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对视
这一块高原凸起在中国的最西端,在地图上它的颜色好像是褚红色的,它是帕米尔高原,我的家乡。
我的身上有它明显的印迹,黑色的皮肤,粗糙的面容,我好像没有过青春,十八岁时的我和弟弟走在大街上像两个挖煤工人,我们相互取笑对方,露出一口白牙——这是单调的生活中不多的亮色。
按照优生学的说法,我们家的孩子应该是聪明的。因为我的爸爸是南京人,我的妈妈是山东人,各自离乡背井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相会在新疆,实在是很戏剧性的人生。我和弟弟时常埋怨他们为什么来到这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们只是茫然地摇头,那个年代,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如同草芥一般地卑微,如同漂流瓶一般地浮沉在20世纪的60年代。
十六岁的爸爸是以支边青年的身份离开南京的,坐在火车上的他昨天还在科乡菜场卖着鱼,他捧着的那个肥硕的鱼头曾经给他的饥饿的弟妹带来多少欢乐。因为我的爷爷被打成右派下放,身为老大的他很小便担负起养家的重任。火车一路向西,再向西,他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车窗外的风景由青青麦田逐渐过渡为昏黄的戈壁滩,他这才感觉到恐惧,在彻底远离了他熟悉的一切之后,他喜欢上了糖,那些包装简陋的糖块在嘴里甜蜜地溶化,安稳熨帖了他不安的灵魂。后来妈妈把这当做笑话告诉我们,那时的爸爸,一天能吃一斤糖,再加上他南方人清秀的面容,就像女孩一样安静,也像女孩一样腼腆。
我的妈妈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在姐姐的带领之下去了新疆,她的家乡在山东半岛,离海很近,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后来在家乡能吃到的只有树皮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那个叫汪覃的小村庄。她不知道新疆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那儿地方大,粮食多,肯定饿不着。我后来见过她初到新疆时的照片,肯定是吃饱肚子以后照的,微笑着,满足的,单眼皮里似乎还有一些紧张。黄军装,红宝书虔诚地举在胸前,背后是照相馆拙劣简陋的背景画。她的十八岁是在食堂度过的,单薄瘦小的她比锅台高不了多少。她烙的厚锅盔两面金黄,中间暄软,有着浓郁的麦香味,和她一样的朴实安分。
他们相遇于一个普通的瞬间,只是因为需要一个家可以安放彼此孤单的灵魂。两个远离故乡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心里暗藏的绝望缓缓消融,两张简陋的单人床并在了一起,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开始了。他们生儿育女,早出晚归,安贫乐道,顺应命运的安排。他们生活的亮色就是四年一次的探亲假,辛苦积攒的钱抛掷在铁路上,毫不吝惜。只有短短两个月的假期,却足以照亮今后的日子。下雨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自己的家乡,那儿雨水充沛,温润潮湿;而新疆,他们摇摇头,干燥得像一个噩梦。
现在,他们在大西北风沙的侵袭下过早地衰老了。他们面色黑黄,皮肤干燥,皱纹如同戈壁上干涸的河流。他们只能怅然地回望自己的青春,发出模糊的叹息。他们曾经抱怨过后悔过,但现在他们已经和这块土地血脉交融骨肉相连。他们的家四平八稳地站在这儿,他们的子女看着这块土地的单纯朴素,像小白杨一样的鲜活挺拔。他们的生活没有翅膀但也多姿多彩。并且他们之间有着深达肺腑的牵连,平常的日子,他们一前一后地去巴扎买菜,并且总会在买菜时发生争执,妈妈嫌爸爸不还价,爸爸说妈妈太挑剔,然后再一前一后气鼓鼓地回来。第二天早晨,爸爸会准时起床,陪着妈妈去散步,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通常会互相看一眼,提醒对方注意脚下的门槛。因为羞涩,他们的手好像从来没有拉在一起,但两双手却出奇地相像,有点轻微的老人斑,青色的血管疲倦地静卧于手背,骨节粗大,手很粗糙,肉刺丛生。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幸福的源泉。
他们从对方的手上看到了彼此的一生。
芹菜饺子
母亲病了,在特别繁忙的工作中倒下,住进了医院,卧床不起。远在故乡的姥姥知道了,爱女心切,立即拖着臃肿的身体,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心事焦灼地赶来看望母亲。
母女俩阔别已久,待病床前见面时,居然相拥而哭,惹得旁人也掉了眼泪,也被感动了。
姥姥开始不停的嘘寒问暖,唠叨不停,手也不停交互揉搓着,可见她心中的急切。
她问母亲:“你到底感觉如何,气色这么不好?”
母亲微笑着说:“感觉还好,就是没有什么食欲,米饭都不想吃。”
姥姥急了,说:“孩子,不吃东西怎么行呀?你想想到底想吃点什么?”
母亲诡秘地笑了:“其实我就想吃你包的芹菜饺子了。”
姥姥顿时微笑起来,仿佛终于找到治病的良方,拍膝而起,说:“好!我去给你包,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芹菜饺子!”
说完便起身拉我回家,和面包饺子去了。
在家里和面包饺子的时候,姥姥不让我插手,因为我向来不进厨房,她怕我坏了她的好事。我在厨房门口,悄悄看着,姥姥包得极为细心,搓揉扭捏间,老泪轻流,看得我心事阑珊。
一个多小时后,芹菜饺子终于做好了,个个饱满鲜香,姥姥将它们装进保温饭盒,扯着我就匆匆出门了。姥姥一路上步子走得很急,颤巍巍地,我知道她定然是怕饺子凉了!
到医院的时候,母亲见着饺子就高兴起来,仿佛犯馋很久了。连忙伸手去接,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脏,于是要外婆去打点水回来洗手,外婆自然起身去了。刚去一会,母亲又对我说:“儿子,这离卫生间有点远,去帮帮外婆端水。”于是我也去了。
把外婆接回来的时候,我们忽然看见母亲已经吃开了。母亲笑着说:“嘴巴实在馋了,干脆吃了。”我看母亲的饭盒,里面只剩三两个饺子了。姥姥责骂她还是那样嘴馋,脸上却浮起笑容,因为母亲终于还是吃下东西了。
接下来的几餐,母亲依然病重,但食欲却变好了,总是把姥姥包的饺子吃个精光。
第二天晚上,我留下来陪母亲。母亲在一旁看书,而我坐在桌前写东西。
此间,一个不小心,笔掉在了地上,滚进了母亲的病床底下,于是伸手去摸,笔没摸到,却摸到一袋东西。拖出来一看,我满脸惊讶,竟然是一大袋饺子。
我连忙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叫我塞回去,红着脸说:“待会你拿去扔了,不要让姥姥看见了。”
我问:“饺子你都没吃呀?”
母亲叹气说:“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哪吃得下呀?不要让姥姥知道了,她知道我没有吃,会很担心的。”
“你没食欲,那你还叫姥姥包饺子干什么?”
“你姥姥千里迢迢来照顾我,要是帮不上忙,眼睁睁地看我生病,会很伤心的。知道不?”
我顿时被母亲的话震憾了,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母亲让姥姥包饺子却又用心良苦地深藏起来,居然只是成全老人的一番爱意,减轻老人担心而已。
我提着一袋沉甸甸的饺子来到病房后院,扬手一挥,饺子被隐没在黑色的夜里。秘密已经被我藏起来了,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沉甸甸深藏心底的爱意,却永远挥之不去。
选择宽恕
二十年前,我父亲遗留给我们母女的房子拆迁了,母亲因为工作忙的关系就叫她的四妹——我的四姨拿着户口本去街道办理有关手续。哪里知道,四姨却偷梁换柱,把户口本上的名字给改了。本来即将有一套新房子的我们,一夜之间便无立足之地了。
那时候我还小,可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痛苦:青年丧夫的痛苦,失去安身之所的痛苦,姐妹背叛的痛苦,还有对未来茫然的痛苦。我更记得母亲抱着我,在大街上失声痛哭的悲惨情景。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我们的房子变成了四姨的新房。我不明白当时的母亲是怎么处理的,只知道,母亲在诉讼的最后一刻放弃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年小小的我也成了母亲。而母亲因为不屈服于苦难的个性,成了一名颇为成功的商人。而我的四姨一直不顺,不久前又成了下岗职工,连孩子学费都没有着落。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母亲从钱到物一直没有放弃对四姨的帮助。我愤怒了,不追究当年四姨的残忍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怎么可以对一个那么没有人性的人这么好?我跟母亲大吵了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母亲也火了。
“至少也别帮助她。”
“她是母亲的亲姐妹啊!”
“她伤害我们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这些?”
“倘若我们睚眦必报,不就和她一样了吗?何况她已经悔改了,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磨难,难道我们还要继续惩罚她吗?谁能没有过错呢?”
母亲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妓女,谎话连篇,被判处用石块砸死。基督对广场中愤怒的民众说——请你们当中哪一位从来没有说过谎话的人,丢出第一块石头吧!结果没人能丢出第一块石头。而那位妓女感动于基督的宽恕,终于悔改,成为一名女圣徒。我想,基督和那名妓女非亲非故,尚且引导她弃恶扬善,母亲和四姨是亲姐妹,怎么可以不引导四姨,不帮助她呢?就算是关在监狱里的犯人,也有赎罪的机会,何况四姨近年来都在努力地弥补自己的罪过!
我沉默了。
我不再反对母亲帮助四姨了,我的表妹也顺利地读上了书。母亲用她的言行告诉我:面对亲人的伤害,我们只能选择宽恕。
爱的力学
他是一个研究力学的专家,在学术界成绩斐然。他曾经再三提醒自己的学生们:在力学里,物体是没有大小之分的,主要看它飞行的距离和速度,一个玻璃跳棋弹子,如果从十万米的高空中自由落体掉下来,也足以把一块一米厚的钢板砸穿一个小孔。
那一天,他正在实验室里做力学实验,突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他的妻子惊恐万分地告诉他,他们那先天有些痴呆的女儿爬上了一座四层楼的楼顶,正站在楼顶边缘要练习飞翔。
他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儿,他一把推开椅子,连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就赤着脚跑出去了。他赶到那座楼下的时候,他的许多学生都已经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了。他的女儿穿着一条天蓝色的小裙子,正站在高高的楼顶边上,两只小胳膊一伸一伸的,模仿着小鸟飞行的动作想要飞起来。看见爸爸、妈妈跑来了,小女儿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从楼顶上起跳了,很多人吓得“啊”的一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很多学生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突然推开紧拉他的学生们,一个箭步朝那团坠落的蓝色云朵迎了上去。
随着一声惊叫,那团蓝云已重重地砸在他伸出的胳膊上,他感到自己像被一个巨锤突然狠狠砸下,腿像树枝一样咔嚓一声折断了,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两天了。他的脑子还算好,很快就清醒了,可是下肢打着石膏,缠着绷带,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抽冷气。他那些焦急万分的学生们对他说:“您总算醒过来了。您站在高楼下面接孩子真是太危险了,万一……”
他笑笑,看着床边自己那安然无恙的小女儿和泪水涟涟的妻子说:“我知道危险,搞了半辈子力学,我怎么能不懂这个呢?只是在爱里边,只有爱,没有力学。”
在爱里,除了一种比钻石更硬的爱的合力之外,再没有其他力学,爱是灵魂里唯一的一种力。
生命时钟
朋友的父亲病危,朋友从国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帮他。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他也只能在四个小时后赶回来,而他的父亲,已经不可能再挺过四个小时。
赶到医院时,见到朋友的父亲浑身插满管子,正急促地呼吸。床前,围满了悲伤的亲人。
那时朋友的父亲狂躁不安,双眼紧闭着,双手胡乱地抓。我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叫着朋友的名字。
每个人都在看我,目光中充满着无奈的期待。我走过去,轻轻抓起他的手,我说:“是我,我回来了。”
朋友的父亲立刻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也变得安详。但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变得狂躁,他松开我的手,继续胡乱地抓。
我知道,我骗不了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于是我告诉他,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国外,但四个小时后,肯定可以赶回来。我对朋友的父亲说,我保证。
我看到他的亲人们惊恐的目光。
但朋友的父亲却又一次安静下来,然后他的头,努力向一个方向歪着,一只手急切地举起。
我注意到,那个方向的墙上,挂了一个时钟。
我对朋友的父亲说:“现在是1点10分。5点10分时,你的儿子将会赶来。”
朋友的父亲放下他的手,我看到他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双眼紧闭,但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目光。
每隔10分钟,我就会抓着他的手,跟他报一下时间。四个小时被每一个10分钟整齐地分割,有时候我感到他即将离去,但却总被一个个的10分钟唤回。
朋友终于赶到了医院,他抓着父亲的手,他说:“是我,我回来了!”我看到朋友的父亲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两滴满足的眼泪,然后,静静地离去。
朋友的父亲,为了等待他的儿子,为了听听他的儿子的声音,挺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四个小时。每一名医生都说,不可思议。
后来,我想,假如他的儿子在五小时后才能赶回,那么,他能否继续挺过一个小时?
我想,会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情让他不忍离去。
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