"心悦诚服"了。此孔子之所以为"至圣先师"也!
1991年11月16日之晨(本篇发表于《随笔》1992年第2期)
痛悼邓颖超大姐
7月11日夜我在看电视"新闻联播",忽然看见在广播员的左边,呈现出一幅邓颖超大姐的相片,我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邓大姐永远离开我们了!在我的痛哭声中,广播员沉重而缓慢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到!这一夜我像沉浸在波涛怒翻的酸水海里,不知是如何度过的。第二天一早就立刻让我的外孙陈钢,去取来一篮白玫瑰花,系上一条白绸带,写上我的悼词。他又立刻把这只小小的花篮,一直送到中南海西花厅邓大姐遗像前的桌上,并拍了一张相片回来。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当我独在的时候,就总忍不住呜咽,我要写痛悼邓大姐的文字,但在这种极端激动的心理状况下,我总不能动笔。我也实在写不尽邓大姐对于国家、人民(尤其是妇女)所做出的那许多丰功伟绩,但我的心头涌出了一幅幅永远不能忘怀的邓大姐和我同在的画面,尤其是在1958年4月,我的老伴吴文藻被划为右派。在我们最冤愤、最无告的时候,周总理和邓大姐派了一辆小车来接我到那所朴素简陋的西花厅,我一见到邓大姐,我的一腔冤愤就倾泻了出来,那时邓大姐注视着我的那一双睿智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理解"。"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邓大姐那时充满了"理解"的目光,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从此邓大姐和我就相识了。我们都喜欢玫瑰花,我的一位癖爱玫瑰的小朋友陈于化,在他工作的北京工大的校园里,开辟了一座玫瑰花园,每年在玫瑰盛开的时候,他就一定请邓大姐和我同去赏花。我从1980年伤腿后就从不出门了。但是有同邓大姐会见的机会我从来不肯错过。我们一边谈笑,一边看花,同时还照了许多人和花的相片。记得在1987年我因为赶写一篇中小学生作文评论的文章,不能赴约,邓大姐到了玫瑰园没有见到我,又听陈于化说我家离京工不远,便带了一束准备送我的西花厅院里自种的芍药花来到了我家。邓大姐的到来,引起了我无限的意外的惊喜,我把那把芍药花供着在我客厅墙上悬挂的总理像前,邓大姐和我又在总理像前照了一张相
昨天得到了巴金的一封信,他说"邓大姐走了,你难过,我也难过,她是一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没有遗产,没有亲人,她不拿走什么,真正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个榜样,她是一个多么不容易做到的榜样。"
他说出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话!
邓大姐你走吧!在天上,有与你音容间隔了16年的周总理在张开两臂欢迎你,在人间有千千万万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要追求学习你的榜样的人民,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你后面努力奔走!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92年8月13日)
五行缺火
我出生的那一天,全家都很兴奋,我的姑母把我的生辰八字拿去算命。算命先生除了说许多好话之外,还说我命里"五行缺火"。那时我的父亲在海上服务,我的二伯父谢葆?先生就给我取了名字,叫"婉?"。因为"?"上面有两个"火"字。("婉"字是我家姐妹的排行,我的三个堂姐:大伯父房里的大姐,就叫"婉珠",二姐叫"婉榕",四叔父房里的三姐叫"婉聪"。)
这一下子,我的"肝火"就"旺"了!我的脾气急得很,刚会说话就"口吃",因为一肚子的话,恨不得一口气就都说了出来。想做的事情,要立刻就做;想要的东西,要立刻到手。我的母亲十分严厉地对我说:"你这种脾气,就是不能"处世为人"的!你要发脾气,只能对自己发,决不能对别人发。"因为每逢有我看不过的事情,或想不通的事,只有自己使劲搓着双掌,或握拳捶着自己的头。
再大一点,上了中学,会使用文字了,我才高兴起来。一切不顺眼、不称心的事,我都可以用文字写了出来。我用小说体裁,写了《斯人独憔悴》,《秋雨秋风愁煞人》等短篇。
如今,每当"肝火旺"的时候,我还要写,年轻的编辑们就笑说:"老太太的文章好是好,就是烫手。"烫手我有什么好说的?谁让我头上顶着两团"火"呢?
199.。18
从"一"数到"九十二
每逢我吃过安眠药之后,仍旧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听从朋友的劝告,让我静静地数"数儿",从一数起,以后就会慢慢地进入睡乡。这个妙诀,起初还灵,后来就不行了;我往往会把数字和我的年岁联系起来!比如说数到四、五,我就想起那时在上海和祖父在一起的乐事;数到了七、八,就会想起我在烟台海边奔走游戏的快事;数到以后心绪却渐渐地复杂起来了。我走过的生命的道路,往"适意"里说,就像陆放翁的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往不如意里说,就像李清照词里的:"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
我这辆火车,在生命的铁轨上,一直在长长短短的隧道
九十二年过去了,炎凉"历尽"了,真是"百年心事归平淡"!我在另一篇短文里写过:"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地地道道地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
再过半个月,就会"数"到"九十三"了,且看我还能"数"到多少?我同意陶渊明诗人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夫天命复奚疑。"1992年12月16日阳光满案之晨上"冰心研究会"全体同人书"研究"是一个科学的名词。科学的态度是:严肃的,客观的,细致的,深入的,容不得半点私情。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手底下的待剖的生物,冷静沉着地将健全的部分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解剖桌上,对学生详细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
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
冰心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二日阳光满案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