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柔和地倾泻在小院里,楚颜与顾祁面对面坐着,一人面前摆了一小块陶土,脚边各自有一盆清水。
这个时代没有做陶土的机器,一切仅靠手工,楚颜瞧着顾祁的动作,只能笨拙地学他的步骤。
对面的人倒是很从容,看样子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先从铜盆里舀了一小瓢水淋在那块陶土上,然后动手轻轻捏了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应该是长年练剑所致。
那双手先从陶土顶端开始做轮廓,一点一点沿着陶土的边缘捏起来,不时地将多余的部分去除,然后用指腹来回摩挲,将粗糙的地方磨平整。
楚颜一开始的时候还跟着他的节奏来捏,渐渐的看得专注了,也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一心一意地看他做。
顾祁似乎总是能很快地沉下心来做某件事,看书是,此刻捏陶土也是。他的动作娴熟而从容,有条不紊,眼神也专注而柔和,极其用心地为手中那团一开始看不出半点特别之处的陶土塑形。
期间,他停下来为了楚颜一句:“怎么不动手?”
“我不会,与其胡乱捏一通,不如先看看殿下怎么做。”楚颜坦诚地眨眨眼,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
顾祁微微弯起唇角,于是一边做,一边替她讲解。
“这种土叫做软陶,做出的瓷器或是工艺品有很好的耐热性,不会轻易产生裂纹。”他的指尖轻轻地抚平不够平整的地方,沿着陶土缓缓向下,然后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捏陶土的时候要有足够的耐心,有时候你以为它看上去已经很平整了,但只有真正沿着每一寸土慢慢体会,才会发现一些细小的凹凸不平的地方。”
“比如这里。”他停下了动作,拉过楚颜的手,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指引着她来到先前他触碰的那一处,“感觉到了吗?”
楚颜很难向他说明,其实此时此刻手心摸到了什么她真的不是很清楚,但他温热的手心贴在她的肌肤之上,却带来点点灼热的意味,将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手背。
他抬头看着她,眼神干净而透亮,像是春日的湖水,明明清澈见底,可又像是藏着说不出的光芒与温润,叫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沉溺其中。
“如果没有感觉到,那就慢慢地移动一下。”他以为她是没有察觉到那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便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在那块陶土上摩挲着。
手背是他温热的体温,手心传来些许痒痒的感觉,略微粗糙的陶土带来点点奇异的感觉,于是她终于体会到了他所谓的不平整,手心触到了那一小块凸起。楚颜一下子笑了出来:“摸到了,在这里!”
顾祁也跟着笑起来,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一会儿你做的时候,也要耐心些,这样慢慢地去感受,才会察觉到一些眼睛难以观察到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继续摸索不平整之处,楚颜却微微有些怔忡,不知是因为他这番话,还是因为方才奇特的经历。
他说要慢慢的去感受,才能察觉到一些眼睛难以观察到的东西。
楚颜低头看着自己摆在石桌上的手,手背那块肌肤看上去没有什么奇特的,但她却感觉到其下的血管似乎在隐隐跳动,方才他的手心贴在上面时,那阵温热的感觉还有些许残余。
这就是所谓的眼睛难以观察到的东西么。
时间被无限拉长,楚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耐心地看了多久,直到顾祁那块陶土终于在他的雕琢之下初见端倪,展现站在眼前的不再只是一块粗糙的陶土,而是一只花瓶的粗胚。
缺少了制作陶土的机器,一切都需要顾祁亲手去做,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但他却丝毫没有不耐烦。
最后一步完成时,他的唇角微微弯起,轻轻地舒了口气:“好了。”
楚颜难得地激动了一次,连忙鼓起掌来,真心诚意地夸赞道:“殿下真厉害!”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光芒,带着纯粹的欣赏与羡慕,猛然令人想起了童年时候的那个小姑娘,明知他的冷漠与敌意,却还眼巴巴地望着他,口口声声叫着“太子哥哥”。
在他动心以前,对她的态度还真是令人不愿回想。
顾祁忽然失神片刻,微微收回目光,看着那只花瓶:“待上色之后,就可以交给尚工局的人拿去官窑里烧制,若是没有裂纹,就算是完工了。”
楚颜看了眼自己那团仍旧可怜巴巴的陶土,忍不住长叹口一气,还是认命地按着他方才的步骤开始动手。
这一次换顾祁看她做。
楚颜必须承认自己在动手能力上没什么天分,跟顾祁的从容不迫比起来,她简直是手忙脚乱。添水的时候一不留神添多了,于是又忙不迭地将多余的水捧出去;陶土太稀,她又一脸无语地看着被弄得脏兮兮的手,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顾祁无声笑了又笑,见楚颜竟忙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终于无奈地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看来太子妃果然是没什么天赋。”
他的指尖又一次触到了她的额头,楚颜下意识地僵了僵,鼻端萦绕着手帕上的清冽气息,那是他身上的味道,对她而言不知何时起已经变得格外熟悉。
“殿下是在嘲笑我?”她微微皱眉,一脸控诉地望着他。
顾祁笑而不语,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身后,然后轻轻俯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来到了那块不成样子的陶土上。
“动作要轻,陶土太软,太用力了只会适得其反,无法成型。”他的手心再次与她的肌肤相贴,这一次灵巧地带着她从上到下慢慢地动起来。
楚颜浑身都僵硬了,因为他贴在她的背上,那样强大的存在感,不容忽视,而这一次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楚颜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味道,不像香草,又似乎隐隐有点兰花的香气,不甚浓郁,只是淡淡的。
其实楚颜的手并不小,但此刻被他拢在手心,却像是个孩童一般,而他极有耐心地教她如何去做,不时地出声指导,嗓音清冽又低沉,如同喃喃细语,不见旖旎,却又温柔亲密。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像是孕育一个生命,而你要耐心,要对它充满感情,想象自己其实在对待一个可爱的小情人。”他低低地笑起来,因为这笑声,贴在她背上的身躯也微微颤动起来,楚颜忽然觉得有些心悸。
五月末尾的阳光带着青草的气息,明亮微醺,慢慢地把楚颜面上的热气都蒸了出来。她像是喝醉了酒,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
她在做什么?他又在做什么?
远离了朝堂,远离了政事,太子竟像是一个耐心又温柔的老师,只是单纯地教她如何去做一件工艺品,他一心一意,她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彼时,楚颜惊觉那个性格里还带有一些无奈隐忍的冲动太子不知何时起已经逐渐退出了她的生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她有些看不透的冷静如斯的男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派温和,眼神明亮又朦胧,仿佛注视着自己最珍贵的藏品。
而他一旦温柔起来,对你说的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都化作和煦春风,看似干净澄澈,可一旦融入心底,却又好似缠绵细雨,润物细无声。
她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慢慢地、清晰地从胸腔深处传来,慢慢地与他还在继续的清澈嗓音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作耳边持续不断的低鸣。
她忽然有片刻的失神,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慢了半拍。
顾祁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她因为无意识地一个用力而忽然捏坏的瓶颈部分,叹口气,低低地笑起来:“算了,看来太子妃是真的不适合做这手工。”
楚颜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被自己捏坏的陶土,面上一红,分辨道:“这是第一次,难免会失败,殿下敢说自己第一次做的时候就成功了吗?”
他笑得更欢了,收回手来,终于直起腰,重新走到了她对面,然后坐了下来。
“嗯,第一次,难免失败。”他莞尔,算是肯定她的话,给她狡辩的机会,却不点破事实上他首次试验就获得了成功。
楚颜看着他那略到笑意的眼神,无端红了脸,竟有些不敢看他,只是嘀咕着一句现代社会的名言:“失败乃成功之母……。”
他笑得眉眼弯弯,止不住的点头,算是安慰她。
两日之后,楚颜正一个人坐在后院里对着又一次被自己捏废的陶土叹气时,沉香捧着一只白瓷牡丹底纹的花瓶走了过来。
“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让奴婢从尚工局带回来的,说是给您过目。”
楚颜惊讶地看着那只雅致的花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纯白的瓶身绘有牡丹三两朵,一朵开得枝繁叶茂,一朵将开未开正是动人时刻,而另一朵还只是花苞,像是羞涩的少女一般亭亭玉立。牡丹的色彩极为动人,红而不艳,粉中含羞。最可爱的是那饱满的花瓣,每一片都细致自然,仿佛是真的牡丹盛开在瓶身之上。
沉香说:“再过半月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了,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就在思索如今您贵为太子妃,该送些什么好,如今看来,亲手制作绘制的花瓶真是再好不过。皇后娘娘喜爱怡花弄草,如今您将这只牡丹瓶送过去,她一定会很高兴。”
楚颜顿时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沉香的声音,眼里却只剩下那只牡丹花瓶的影子。
原来如此……她还以为是太子玩心大起,才带着她一同做了这只花瓶,可原来,原来他竟是在为她着想。
楚颜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以指尖轻轻触摸着光滑的瓶身,一点一点描绘出了牡丹的形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也开出了朵朵暗香四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