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祐间,司马光上言,人君之大德有三:仁、明、武。以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为人君之仁;知道谊、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为人君之明;唯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为人君之武。其论御臣之道有三:曰任官、信赏、必罚。谓国家采名不采实,诛文不诛意,故天下饰名以求功,巧文以逃罪。欲博选在位之臣,各当其任,有功则增秩而勿徙其官,无功则降黜而更求能者,有罪则流窜刑诛而勿加宽贷。又以祖宗开业之艰难,国家致治之光美,难得而易失,作《保业》。隆平之基,因而安之者易为功,从而救之者难为力,作《惜时》。无远虑,必有近忧,作《远谋》。燎原之火,生于荧荧,作《谨微》。华而不实,无益于治,作《务实》。合而言之,谓之《五规》。光自谓获事三朝,皆以此六言献,平生所学,尽在是矣。又谓《五规》皆守邦之要道,当世之切务也。宋之仁宗,可谓汉、唐以来之令主矣。当此时,韩琦为宰相,君臣皆贤,迄不能如光所言,岂以其分量有所止,虽四十年深仁厚泽,无以进于三代之隆,为可惜也。盖尝读其《保业》之规,言天下得之至艰,守之尤至艰,自周以来,离而合,合而复离,五代生民之类不尽者几希,太祖始建太平之基。上下一千七百余年,天下一统,五百余年而已。承祖宗艰难之业,奄有四海,传祚万世,可不重哉!人主抚全盛之运,知易离难合之天下,土崩瓦解之势,常伏于至全至安之中,诚不可一日而不兢兢业业者也。唐自失河北,以天下之力,终不能取。燕、云十六州没于契丹,宋南北遂至抗衡,迄不能自支,折而入于北。若奄有唐、宋所不能有之土,其不为尤重也哉!所谓“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人”也。其所以爱吾人,保吾土,诚不可一念自放者矣。
夫陆贽、司马光,其言固皆可以为万世之所取法,而《申鉴》之言,亦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约,固不得以优劣论矣。执事欲取数子之书,为可垂警诫而备世务者,愚于前所陈,盖亦得其略矣。昔者尝诵而论之,虽其言散见于史传,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诗》《书》《礼》《乐》之道存焉,治性正身之则著焉,端本善俗之几昭焉。朝廷之所以顺治,百官之所以得职,王化之所以隆,国是之所以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系于此也。夫谓“意义深远,可为法诫”,则刘向山陵之奏,与陆贽、司马光论天命、保业,此其尤谆切者也。至于财赋兵农夷狄之大务,诸疏皆有之,以明问之所未及,亦未暇尽述也。
夫此数子者,固皆一代之伟人,其论议著于本朝,载于后世,视小儒龌龊暖姝,勉强缀论而中无所有者,真秋虫之鸣也。夫大人之言远,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人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贼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昧人之言窒。米盐博辨,非当施于人主之前也;铢称寸度,非可以规天下之大也;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非治万乘之国也。如此之类,常形于奏牍,则人主之听览眊矣。故“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知狸狌,言殊伎也;鸱休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与天下之识,而忠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远。噫,安得起诸君子而与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颇有感于今世之务,顾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窃有慕于魏相、苏轼之条陈进读,不胜忠爱之惓惓也。
(11问: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郑、卫、梁、楚、颍川、南阳之地。前代人才之盛,难以尽举。姑取当时任事为豫、冀之产者,各举其概,与诸士子论之。俱逢角逐之秋矣,或运筹帷幄,辞万户之封;或崇明王略,拒九锡之议,其心迹何似?并遇戚竖之皞矣,或依违顺旨,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婴灭顶之祸,其道谊孰得?负苍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桑之衄,一以致淮淝之捷,其名实孰当?际中兴之运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应变之务,其功名孰优?属时多难,或负高志,而不能免陈涛斜之败;或有胆略,而不能拒封丘门之入,其才略孰胜?遭世治平,识量英伟,定社稷之策;临时果断,有大臣之风,其德业孰隆?诸士子尚论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况其乡之先哲乎?其悉述以对。
任天下之事,贵乎善应天下之变,而非其才德之全,不足以当之。才德纯备,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惊,纳之至繁而不乱,以辅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倾,而自居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则然,而使其所遭之数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书》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此德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德而已,则椎鲁朴鄙之徒也,不可以语才。《书》又曰:“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此才之本乎德者也,徒才而已,则轻儇疾捷之徒也,不可以语德。夫欲以任天下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为才德不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凉德用之,何怪乎天下事日以废坏而不振也。
昔成周作洛,宅于土中,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甫,卓然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产、百里奚、孙叔敖,皆有闻于世,孔孟盖论之矣。今特因明问,略举汉以来遭时遇主,经纶世故,史传所记者,谨掇拾以对:
张子房当秦、楚之际,以家世相韩,为韩报仇,择可以委身者,遂从高帝。汉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万户之封,愿从赤松子游。或谓子房不终事汉者,为韩也。夫诛秦灭项,子房之志已毕,移以事汉,何损于义而必去之?独其为道恬淡,薄视人世之功名,而有飘然远举之志耳。荀文若遭汉室之乱,间关河、冀,以从曹氏,奉迎銮驾,徙都于许。魏之大业垂成矣,文若不从九锡之议,毕命寿春。或谓文若之死,非为汉也。夫士之死,亦非容易,使其甘为曹氏佐命,何以轻于杀身?独其为才所役,度天下无可以尽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明哲之智耳。盖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过;其于文若也,病于绝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未必要终,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成仁之义也。”其论当矣。
陈丞相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祖,常出奇计,以救纷纠之难。迨诸吕擅王,无能有所匡正,而阿意顺旨,吕氏之权,由此以起。然能将相合谋,因间而发,遂定宗庙。盖其从高祖在兵间,不惮为诈,卒以此成功,可谓应变合权矣。夫所贵于成天下之事,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势,不过谢疾杜门而已,其后将何以有为哉?
陈仲举处桓、灵之时,有清世之志,树立风声,抗论惛俗,为天下正人所依归。而宦竖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仲举与闻喜合谋,诛废以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颈企踵,以思奋其智力。而谋之不远,致太后有云台之迁,凶竖得志,士大夫皆丧其气,而邦国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称也。夫户牖功成而不免于谲,仲举身殒而不失于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为己任,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数公之力也。”其论卓矣。
殷深源识度清远,为风流谈论所宗,屏居不就征辟,而时人拟之管、葛,以其出处卜江左兴亡。及其入秉国钧,乘季龙之殂殁,实关河荡平之机也。而出领中军,师次山桑,曾无御虏之策,蹙国丧师,华夏鼎沸,岂非名之浮于实者乎?谢安石高卧东山,本无处世之意,而诸人每恨其不出,为苍生忧。及见登用,镇以和静,御以长算,苻氏率众百万,次于淮、淝,京师震恐。夷然无惧色,指授将帅,大致克捷,劲寇土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岂非实之能副其名者乎?虽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为众议所归,而桓温尤忌之。温亦谓人曰:“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斯言不诬矣。或以安石比王导则诚然,而以深源并王衍,不无少贬也。
张燕公于玄宗,最为有德。及太平用事,纳忠惓惓,所与秘谋密计甚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长,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儒术,开置学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开元文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称其文。姚元之尤长吏道,决事无淹思,三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马储械,无不谙记。帝方躬万机,朝夕询逮,他宰相畏威谦惮,惟独元之佐裁决,以得专任。承权戚干政之后,纪纲大坏,而能先有司,罢冗职,修制度,择百官,各当其才,故天下称其通。虽然,元之虽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然天资权谲,计出张说于相州,罢魏知古为尚书,而东都坏庙之对,几于佞矣。故燕、许并称,其文章真为无愧,而姚、宋齐名,君子不容无优劣也。
房琯自成都奉册灵武,亟见任用,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参决机务,诸将相莫敢望。既而以贺兰之谮,分军讨贼,师败于咸阳。唐世名儒,皆称其有王佐之材,然将兵固非所长,一与贼遇,遂至丧师。前史称其“遭时承平,从容帷幄,不失为名宰,而用违所长,遂陷浮虚比周之罪。”桑维翰事晋,当草创之初,藩镇多不服。维翰劝其主推诚弃怨以抚之,训卒缮兵,务农通商,以安中国。羽檄从横,从容指画,神色自若。当时齐王舍维翰之谋,信景延广之狂策,遂被俘虏。抑维翰屈意事虏,所谓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飞,盖其势不得不然耳。又尝读唐史,称琯之废,朝臣多言琯谋包文武,可复用。虽琯亦谓当柄任,为天子立功。其丧师,亦以监军之促战,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复振,人比之王衍、陆机,谬矣。桑维翰两秉朝政,出杨光远、景延广于外,一制指挥,节度使十五人无敢违者,使居平世,都将相,其勋业岂小哉?呜呼,士之不幸遭逢厄会,身名俱殒者,则房、桑二子是也。
宋自仁宗之世,天下号称治平,韩、富二公,与范希文、欧阳永叔一时并用,世谓之韩、范、富、欧。魏公嘉祐、治平间,再决大策,以安社稷。当朝廷多故,处危疑之际,知无不为,而与范、欧同心辅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称治。富郑公为相,守典故,行故事,傅以公议,无心于其间,而百官称职,天下无事。史臣称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绅正笏,不动声气,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又称国家当隆盛之时,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余,足芘当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数十年不见兵革,与文潞公皆享高寿于承平之秋。至和以来,共定大计,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盖相当矣。呜呼,士之幸而遭际太平,福德俱全者,则韩、富二公是也。
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执事所问及者言之。若贾生之通达,蔡邕之文学,张衡之精思,卓茂之循良,李膺之高节,黄宪之雅度,邓禹之功勋,有不可一二数者。孔子尝在卫,则卫多君子;光武起南阳,则南阳多功臣。至如程氏两夫子,传千载不传之道统;而许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学,有开世太平之功,皆今河南境内之产也。《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因程氏以求观圣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