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多在家养病了一个月,在书房温书了一个月,然后拿着枪杆在院子里舞了一个月。
住在隔壁王府的世子来看了她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桌子上第一个月堆满了水果,第二个月堆满了鲜花,第三个月什么也没有了,因为郁久多一杆银枪倏地指向那个又一次抱着一篮子樱桃踏入府中的公子哥,淡淡地说:“世子若是再这么影响我习武,休怪刀剑不长眼!”
世子无奈地摊手:“阿娜多,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的……。”
她知道个屁!她什么也不想知道!
郁久多眉头一皱:“世子请自重,阿娜多不是谁都能叫的。”
世子一边把樱桃放下,一边哭笑:“行,行,那我先走,你不爱我来,我就不来了,只要看着你好了就行。”
柔然爱慕这位美貌又英姿飒爽的大将军的人不计其数,但大将军像个神话一样,所以鲜少有人敢真的上前追求。世子近水楼台自然想先得月,只可惜追了这么多年,郁久多对他还是一样没什么反应,冷冷淡淡,一如既往。
郁久多继续练枪,一杆银枪抖得虎虎生威,东指苍穹,西斩落日,余晖笼罩在她鲜艳的红衣之上,宛如泣血的凤凰,有种艳绝晚霞的美感。
身后响起了拊掌声,有人在赞叹,郁久多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一枪朝那个人刺去:“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猛地一怔,可手里的银枪已然刺了过去,来不及撒手。
顾知倏地侧过身子避开了这一枪,动作干净利落,身姿轻盈好看,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挑眉道:“本王亲自来探望郁久将军,这就是将军送给本王的见面礼?”
郁久多银枪一收,冷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面上虽冷淡,但心下却扑通扑通的,竟有些不敢看他。
顾知拨开她的银枪,失笑道:“三个月前,我跟将军说了那番重话,结果将军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再去上朝,我怕是我说重了,叫将军心灰意冷,所以特意前来赔罪。”
郁久多脸一红,故作镇定地说:“三个月前的事情,谁还记得?王爷当时对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顾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军当真不记得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伸手拿起了那本《六韬兵法》,诧异地把名字念了一遍,“咦,将军什么时候对兵书感兴趣了?”
郁久多还没说话,一旁端着茶杯茶壶走过来的伏朱眼神发亮地补充道:“回王爷的话,将军自打这回受伤以后,不知怎的就开始看兵书了,先前每日都在书房里泡着呢,特别刻苦。”
郁久多舌头一僵,想死的心都有了。
伏朱这个蠢蛋,一见到美男子就六亲不认、倒打一耙!
她面色微红,默不作声地去抢那本兵书,岂料顾知眼疾手快,立马将那兵书背在身后,微微一笑:“哦?将军忽然开始奋发图强了?”
笑容与低沉的嗓音里饱含深意。
伏朱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真好,近距离看六王爷更英俊了!
啊啊啊,郁久多真的好想揍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家伙!
她的面颊越来越红,却极力作出冷静的样子,板着脸对顾知说:“还给我!”
方才因为练枪,她的额头上还带着细微的汗珠,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宛若宝石;因为羞赧,她的面颊红艳艳的,仿佛三月桃花,娇艳欲滴。
有风拂过,轻轻地吹起她披散肩上的发辫,那些彩色的串珠缠绕在黑色的长发上,又随着发辫轻轻晃动,说不出的好看。
顾知忽然笑了,不再逗她,只是从身后拿出那本《六韬兵法》,递还给她:“将军天资过人,若是勤于积累,广泛涉猎,他日必定会是草原上的明珠,柔然的骄傲。”
他说得诚恳,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郁久多忽然失神了片刻,竟觉得从前的那些坏印象一瞬间统统消失不见。她曾经觉得他的笑容虚伪狡诈,可眼下他笑得如此真挚,眼眸宛若冬日里的朝阳,和煦温暖。
“我本来就是柔然的骄傲。”她低下头去接过那本书,一不留神触到了他温润的指尖,那种感觉像是谁挠了她的心,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
那些傲慢与偏见瞬间灰飞烟灭,她抬起头来慢吞吞地看着顾知,那眉那眼都是说不出的好看,容颜清隽,偏偏骨子里却又透着铮铮傲骨,丝毫不软弱。这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男子,生得比女儿家还要动人,可是男儿应有的气概他也尽藏于心,不外露,不骄纵,胸有乾坤,从容泰然。
十九年以来都像是石头一般不为所动的心脏忽然软了下来,郁久多这个大龄女青年终于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像是夏日清晨初绽的花朵吐露的芬芳,充满朦胧馥郁的香气。
她抬起头来望着顾知,忽然落落大方地笑了:“我有几处不太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六王爷,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顾知被她忽如其来的坦诚给弄来一怔,随即笑道:“在哪里?让我看看。”
这日黄昏,小院的梧桐之下,顾知坐在她的身侧一点一点解释着她不懂的地方。
郁久多的汉语说得很流利,可书本上的知识毕竟有限,很多简略的文字需要顾知逐个替她说明,他性格本就不急不躁,而她虽是急性子、倔脾气,可一旦认真起来,做事情总是十分有耐心。
时光如水充分展现。
送走顾知时,夜幕已然低垂,郁久多笑着向他道谢,问他:“王爷明日还来吗?”
顾知问她:“来做什么?”
“来教虚心好问的学生,做一个答疑解惑、传播中原文化的夫子。”她笑了,眼神认真而明亮,再无昔日的半分轻视。
顾知唇角微扬:“怎么,软绵绵的汉人用不着滚开了?”
她爽朗一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目光短浅,王爷该不会和我计较吧?”
顾知这下才真是有些诧异了,对这个女子不得不刮目相看。她虽性格高傲,甚至略带骄纵之气,但是一旦率直起来,丝毫不扭捏,大方又真诚。
这一次,顾知轻笑起来,愉悦地点头:“好,我来。”
他说到做到,第二日,第三日,乃至之后的很多个日子,他都亲自来为郁久多讲解兵书。《六韬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兵法》……那么多的日子里,郁久多都安安静静地听着身旁的人为她讲解他独到的观点与见解。
于是越发了解了这个人,他的高瞻远瞩和广阔胸襟,他的从容淡定和深谋远虑。
郁久多发现,她看着他时失神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完全忽略了他在说什么,仅仅看着他一开一合的薄唇发愣。
“将军?”顾知早就发现面前的人眼神直勾勾的,似乎并没有在专心听他授课,于是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右手曲起,以指节轻轻叩击桌面。
郁久多猛地回过神来,他说什么来着?
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顾知忍不住摇头失笑,“将军若是太累了,我们明日再讲。”
郁久多却不愿这么早放他走,便缠着他问些别的,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兴致勃勃地问他:“若是有朝一日我要去中原,总得有个汉名吧?王爷不如给我起个汉名!”
汉名?这可把顾知难倒了,他沉吟片刻,却忽然注意到郁久多的腰畔挂着一只小小的银色的萧,便问了句:“将军喜欢萧?”
郁久多低头一看,拿起那只银色的萧把玩着,微微一笑:“祖父说我周岁的时候抓周时,什么都不要,独独挑中了这支萧,所以我就萧不离身啦。”
顾知笑了:“那便叫银萧吧,银色的萧,多好记。”
郁久多郁闷不已:“这也太简陋了吧?毫无寓意。”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简陋与否,要看这里——”他意有所指地以指尖碰了碰她的脑袋,郁久多忽然脸红了,心虚地低下头去,嗯嗯啊啊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那晚顾知走之前,郁久多把他叫住了,满天繁星之下,她取下了常年挂在腰际的银萧:“喏,这个送给你。”
顾知迟疑片刻:“将军从不离身的宝贝,怎能轻易送人?这个我不敢要。”
“扭捏什么?又不是什么昂贵的玩意儿,我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悉心教导,所以赠你银萧聊表心意。”她说得冠冕堂皇,最后咧嘴一笑,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顾知却从她微微发红的面颊上看出了蛛丝马迹,再看那双明亮的眸子,难道不是藏着点点难以抑制的期待与喜悦?
他看着夜色之中微微闪光的银萧,又抬头看了看郁久多期待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我不能收。”
他告辞离去,衣袍融入晦暗的夜色里。
郁久多觉得,她似乎间接地被拒绝了……
不过不要紧,六王爷教她的孙子兵法里不是还有连环计么?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她要屡试不爽,发挥出在战场上永不言弃的精神!
于是从这天起,云麾大将军开始了艰难的追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