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楚颜找到了破坏锦月绣的那条腰带的嫌疑人。
事实上,三天以前她就私下交代了锦月与罗苏,要她们在绣房的宫女里仔细看看有没有谁的身上或者屋里多了点首饰,毕竟锦月与罗苏是这群绣女里地位最高的两个,做起事来也方便得多。
锦月感谢于楚颜不追究她没看好绣品的责任,罗苏那边则是得知了娘家在冷宫倒夜香的婶婶被调去了尚工局看守库房,对楚颜心存感激,两人都算是楚颜这边的人了,尽心尽力地替她做事。
而楚颜见到了那名绣女,听罗苏说,锦月谎称自己遗失了头一次太后赏赐的金剪子,带着几个宫女到处找,最终在这名绣女的枕头下发现了两只翡翠耳坠子。
楚颜接过那对耳坠子,两颗翡翠珠子晶莹剔透,珠光流转,在阳光下光彩熠熠,十分好看。
她平静地望着那个绣女,“哪儿来的?”
那绣女不过二十来岁,脸圆圆的,不甚起眼,当下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说,“……捡,捡来的。”
“捡来的?”楚颜顿觉好笑,“这等好东西也能给你捡来,我该说你运气好还是别人都瞎了眼?”
她的眼神微微眯起来,就这么站起身,作势往外走,“罢了,这事我是管不了,还是请太子殿下亲自来一趟吧。”
那绣女一听,一张圆脸顿失血色,带着哭音喊道,“姑姑,姑姑我错了!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还不行吗?”
楚颜脚步一顿,淡淡地说,“要说就赶紧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你哭闹。”
她没回头,却从那绣女口中听到了想要的事实,“奴婢,奴婢是受了清阳郡主的指示,故意……故意破坏了那条腰带,好叫,好叫姑姑被太子殿下责罚……。”
清阳,果然又是她。
楚颜转过身去,看着那个哭哭啼啼的人,还未开口,忽听大门猛地被人推开。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望着大门的方向,午后的光线骤然照进室内,而那个颀长笔直的身影逆光而立,连边缘都似乎染上了一层金色。
令人惊讶的是,站在门边的竟是太子殿下。
顾祁面色沉沉地踏进大殿,环视了一圈,殿里只有锦月、罗苏、楚颜、含芝,以及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绣女。
楚颜忙行了个礼,“参见太子殿下。”
几个宫女都跟着她一同行礼请安。
顾祁没有回应,眼神径直锁在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绣女身上,嘴里毫不迟疑地吩咐道,“把她拉出去,灌壶滚油,烫烂了嗓子再打五十大板。”
那绣女猛地尖叫一声,惊恐地昏厥过去,随机被几个太监拉了出去。
而楚颜面色微僵,随机恢复平静,低低地吩咐身边的几个宫女,“你们先出去,今日之事,统统烂在肚子里。”
太子既然要烫烂那绣女的嗓子,必定是不打算严惩清阳了,楚颜目送几个宫女离开,最终于顾祁视线相交。
她一直不说话,就这么望着他。
顾祁先沉不住气,开口问她,“为何不问我?”
“问您什么?”楚颜谦恭有礼地答道,又一次用上了敬语。
顾祁默了默,答非所问,“我不打算追究清阳这件事。”
那是自然,为了她赵楚颜,劳烦太子兴师动众去责罚长公主之女,这会叫人如何猜想?
听说今日在早朝上,大臣们竟然达成了一致,一心要劝谏太子尽早册立太子妃,就连太子妃人选,大伙也不争了,反正一个一个总要把自家的女儿塞进后宫,总好过这么僵持着。万一等到太子将来羽翼丰满了,他们哪里还有本事塞人进后宫呢?
这其中,头数她的祖父赵武和尚书令沐青卓态度最强硬。
楚颜看着顾祁,他来找她,可是因为此事?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楚颜发现最近这样的时候似乎特别多,总是不知不觉就和他单独相处了。
她不说话,却听顾祁道,“你应该知道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了。”
他的语气很冷淡,眸光沉沉,显然为此动怒了。
楚颜笑了,“嗯,我知道。”
语气里一派轻松。
顾祁一下子火起,面色倏地沉下来,定定地看着楚颜,“你知道?就这样?”
“不然呢,太子殿下还想我怎么样?反抗祖父,反抗姑姑,说我一点不想嫁给你,一点不想当太子妃,然后成为赵家的不孝子孙?”楚颜觉得好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殿下一心想着自己的苦衷,可曾想过楚颜的苦衷?你不想娶我,难道我就想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可是就跟你没得选一样,我也一样没得选。”
她着迷地望着枝头上的那只麻雀,语气轻快地说,“说是没得选,不过殿下仍然有别的选择,毕竟太子妃的人选多得是,没了我,还有沐家小姐,沈家小姐……比起楚颜来说,殿下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翅膀忽闪了几下,那只麻雀倏地飞离枝头,楚颜遗憾地收回目光,又一次转过身来看着顾祁,“至于清阳郡主的事,殿下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从未要求您为我做任何事,如此,您也没有立场来要我为您做什么。”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无非实在告诉顾祁,她不求他为她追究清阳的责任,所以他也不要把定国公在朝堂上的事情怪到她脑袋上来。
顾祁面不改色地看着楚颜,袖口中的拳头却紧紧握起。
是否在她眼中,他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储君?因为羽翼未丰,因为年纪尚浅,所以再三受到大臣胁迫,连婚姻大事都无法自己做主……
顾祁知道自己不应迁怒于她,可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迁怒。
就在此时,殿外忽的传来万喜的声音,“太子殿下,定国公在华严殿求见殿下,说是西疆在边境犯乱,要殿下及时召开紧急政会,商讨对策!”
万喜从未如此焦急过,声音都变得尖利刺耳起来,殿内的两人一怔,顾祁的表情立马变了,大步走到门边,倏地推开门,“你说什么?”
万喜一脸慌张,“定国公说,怀远大将军今日发来加急传书,西疆派兵围攻西北边境,已经攻至淮城之外,将军正率领驻兵死守城门,请求殿下立马发兵支援!”
西疆是宣朝西北境外的游牧民族,善骑射,性凶悍,十几年前曾经对朝廷发动过战争,当时顾祁的父皇还在朝中,派遣大臣卓定安率兵前去镇压。虽然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但朝廷也损失惨重,可以说是两败俱伤的一次战役。
因为双方都受到重挫,皇上封卓定安为怀远大将军,从那以后驻守西北边境,一旦西疆有异动,他就要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顾祁没有想到西疆会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对朝廷发动战争,眼下群臣逼婚,秦远山是文官,萧家兄弟等人也太过年轻,没有功勋,未曾在朝中取得要职,若是真打起仗来,他要派谁出征?
怀远大将军倒是在边境守着,可朝廷若要派兵支援,必定要再选出个将领带兵出发,顾祁的脸色难看到了一种境界,因为他心知肚明,能服众担当此任的人,眼下就只剩下两个武将了。
定国公赵武,尚书令沐青卓。
两个逼婚逼得最厉害的人,竟然成了如今他不得不倚仗的人。
而顾祁更加明白的是,不论他从中选了哪一个,太子妃的人选终会尘埃落定。
他的四肢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久久抬不起来,终于,他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了眼楚颜,似是自嘲般笑了笑,“如此也好,总归是要做出个选择的,算是减了你的负担,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他留下轻若无物的一个眼神,随即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绣房,往华严殿去了。
楚颜被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似乎明白了他将会作出的选择,年轻的太子终究没法逃过在群臣的左右下册立太子妃的结局,不得不向命运妥协。
在华严殿听完定国公对战事的分析后,顾祁把军机大臣召来,来了个紧急会议。两个时辰后,人走茶凉,他把自己关在大殿里整整一夜,不让任何人进去。
他孑然一身地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心里充满了不甘与狂躁,只因还未待他开口发兵,沐青卓与赵武便一前一后地自称“年老体弱、精神大不如昨”以及“近来身子愈发不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借口是何意思顾祁再清楚不过,无非是要逼他做出个选择,不立太子妃,誓不妥协。
他看着冰冷的金銮殿,看着富丽堂皇的龙椅,看着岿然不动稳如泰山的玉玺,看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大殿。
他是宣朝的储君,是万千百姓未来的王,可是他胸怀百姓又如何?他的臣子是如此桀骜不驯,非要看他走投无路,非要逼他低头认输!
他狂躁地将书桌上的奏折全部砸在地上,像头凄苦的野兽,可是没有用,这样幼稚而无力的举动不过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多么没用。他甚至忍不住恨起父皇和母妃来,因为他们是如此轻松地离开了皇宫,把这堆烂摊子留给了年幼且毫无根基的他。
最终,顾祁一拳砸在朱红色的柱子上,缓缓地蹲了下去,然后无力地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困兽之斗,大抵如此。
就这样,他把自己关在华严殿里整整一夜,谁来都没法劝服他。
第二日,心急如焚的万喜好不容易等到太子推门而出,却只接到了一纸诏书。
他怔怔地望着跨出大殿的太子,那张年轻坚毅的面庞一如昨日,可是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万喜说不出是什么变了,只知道在那双星辰死得纯黑眼珠里,某种曾经明亮的光彩似乎一夜之间死去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死的是顾祁仅剩的软弱与希望。
为君者,大抵是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宣朝二十七年,正值太子监国之际,西疆于边境作乱,以下犯上。太子当机立断,派遣定国公赵武率兵支援怀远大将军、击退西疆乱军。同时,诏书特下,立赵家嫡女楚颜为太子妃,待到战乱平息,再定大婚事宜。
赵武叩谢皇恩,即日起,率兵西征。
元熙殿内上下欢腾,赵容华尤其开心,一直拉着楚颜的手说这说那,又是要张罗着给她定嫁妆,又是憧憬着大婚之日的她会是如何美丽动人。
而这场喜事的主角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望着永安宫的方向。
她该感谢老天眷顾还是感叹命途多舛呢?在她打算徐徐图之、攻心为上之时,在她好不容易有那么一点令他动心之时,偏偏来了这样一场战乱,看似为她推波助澜,实则将太子的心越推越远。
她知道,此时此刻,永安宫里那个人一定比从前还要反感这场婚事千倍万倍,而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抵不过这场战争带给他的致命一击。
只因这场战争并非单单是西疆与宣朝的战争,更是朝廷之上群臣与太子不见硝烟的战争,而她年纪尚浅、羽翼未丰的未来夫君就这样败得一塌糊涂,毫无还击之力。
一夕之间成为太子妃,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