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上地理课的时候,楚颜曾经十分痛恨这门课程,因为那个地中海老师要求全班都得把中国的山脉以及河流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准确走向牢记于心,并且时不时抽人上黑板去画出来,画错一条,期末成绩扣两分。
而这样的事情放在古代的帝王身上,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必备功课。
从皇宫一路策马奔至山顶,顾祁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比如墨河的走向,山崖的复杂地形,再比如从悬崖顶端落下之后,会遭遇怎样的状况。
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算准了墨河之下的水势与礁石,京城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都被他熟记于心,不差分毫。
若是从山崖上看下去,山壁陡峭,伴有崖体上盘根错节的松柏古木,凹凸不平。
若是从崖顶坠入水中,墨河底部的那个位置正好有杂乱的礁石,而这样高耸的悬崖会带给人巨大的冲力,极易重重地坠入水底,然后撞上那片乱石嶙峋。
因此一旦坠崖,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而此刻,楚颜眉眼含笑地拉着崇筝一起从悬崖跳了下去,顾祁的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似是天都塌了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会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清楚自己该如何去做。昔日看到唐玄宗面临安史之乱时,朝臣请命杀了扬贵妃,玄宗却再三犹豫,不忍动手。
那时候的顾祁冷眼看着史书上的记载,认为这样的玄宗配不上明君二字。
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毫无疑问自然是前者。只要他的理智还有一息尚存,他都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可原来当你亲身经历这一切时,才会明白什么叫做不可两全,什么叫做进退维谷。
他所知道的全部便是,一旦楚颜死了,余下的人生都将剩他独自一人面对冷冰冰的宝座,哪怕万人景仰,却再无一人能够如她一样卸下心房,对他嬉笑怒骂,又或是寂静相随。
生死一线,顾祁已然没有什么残余的理智,他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任由体内咆哮而来的冲动驱使着他毫不犹豫地奔到了她坠崖的地方,然后纵身一跃,以最快的速度朝她的身影坠去。
他甚至不断踩踏着山体,以便更快地追上她下落的身影,最终稳稳地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楚颜禁闭的双眼倏地睁了开来,却只能错愕地看着这个不顾一切与她一同跳下来的人。
震惊,惶恐,哀伤,绝望,还有复杂的欣喜与辛酸……所有复杂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出来,滚烫的热泪汹涌而出。
他一定是打仗的时候坠了马,所以脑子摔残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青丝乱舞,衣衫飞扬,楚颜只知道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任由那些突出山壁的古木不断擦过他的背脊,而他一声不吭地以最大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力道几乎令她窒息。
有那么一刻,楚颜甚至想到了从前看的武侠小说,也许水下另有玄机,也许山崖上有个神秘洞穴,也许顾祁身怀绝世武功能够飞檐走壁,也许……也许他们可以奇迹般地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她死死咬着嘴唇,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去遐想一切幸运的结局,可是悬崖之高,坠落之快,再也不允许她继续幻想。
故事的结尾就是,他们重重地摔在水面上,巨大的冲力令入水这个过程变得有如结结实实地砸在水泥地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
只是入水之前,楚颜惊恐地看着顾祁毫不迟疑地朝她重重一推,减缓了她的冲力,而自己却以更加迅疾的速度朝水面坠去。
楚颜终究后于顾祁落了水,曾经无比柔软温和的水面化作无比坚硬的存在,撞击得她全身都像是粉碎了一般,冰冷刺骨的水淹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而她还在冲力之下不断坠落,坠落。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更深处的河水里有个人影还在以很快的速度沉入水底,最后重重地撞上了一片幢幢黑影,停止了继续坠落的过程。
她茫然又绝望地朝他的方向不停划水,直到失去意识的他渐渐地向上浮起,然后终于被她抓住了手臂。
软软的,像个木偶一般,毫无动静。
顾祁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睡着过,因为他警觉又敏感,哪怕一丁点动静也能吵醒他。
可如今她拼命拉着他往水面划去,他也只是死气沉沉地闭着眼睛,生机全无。
似乎有鲜红的液体从他的背部流淌而出,把清澈的河水都染红了一片,而失去意识的人不知疼痛,表情竟安详得像个初生的孩子。
楚颜拼命把他往水面上拉,明明已经透支的体力却不知为何化作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她想哭,想大喊,想竭尽全力摇醒他。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能让他这么死去。
疯子,她遇见的都是一群疯子!
欠他这么多,若是他死了,她这辈子该怎么办?
冒出水面那一刻,她的眼前终于一黑,却下意识地紧紧拽着他的手。
赵楚颜,你要挺住,不能在这个时候昏过去……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可若是身体真能由理智主宰,那就好了。
黑暗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指尖一松,她再也维持不住已经开始涣散的意志。
耳边隐隐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听。
喂,赵楚颜,整整十年了,你把所有的悲喜都埋在心里,如今终于自食其果了。
她曾以为她是局外人,是外星人,以上帝视角冷眼笑众生,其实早就成为了芸芸众生的一份子,动了心却又不承认。
可是该怎么办,直到今时今日,她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我喜欢你,如今想说了,短短一句话却也成了一种奢侈。
这世上原来真有这种傻子,放着好端端的江山不要,非要和她一起送死。
他不是什么偶像剧的男主角,却给了她一场最惊心动魄的旅程,十年相伴,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清楚楚意识到,她对他有多依赖。
只可惜,太迟了。
太迟了。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那年春日,她曾经嗤笑着这样风花雪月的诗词,可是如今看来,该被耻笑的是她自己。
只可惜,离愁别绪年年有,当年杜鹃笑白头。
恢弘壮观的府邸之内,鞭炮声声,宾客往来。
笑容满面的冯静舒抱着胖乎乎的婴孩站在门口迎接贵客,萧彻照例板着扑克脸,冷冰冰地站在那里,只差没在脸上贴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活像尊门神。
今日是萧大人的千金的满月酒宴,进门的宾客无一例外地捧着锦盒贺礼,笑得喜形于色,毕竟这可是朝堂里炙手可热的权臣,虽说为人冷艳了点,但这年头只要有权有势,多的是人眼巴巴地捧着热乎乎的脸蛋儿来求你把冷屁股给他贴一贴。
又一个贵客到了,冯静舒不再只是笑脸迎人,径直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跨出了大门,亲自迎了上去。
一袭淡雅宫装的楚颜从车辇上走了下来,对她浅浅一笑,接过了她手中的婴孩,“恭喜。”
楚颜伸出手去逗弄粉粉嫩嫩的小婴儿,才刚一个月的孩子已经睁着漆黑的圆眼珠子使劲儿转着,嘴里咿咿呀呀叫着什么,粉嘟嘟的小嘴一开一合,十分有趣。
她的指尖触到了婴儿又滑又腻的小脸蛋,小家伙咧嘴一笑,十分敏捷地偏过脑袋猛地咬住了她的食指,只可惜没有牙齿,只能吸住不放,没法吞入腹中。
萧彻一惊,冷冷地对女儿喝道:“松口!”
一如在面对下属的时候一样。
小家伙不买账,乌溜溜的眼珠子定定地锁住了萧彻,还嚣张地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来抱住了楚颜的手,十分欢乐地吮吸着。
萧彻面上一黑,一边轻轻地把女儿给抱了回来,一边严肃地对楚颜说:“皇后娘娘,微臣管教不严,叫女儿失态了。”
他垂下头去,对怀里失去了玩具正十分不满地乱舞爪子的小家伙淡淡地说了句:“今晚喝米汤,三天没有玩具。”
冯静舒终于一头黑线地瞪着他,“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才会总是一副和她交流毫无障碍的样子啊?”
骂完萧彻,她又哭笑不得地回过头去跟楚颜致歉,“不好意思,父女俩一样缺心眼……。”
楚颜静静地笑着,看着这一家三口可笑又和谐的样子,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宴席之后,她没有久留,冯静舒是知道她的情况的,也就没有劝她多留片刻,只是站在门口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了句:“都会好起来的。”
楚颜点头,微微一笑,“我知道。”
踏上车辇,打道回宫,午后的阳光很好,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她脚步轻快地踏进永安宫,踩在偏殿前面的石桌上伸手去够树上的梨花,最后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摘下一支树丫,然后笑盈盈地往正殿走。
一路上遇见了朝她俯身行礼的宫女,她笑着吩咐:“含芝,去拿只花瓶来,唔,上个月我亲手做的白玉瓷瓶就行。”
“对了,冬意你去打点水来,有花瓶一半就行了。”
大殿的门被她推了开来,春光遍洒一室,柔和而又朦胧。
楚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着那支梨花一路小跑进了内室,然后再踏进门的那一刻绽放出了灿烂的笑颜。
“喏,你瞧,外面的梨花又开了呢,我给你摘了一支来瞧瞧,免得你说我小气,只会自己欣赏美景。”
她一路走到了床边,把那支梨花凑到床上那人的鼻端去晃了晃,“你闻闻,什么味道?”
含芝端着装了一半水的花瓶踏了进来,失笑道:“梨花能有什么味道呀,主子这问题问得有失水准。”
楚颜睨她一眼,“傻瓜,是春日的味道。”
接过那只花瓶,她把梨花插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摆在床头旁边的圆木高凳之上,调整了好一会儿的位置,最后才满意地拍拍手。
她重新坐到了床沿上,俯身在那个熟睡的人脸上偷偷亲了一口,“喂,快醒来,今年我不想一个人看梨花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去找秦远山陪我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