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战事成了太子心头最大的伤口,哪怕朝廷的胜局是显而易见的结局,但于顾祁而言也是损失惨重了。
而除了太子之外,这场战争也给另一个人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人并非楚颜,而是当今皇帝的长姐,欢阳公主。
战事传来的那日,公主府里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长公主歪歪斜斜地倚在檀木椅子上,手边放着几碟点心,身后站着个正在替她捶背的丫鬟。
她在院子里坐着看戏,今日天气晴好,春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晒在人身上,很是惬意。
院子里临时搭起了戏台子,几位戏子都是京城里的名角儿,半年前长公主去戏院里听了回戏,顺手赏了只金镯子给其中一个戏子。
那戏子眉清目秀,施了脂粉以后更是眉梢眼角都带着意蕴,一个眼神也能波光婉转。走之前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回了公主府的几日之后,那戏子竟带着几个弟子前来投门,意欲安身公主府,从此只为长公主一人唱戏。
那一日,那名戏子没有再化妆,只是把一头长发以冠玉束在脑后,看上去多了几分英气,不再带有半点脂粉气。
他带着讨好的笑意对她说,“严清视公主为伯乐,既遇伯乐,何苦待在无人欣赏的戏园子里?还望公主收留我等,严清不求功名,也不求钱财,只求能为公主一消烦忧。”
长公主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张脸……
那张脸和她的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看着那个人站在一树梨花之下,一袭青衫宛若远山之岱,风起微扬,宛若谪仙。
那时候,她扬起稚气的面庞望着他,笃定地说,“将来我一定会嫁给你,你等着!”
而那人倏地失笑,一面摇头一面无可奈何地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可是那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了她心里,一连五年,她都这样仰望着他,一心以为等到自己长大以后,就能成为他的妻子。到那个时候,她会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赏花,而不是仰望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终究是命运无常,她最终嫁给了秦殊,而那个人也被父皇的一纸诏书派去了遥远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妻儿,从此便是再无相见之日的结局。
可是眼下,长公主看着那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容颜,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事实上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前些日子去戏院看了什么戏,当时她和秦殊又一次吵架,她便跑去了戏院磨时间,连这戏子唱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顺手把用旧了的金镯子赏给了他,谈得上什么伯乐不伯乐的?
但就是这张脸让她失神良久,然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进来吧。”
叫严清的戏子事实上只不过想离开戏院那种世态炎凉的地方,哪怕他有姿色有唱功,在那种地方也不过是个人人都看不起的戏子罢了,可若是进了公主府,他便再不愁吃穿,更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那日长公主多看了他几眼,他自认逮着了机会,就带着几个徒弟来府上求见,本来也没抱几分希望,可是竟然真叫他如愿以偿了,这可把他高兴坏了。
于是从那以后,这几个戏子就留了下来,偶尔为长公主唱唱曲,至少日子静好,安安稳稳。
可是今日,长公主正在百无聊赖地听他们唱曲时,她的另一个贴身丫鬟银针忽然从外面跑了来,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她的脸色顿时大变,原本捧在手中的茶杯倏地滚落在地,瓷器碎裂声突兀地响起,把台上的戏子都给惊住了。
唱曲的声音停了下来,满院都寂静了。
长公主一把拽住银针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什么?西疆战乱又起?敌军……敌军已经攻入城下了?”
银针是在街上看见皇宫里派出了浩浩荡荡的军队奔赴边境,所以拉住旁边的人问了问,这才得知西疆入侵的事,于是急急忙忙地回来讲给公主听,没想到的是,长公主的反应竟然如此大。
她吃痛地任由长公主握着,结结巴巴地说,“是,奴婢方才在街上听买米的老板说的,眼下怀远大将军正死守着淮城,等待宫里派大军前去支援。”
怀远大将军!
这五个字像是匕首一般插入长公主心头,粉碎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脸色煞白地站起身来,又有些摇晃地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地念着,“不会的,不,不会这样的……。”
原本负责给她捶背的银铃赶忙扶住她,“公主,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赶忙朝银针递眼色,朝着驸马爷住的屋子怒了努嘴,示意银针快去叫驸马爷来。
而长公主此刻依然心神大乱,茫然无措地望着远方,眼里忽然涌出两行泪水。
卓定安,你会有事吗?
秦殊踏进小院时,恰好看见长公主烦着泪痕的面庞,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山岚,像是无助的孩子,远远了没有平日里的飞扬跋扈。
“参见公主。”秦殊走到了她面前,朝她俯身一揖,抬头温和地望着她,“公主这是怎么了?”
他对她向来如此,看似温柔关切,可是一双眼眸永远透着疏离冷漠。
他们的婚姻在一开始时就不断地为了脸面而装作琴瑟和鸣,后来终于撕破了脸,她飞扬跋扈、蛮不讲理,而他耐心包容、无动于衷。
他们谁都不爱对方,除了大婚之夜在宫里派来的嬷嬷的监督下圆房,从此以后都是各住一屋,再也没有过夫妻之实。
而可笑的是,一夜春宵竟然送来了一对小儿女,貌合神离的夫妻就这样拥有了清阳郡主与北郡王。
听见他的声音,长公主恢复了些许理智,缓缓地收回目光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秦殊看了眼银针,“我听说公主身体不适,所以过来看看。”
“看看?来看我死了没?”她恶毒地以言语挖苦他,“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容易死,至少在看着你死之前,我会活得好好的。”
秦殊微笑着望着她,“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又是这样雷打不动的温柔笑意,长公主心头本就烦躁,当下咬牙切齿地对他吼道,“滚!给我滚出去!”
秦殊笑容不减,只是云淡风轻地对她点点头,然而转身前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她,“不知公主是否已经知道了西疆的战乱呢?”
他看见她的身子猛地一僵,连同愠怒的神色一起僵在了面容之上。
于是他又恍然大悟地说,“看来公主已经知道了,听说卓将军已经在淮城死守了两日了,眼下朝廷的援兵才派出,此去西疆千里迢迢,也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温柔的话语,和善的笑意,关切的眼神,还有……最恶毒的暗示。
长公主猛地扬起手,一巴掌朝着他清隽的容颜打了过去,声色俱厉地尖声呵道,“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那耳光声太过清脆,吓得在场的人跪了一地,巴不得自己没长眼睛,没有看见驸马挨这么一下。
秦殊的目光倏地阴沉了片刻,从前的她就算动手,也是在书房里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可是今日,她竟然当着一院子的人打了他耳光。
他的心口跳得有些快,却最终也只是握紧了拳头,又很快松开,“谨遵公主谕旨,秦殊闭嘴就是。”
他身姿挺拔地转身离去,眼里的阴翳无人看见,而长公主的怒气退去以后,跌跌撞撞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扑倒在床上开始无声的痛哭。
她好恨,好痛,好冷,好怨。
她一想起那个人,就觉得心底的旧伤疤在隐隐作痛,所以一直好好地把他埋在那里,从不去碰。偶尔看见严清,她还会天真地告诉自己,你看,你想见的人一直在你面前,所以没有什么卓定安,没有什么旧情人。
可是今日听闻西疆战乱,她的不安与惊慌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会不会有事,援兵若是无法及时赶到,他会不会战死……
银针和银铃在外面敲门,焦急地喊着,“公主,你还好吗?”
她只能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痛苦地呜咽着,把那些恨与痛都埋在其中,不让人看见。
她像螃蟹一样肆意人生,横行霸道,那是因为她已经找不到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那个视之如生命的人走了十五年了,那那时候起,她就已经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他的离开一起死去了。
卓定安,卓定安。
她这样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那个名字,只觉得心里都快滴出血来。
京城有名的酒楼里,恭亲王顾初时若有所思地立在窗边。
他与太子年纪相仿,是皇帝的长兄之子,只不过在他七岁那年,父亲病逝,皇帝怜他年幼失怙,便将恭亲王的爵位世袭至他头上,他也是顾祁这一辈里小小年纪就成了王侯的第一人。
当然,容皇贵妃的儿子顾盼除外。
眼下,有人推开了包厢的门,清冽温润的声音随着脚步一起传入顾初时耳中,“参见恭亲王。”
顾初时唇角一弯,干脆利落地回过头来迎向门边,“驸马爷终于来了?再晚些,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声音爽快明朗,丝毫没有架子。
来人正是秦殊,白衣似雪,面容清隽,与顾初时棱角分明、较为硬朗的外表全然不同。
他微微一笑,以温厚悠远的嗓音抱拳道,“恭亲王有请,秦殊怎能不来?”
简短的几句话之间,两双锐利的眼眸已经将彼此打量得一清二楚。
一个是眼里藏着野心的恭亲王,一个是不甘今日屈辱的长公主驸马,连空气里似乎都蕴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