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和秦远山连夜出逃的事情是在第二日才被发现的,大清早的,先是从后院端着盆子边走边打哈欠的婢女冷不丁踩到一具软软的身体,低头一看,竟是看守小院的小厮,顿时被吓得睡意全无,惊叫出声的同时,手里的盆子也哐当一声栽倒在地。
那小厮悠悠转醒,只觉得后脑勺剧痛难当,心下却一片茫然。
片刻之后,前去后门换班的侍卫在看见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之后,也慌慌张张地赶去向知府大人汇报:“大人,不好了!昨夜看守后门的两人被人暗杀了!”
黄顒其此时还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衣服,闻言一惊,随即从婢女手里一把夺过了腰带,一面往楚颜他们住的小院大步迈去,一面手忙脚乱地穿戴完毕。
他先是在楚颜的门外毕恭毕敬地敲了两声,轻声道:“太子妃殿下,下官黄顒其有事启奏。”
没有回应。
兀自压下心头的震惊,他又加重力道敲了几次,重复着刚才的话,只可惜哪里还有人搭理他?
他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嘴里说着“恕下官逾越了”,手上猛地推开了门,可是一室寂静,那床踏花被更是折得工工整整,昨日怎么放上去的,今日就是怎么样的。
太子妃压根就没有在此歇下!
黄顒其面色一沉,又匆匆走到了秦远山的厢房,这次也不说话了,直接一脚把门踹开……果不其然,人去楼空。
想到昨夜那人还夸自己此番立下了汗马功劳,待到事成以后,也会给他应得的机会与赏识,黄顒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赏识个屁,眼下人都跑了,汗马功劳也都变成了狗屁不通的东西!
“立马传令下去,现在开始封锁城门,凡进出者,必须通过画像检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马抓起来送进官府!”他声音粗哑难听,显然气得不行,可从昨日把太子妃带回来开始,他就没有走漏任何风声,所以至今江州并无几人知道太子妃在他府上。
眼下太子妃出逃,他也无法光明正大通缉她,因此只能采取迂回战术。
这番命令下完,他又脸色难看地奔去马厩,骑马飞奔至城中的一处酒楼,翻身下马,然后径直穿过大厅来到了后面的厨房。
古怪的是厨房之后竟还有一扇门,他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片刻后又再叩三下,于是那门自己就开了。
没想到厨房之后竟然别有洞天,此处似是一所别院,装潢雅致,格调清新。
眼下,昨夜那个黑衣男子正在院里舞刀,面上仍旧带着面具,见到有人来了,也不说话,一把弯刀舞得行云流水、虎虎生威,每一个姿态都从容潇洒。
只可惜他的面目冰冷至极,隔着面具都能叫人察觉到他的眉梢眼角都似是带着灼灼冰雪,要将人冻在这样的眼神之下。
黄顒其毕恭毕敬地俯首行礼:“属下见过主公。”
那男子淡淡地问他:“何事叨扰?”
手上的动作仍然未停,显然舞刀舞得心旷神怡、不能自已。
黄顒其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只能吞吞吐吐地说:“昨日属下命人把守好小院,一心以为太子妃会不设心防地在属下府里住下,岂料……。”
“岂料什么?”那男子仍在舞刀,面容虽未变,但总觉得寒意似乎更甚了几分。
“岂料属下失策,竟让太子妃和秦远山……逃出了府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正欲请罪求饶,却见那明晃晃的刀尖带着煞气倏地向他指来,而刀的主人神情肃杀,眼里是决绝的寒意。
黄顒其倏地闭上了眼,浑身上下力气流失得不剩半分。
可是那刀并没有刺穿他,他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却只见到刀尖离他的鼻子仅有一寸不到的距离,刀身还散发着森森寒意。
那男子眼眸微眯,冷冷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黄顒其哆哆嗦嗦地行完礼,又从厨房里的那扇小门出去了,这才发现浑身都已汗湿。
小院里的黑衣人站在原地,手里的刀猛地归鞘,寒光不见。
他低低地吩咐道:“音邵,立马带人在全城搜索太子妃和秦远山的踪影,务必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他身后的妙龄少女微微颔首,转身前,迟疑地看了他片刻,低低地说了声:“主公息怒,此处是江州,是您的地盘,区区两个人还是很容易找出来的,他们注定插翅难逃了。”
那黑衣人倏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谁让你多嘴的?”
音邵沮丧地垂下目光,咬着嘴唇下去传令。
小院里终于只剩下黑衣男子一人,他缓缓抚着腰间的弯刀,眼神冰冷,好像整个人都和这把刀融为一体了似的。
那张银色的铁皮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伸出手去朝着那摸不着的日光轻轻一抓,却毫不意外地抓了个空。然后他颤着手,迟疑地揭下了银色的面具,顿时一张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孱弱苍白的容颜尽显其下。
他的皮肤很薄,在日光之下似乎隐隐能看见些许血管,他的肤色白得不太正常,却更衬得薄唇色泽美好艳丽,宛若杏花。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这张脸赫赫然就是京城里的恭亲王顾初时。
在崇筝余毒未清的情况下,顾祁有空都会去落玉殿看看她,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镇南大将军心怀感激,所以连带着也对崇筝多了那么几分怜惜。
崇筝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嘴里叫着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顾祁也就倒了杯水给她,看她喝得急,忍不住笑道:“慢慢来,没人跟你抢。”
喝过了水,崇筝似乎这才恢复了意识,慌忙挣扎要起身行礼,顾祁按住了她的肩,温和一笑:“免礼,如今你余毒未清,身子还没有大安,不必在意这么多。”
崇筝眼圈一红,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温和关切的话语,眼看着鼻子泛酸,泪珠就要掉下来。
顾祁一愣,哭笑不得地说:“怎的要哭了?我并没有责罚你啊。”
“没有人……。”她抽抽搭搭地说,“没有人对我,对我这么好过……。”
顾祁面色微沉,心下了然。
当然没有人对她好了,没落的大家族里,人人都在为了一己私欲不断算计,否则她也不会被送入宫来了。崇家的人视她为救命稻草,却不曾顾及过她的感受。
顾祁没说话,也没打算安慰她。对她的怜惜是基于镇南大将军对宣朝的恩情,他可以礼待她,可以给她重振崇家的机会,但这些通通无关风月。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口气,楚颜啊楚颜,你怎的还不回来?
剩下的时间他走神,她发呆,也就没什么趣了,顾祁仍是好言安抚了几句,然后朝外走。
这几日太后和沐贵妃联手在查崇筝是如何中毒的,却只在她原先的小院外面发现了一张残留有钩吻粉末的纸,想必是用来装毒药的。
而那纸是京城最常见的一处宣纸铺里卖的,物美价廉,可以说人人都在用,于是线索到这儿就被掐断了。
顾祁走到了书房门口,抬头看着朝霞的光辉,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接着有人翻身下马,重重的跪在地上。
他回过身去,却只看见浑身血迹斑斑的萧彻面色悲怆地跪倒在地:“殿下,微臣罪该万死,未能保护好太子妃殿下,求殿下赐微臣死罪!”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结冰,顾祁似乎听见胸腔里传来破冰的声音,然后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拎起萧彻的衣领:“你说什么?”
萧彻那******不变的冷脸此刻终于有了歉疚,有了哀恸,他说:“微臣护送太子妃殿下一路下山返宫,岂料竟遇上了早就埋伏在营地的刺客,敌众我寡,军心动荡。静舒受了伤,秦大人便将她留给了微臣照顾,自己带着太子妃殿下逃出了重围。”
逃出了重围?顾祁的手上稍微松动了些,却听萧彻火上浇油:“……只是秦大人杀出重围时,后背中了刀,身上又早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恐怕无法安然护送太子妃殿下——”
话音未落,顾祁已然松开了他,翻身跃上了他来时骑的马,脚下用力一夹,不顾一切地朝外面骑去。
萧彻想必是急红了眼,所以才会不顾礼节把马骑了进来,眼下却便宜了顾祁。
见顾祁如此冲动,萧彻忍住身上的伤口疼痛,提气追了上去,沉声喝道:“殿下!您是太子,是东宫之首!岂能如此轻率地抛下宫里的事务离宫而去?”
他喊得焦急,终于看到那匹马倏地被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一袭黄袍迎风飞扬,转过来时,因为朝阳的光辉而显得面容有那么几分模糊,熠熠生辉。
可他的眼神似是万年不化的深谷寒冰,锁住了春夏交替,也锁住了繁花万千。
他低低地说:“她的母亲去世时,我为了所谓的祖制礼仪,抛下她一人受苦;她在祈福之行上遇险、命悬一线时,我却在宫里探望了别的女人,过得好生惬意。眼下她出了事,生死未卜,难道我还要再给自己一次后悔的机会?”
萧彻倏地缄口不言,事实上也是被他这番话所触动,因为他知道,若是静舒出事,他一定也会不顾一切奔向她。
顾祁这下似乎微微沉吟了片刻,再一次拉紧了缰绳:“随我去一趟江州吧,带上精骑三百,务必寻回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